第八章 边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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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景晖也呆住了:“啊?为什么会这样?”

袁从英面沉似水,低声道:“今天我在军营外面待了一天,据我观察,瀚海军的军纪十分松懈,早晚两次点卯松松垮垮,前后拖了很长时间,人似乎都没到齐,上官也不加以惩治,看上去就是在走过场。另外,军营里的秩序混乱,队伙标旗杂乱无章,步骑军械都没有按规矩摆放。”

狄景晖随口应道:“你倒看得仔细。”

袁从英正色道:“瀚海军是我戍边的军府,我当然要尽快熟悉。关键还不止刚才说的那些。”

“那关键是?”

袁从英紧握起拳头,狠狠地道:“关键是我在瀚海军的营盘外面晃了整整一天,换了许多角度观察军营内的情况,虽然没有入营,却可以说将营内的状况掌握了八九不离十。而一整天里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值哨过来盘查我,阻止我。你说,这对一个边疆驻军来说,不是特别危险的吗?”

狄景晖皱起眉头不说话,袁从英停了停,接着道:“今天瀚海军没人理睬我,明天我就直接去闯庭州刺史衙门。”

狄景晖鼻子里出气:“哼,难道刺史大人就会理你?”

袁从英冲他一笑:“所以还得要动用你这个流放犯,明天咱们一起去。”

狄景晖一撇嘴:“干什么?我这个流放犯还能帮你的忙?”

袁从英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敢说明天咱们一定能见着刺史大人。”

狄景晖会意地笑起来:“你这个人,鬼心眼其实比谁都多。”

韩斌嘴里咬着块鸡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袁从英伸手过去取下鸡肉,将他抱到榻上,小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才回头轻声道:“我去买酒菜时还听到些话,似乎这个庭州刺史也有些古怪,明天咱们就去会会他。”

狄景晖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你我一个是流放犯,一个是戍边校尉,还是赶紧找人把我们安置了要紧,别没事弄得自己好像黜陟使!你啊,全是跟我爹学出来的坏毛病。”

袁从英听得愣了愣,也笑了:“你说得倒有些道理,我是得改改。”

两人继续喝酒聊天,直至二更敲响,俱感困倦难支,便各自洗漱了睡下。五更刚过,袁从英惊醒了。自小时候开始习武,他就养成了每天五更即起锻炼的习惯,除了极少的几次重伤卧床之外,一直坚持到现在。

袁从英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触手可及的一切都冰冷刺骨。狄景晖说得不错,从去年十一月开始,他们一路向西向北,总是走在最最酷寒的冬季里面,昨天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庭州,却仍然见不到一丝大漠绿洲的春意。

袁从英下榻朝门外走去,后背上一阵一阵的痉挛和刺痛,令他呼吸艰塞。袁从英苦涩地笑了,大人嘱咐过很多次,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可这漫长的冬天实在太难熬了,即使是他,也会有意志力枯竭的时候。

室外还是漆黑的冬夜,昏暗的天空中晨星寥落,袁从英踏着积雪走到一棵云杉树前,折下根长长的枝条,挥了挥,感觉倒挺称手。把若耶剑留给狄仁杰以后,他的身边就没有一件可用的武器了。袁从英想,等入了瀚海军,首先要给自己找一样兵刃,最简单的钢刀就可以,他习惯用刀,况且战场上杀敌,刀比剑更实用更有力。

想到瀚海军,袁从英的心中又涌起一阵不快。昨天上午到达庭州以后,他把狄景晖和韩斌安置在馆驿,自己便立即去瀚海军府报到,却未曾料想到是那样的局面。整个旅途虽然艰难,他的心中对从军戍边始终抱有很大的期待。正是这种对塞外烽烟和大漠金戈的向往,支撑着袁从英离开狄仁杰,也给了他坚强面对被贬遭辱的处境、带着伤痛一路西行的全部勇气。不是不了解军队的现实,也不是不懂得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但人总要给自己找寻精神的寄托,尤其是他这个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人。

不,袁从英摇头摒弃纷乱的思绪。永远都不泄气,这是他为人的准则。边塞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现在就质疑和彷徨,为时过早了。反正无论自己受到何种待遇,他都要尽一切努力把狄景晖和韩斌安置好。昨天袁从英选择先去瀚海军报到,就是为了能够把握住局面,结果却遭到冷遇,但这一整天的经历也让他断定,面对庭州官府和瀚海军府,必须要使用些非常的手段。利用狄仁杰的名头来做文章,是他从心底里憎恨的行为,但是为了能给狄景晖寻求一个相对较好的环境,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想过这些,袁从英静下心来,缓缓调整气息,站定、起势,手中的树枝舞动生风,脑海中杂念顿除,一套刀法练完,浑身寒意祛尽,僵硬的后背松弛了不少,虽然疼痛依旧,头脑却清醒了,胸口的憋闷感也随之减轻。

看着树枝上和地下干净的积雪,袁从英突然起了玩兴,他解开上衣,捏起雪团,将雪抹上前胸和肩膀,用力摩擦,皮肤很快变得通红,热辣辣的感觉随着血液流动到全身,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袁从英正打算往后背也擦一点雪上去,猛地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头也没回,就将手里的雪团往后抛去。

“呜”的一声怪叫从脑后传来,袁从英猛转过身,就见一小团黑影蜷缩在雪地之上,蹬了蹬腿就不动弹了。原来是只野猫,袁从英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得十分可笑。他把衣服拢上肩膀,刚想回屋,面前的枯树丛中飞快地跑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嘴里大叫着“哈比比”。直接扑到了黑猫身旁,抱住那猫的身子号啕大哭。

袁从英看得又诧异又好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人身边,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低声招呼:“喂,这是你的猫吗?你再仔细看看,它应该还没死。”

那人浑身一震,慢慢回过头来,袁从英仔细端详,只见他形容幼小,分明还是个孩子,看上去比韩斌都要小好几岁,一身胡人孩子的装束,还戴着顶毛皮小帽子,煞是可爱。只是满脸泪痕,眼神呆滞,样子有些奇怪。

袁从英蹲下身,笑着朝那孩子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脑袋,安慰几句。哪知道那孩子突然目露凶光,哇哇大叫,拼命朝袁从英撞过来。袁从英一把捏住他的小胳膊,忙问:“你干什么?”

那孩子也不说话,就是死命挣扎,龇牙咧嘴地冲袁从英吐着唾沫,发了疯似的。袁从英心想,也许这边塞的小孩听不懂自己说的话,误会自己杀了他的猫,所以才会这样癫狂,正在寻思该怎么办,手里的孩子突然眼睛朝上一翻,舌头伸出嘴巴老长,喉咙里咔咔的声音乱响,全身抽搐着连连蹬腿,随后便软瘫在袁从英的怀里。

这下袁从英倒有点儿茫然无措了。他慌忙试了试小孩的鼻息,还挺粗重,他晃动着孩子的身体叫了几声,一点用都没有。地上那只惹祸的黑猫醒了,刚才袁从英的雪团只是把它砸昏,现在这牲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冲着袁从英怀里的孩子“喵喵”乱叫,搞得袁从英更加心烦意乱。他抱着小孩刚站起身,面前的树丛中又闪出一个人影。

袁从英皱起眉头朝来人看,心里嘀咕着,这个早晨真够热闹的。那人看见他怀里的孩子,正要往前冲,又犹豫地停下了,躲在树丛的阴影中,冷冷地命令道:“快把孩子放下!”听声音原来是个女人,虽然竭力掩饰,语气中的慌乱和焦急仍相当明显。袁从英对她鬼祟而倨傲的态度很有些不悦,便反问:“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黑影中的女人沉默着,袁从英能清晰地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明显是焦虑非常,对这昏迷的孩子关切至极。袁从英心中有些不忍,便抱着孩子朝她走过去,那女人向他伸出双手,声音颤抖着哀告:“求求你,把他给我。”

就在这时,袁从英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听见那女人的声音,便也朝她张开两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娘……娘……”

袁从英不再犹豫,轻轻将孩子递到那女人的手中。

那女人紧紧搂着孩子,把脸埋在孩子的身上,低声呜咽着:“安儿,安儿,叫你不要乱跑……吓死我了。”

安儿攀住娘的脖子,回头到处乱看,继续嘟囔着:“哈比比,哈比比。”

袁从英明白他的意思,从地上捡起那只乱叫的小猫,也送到安儿的手中,轻声道:“看好你的孩子,看好这只猫。”说完,转身便走。那女人只是低头不停地摩挲着孩子的脸蛋,并没有注意到袁从英离开。

大清早,袁从英和狄景晖便离开馆驿,前往庭州刺史府的衙门。一路之上,狄景晖始终兴致勃勃。他昨天刚到庭州,还没来得及欣赏这个西域重镇的风貌,就被袁从英反锁在馆驿之中,今天才得以一睹芳容,就忙不迭地东张西望。

庭州地处西域腹地,北邻沙陀碛,南面天山山脉,东临戈壁荒漠,环绕它的大部分地区不是高山峻岭就是荒漠沙海,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漠绿洲。时值冬末,植木凋敝,还看不到生机盎然的绿意,但街道两旁千姿百态的房屋、路上样貌打扮五花八门的行人、喧哗热闹的集市,还有供奉着截然不同的神灵,却比邻而居,相安无事的萨满教、祆教、景教等各式寺院、教堂和神庙,都看得人眼花缭乱。完全可以想象,当春天降临的时候,天山上冰雪消融,滋润着干涸的土地,满山遍野的花草怒放,这个城市将会是如何的色彩缤纷,绚丽多姿。

狄景晖还没来得及看尽兴,两人就已来到了庭州刺史府的衙门前。这座刺史衙门倒是按中原官署的式样兴建,高耸的黑色琉璃瓦屋顶,夹在大片高高低低的白色圆顶建筑和黄泥灰堆起的方形民居之间,显得十分突兀。袁从英在门房递上自己的戍边调令和大理寺出具的狄景晖的流刑判决,便与狄景晖一起耐心等候。

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没过多久,一个身披甲胄、头顶纱笼的军官便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将二人直接引进了刺史府的后堂。

后堂中,钱归南笑容可掬地请二人坐下,过问了旅途和住宿的情况,便开始长篇大论地表达起对当朝宰辅狄仁杰大人的无限景仰之情,以及对狄袁二人遭遇的同情和感慨。他的这番谈话显然是做过充分准备的,竟将狄仁杰从政以来的事迹逐一叙述,有些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连袁从英和狄景晖都闻所未闻。二人边听边互相交换着眼神,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甚至感到有些荒谬。

总算钱刺史大人说得口干舌燥,低头喝茶,袁从英捡了个空,便直截了当地询问起对狄景晖在庭州下属伊柏泰服流刑的具体安排。钱归南胸有成竹地笑起来:“哎呀,袁校尉莫要着急,本官早就为狄公子盘算好了。二位昨日才到的庭州,何不先休息休息,赏玩这西域边城的风光,伊柏泰嘛,过一段时间再去也不迟。”

袁从英也微笑着答道:“钱大人,这样不太好吧。钱大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出发前狄大人曾嘱咐过,万不可因为他的缘故打扰到州府行使职责。另外,卑职也想尽快在瀚海军赴任。”

钱归南眼珠转了转,应道:“有理有理,狄阁老为人为官都这么光明磊落,真令人钦佩。这样吧,现已到了晌午,本官想请狄公子和袁校尉共进午餐,关于今后的安排,咱们边吃边谈,如何?”

狄景晖和袁从英一齐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午饭就摆在后堂上,钱归南请袁从英和狄景晖入席,王迁作陪。袁从英看桌上多副碗筷,知道还有人要来,便向狄景晖使了个眼色。狄景晖会意,看来这位钱大人葫芦里装的药还挺复杂。果然,尚未酒过三巡,门外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一人大步迈进后堂,向钱归南抱拳行礼:“钱大人。”

钱归南招呼:“武校尉来啦,快坐下。”

武逊往桌边扫了一眼,看到袁从英,不由得愣了愣。钱归南以为他是见到陌生人纳闷,便赶紧给做了介绍。三人互相见礼,袁从英只当从没见过武逊。武逊脸色阴沉着,也坐了下来。

自武逊进门之后,此前一直喋喋不休、精神亢奋的钱归南就换了个模样,说话变得有气无力,也不再把酒布菜,甚至连脸色都发灰泛黄起来,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饭桌上顿时气氛沉闷,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狄景晖毫不在意,依旧自得其乐地喝酒吃菜。

武逊忍不住了,粗声粗气地问:“钱大人,您今天让武逊来所为何事?武逊公务繁忙,还请钱大人快些示下。”

袁从英听得一乐,心想此人果然耿直,居然这么和上官说话。

钱归南以手撑额,做出副困顿难支的样子来,低声道:“武校尉,你昨天所说的沙陀匪患之事,令本官十分焦虑啊。本官昨晚彻夜难眠,反复思量,直感这件事情不仅牵涉到商路安定,更影响到我大周天朝威严,实在是事关者大……想我庭州官府,深受圣上和朝廷的嘱托,以维护北庭地区的通商秩序和治安为要务,哪里想到在我的治下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我,怎么还有面目去见圣上,又如何面对庭州的百姓和来往西域的各国商团啊……”

武逊拼命耐住性子,才把钱归南这通言不由衷的胡扯听了下去。

狄景晖本来只顾吃喝,扫到一耳朵“匪患”,好奇地问:“沙陀匪患?怎么回事?庭州不是有个瀚海军吗?干吗不去平匪?”

钱归南的脸上顿显尴尬之色,支吾了几句。袁从英一直紧盯着他,发现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恶毒的冷光,不过转瞬即逝。

武逊紧接着逼问:“钱大人,您到底想怎么办?”

钱归南似乎头痛欲裂,拼命按着太阳穴哼哼唧唧:“武校尉,本官身体不适,你说话小点儿声。”

武逊不情愿地低下头,马上又抬起来,依旧逼视着钱归南。钱归南长叹口气,指了指袁从英:“亏得神都来了这位袁校尉,本官才算是有了主意。”

袁从英一愣:“我?”

武逊比他更急,吼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钱归南无奈地摇头:“唉,瀚海军日常军务十分繁忙,腾不出额外的人员来处理匪患。本官要向朝廷请兵支援的话,一则开不了口,二则也怕旷日持久,更加耽误剿匪。我左思右想都找不到万全之策。万没想到,今天迎到了袁校尉来沙陀戍边,这真是久旱甘雨啊,我沙陀碛匪患指日可除!”

袁从英朝钱归南抱拳,正色道:“钱大人,您是要指派卑职去平定沙陀碛的匪患吗?”

钱归南点头:“正是。本官想请袁校尉协助武逊校尉共同赴伊柏泰县,组建起一支剿匪团,平定沙陀碛的匪患,还商路平安。”

“是!”袁从英刚应了一声。武逊却跳起身来,大声叫道:“钱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和这个袁校尉一起剿匪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去伊柏泰?为什么要重新组建剿匪团?我的沙陀团呢?”

钱归南虚弱地摆摆手:“武逊,你且少安毋躁,坐下说话。这位袁从英校尉的来历,刚才我已给你介绍过了,相信他一定能够给你鼎力相助。伊柏泰县位于沙陀碛的腹地,以它为据点,探查沙陀碛中匪患的活动状况,是最佳的选择,既能攻又可守。至于你的沙陀团嘛,要维护整个沙陀碛周边地区的治安,不能单单用来剿匪。伊柏泰本来就有瀚海军招募的编外兵团,你和袁校尉过去以后,将编外兵团治理一下,本官授权你们重新建立剿匪团。”

武逊的额头青筋暴起,瞪着眼睛不吱声。钱归南便转向袁从英:“袁校尉,因你刚来,就委屈一下,给武校尉当个副手。剿匪团的团正还是请武校尉担当,你看如何?”

袁从英笑答:“钱大人这样安排很好,卑职领命。”

钱归南又看看狄景晖,满面笑容:“狄公子,你也要去伊柏泰的,就与袁校尉一同前往吧,彼此有个照应。袁校尉只要给狄公子随便安排个闲活,就算是在充役服刑了。武校尉,你可要代本官多多照料袁校尉和狄公子啊。”

袁从英和狄景晖相互点点头,便都微笑着向钱归南道谢。

沉默了一会儿的武逊突然哑着嗓子问:“钱大人,假如武逊不去伊柏泰,也不肯放手沙陀团呢?”

钱归南语气轻松地回答:“如果武校尉不想剿匪,就继续留在沙陀团嘛,本官不在意。”

武逊的双眼通红,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半晌才挤出句话:“武逊领命!不过,伊柏泰的编外兵团没有正规兵械,我要带些过去。”

钱归南冷冷地道:“剿匪不需要很多正规兵械吧?这样吧,我让王迁去给你准备些军械,你带去就是了。”

武逊点点头,猛地站起身来,朝钱归南抱抱拳:“钱大人,武逊这就去做准备了。”

袁从英也忙起身道:“武校尉,我与你同去吧。”

武逊斜了眼袁从英,鄙夷地道:“不必劳动袁校尉的大驾。袁校尉刚从京中来,旅途劳顿,还是多多歇息。钱大人这一桌请的可都是边塞难得一见的好吃食,二位千万别辜负了钱大人的好心。武逊给二位打个招呼,伊柏泰是个不毛之地,比庭州可差远了,二位多加小心吧。明天早上,我会去馆驿带你们一起上路。”说到这里,他又冷笑一声,道,“二位要是有别的想头,趁早对钱大人明说。待明天上路以后,就没有转圜的机会了!”撂下这句话,武逊像来时一样,迈着山响的大步走了。

当天傍晚,钱归南提早结束了公务,就坐上马车出了刺史府。和平日一样,马车在庭州的街道上转悠了半天,确定没有被人跟踪,才驶过一座高大的萨满教神庙,停在旁边僻静的小巷中。整条小巷里只有一座当地式样的民居,灰泥垒的院墙,院门朝巷内开启。王迁先查看了四周的情况,没有异常,钱归南这才匆匆下车,闪身进了院子。

不算很大的院落中搭着长长的葡萄架,沿院墙栽了一溜库尔勒梨树和阿驿果树,枝叶上都覆盖着白白的积雪。钱归南沿碎石铺的甬道匆匆向后院走去,刚到后宅门口,就听“喵呜”一声叫唤,一只两眼冒着绿光的黑猫朝他的脚下猛蹿过来。钱归南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愤愤地骂了句:“晦气!”举手推门而入。

屋内四壁涂成天蓝色,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绒毯,地上也铺着大幅的织锦地毯,满屋都飘着安神香催人入睡的气味。钱归南抽了抽鼻子,掀开垂地珠帘,坐在榻边的女人听到动静,赶紧回头起身,朝他露出妩媚的笑容。这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全身胡人女子的打扮,天青色的锦袍上缀满胭红、绛紫和黑白两色的珠串,看容貌却是汉人女子的模样,小巧的鹅蛋脸,肤色白皙,五官秀美绝伦,乌黑的头发绾成高耸的反绾髻,满头华丽的珠翠,很有中原贵妃的神韵。

钱归南握住女人伸过来的手,一边摩挲着,一边走到榻前,俯身查看榻上酣睡的幼童。小男孩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胖乎乎的脸蛋细嫩红润,钱归南探手轻轻抚摸孩子的额头,低声问:“中午你送信过来说安儿又犯病了,怎么回事?现在看着还好嘛。”

女人微微倚靠在钱归南的怀中,也轻声道:“昨晚上闹了一夜,清晨的时候,我一不留神打了瞌睡,这孩子就跟着哈比比跑出去了,还犯了病,所幸没什么大事。”

钱归南担忧地道:“安儿的癫病犯的次数越来越多,平常的痴傻也没有丝毫改观,看起来是很难治好了。”

女人凄苦一笑:“大概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钱归南搂着女人坐到屋子中央的桌旁,安慰道:“素云,你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安儿还小,会有希望的。”

正说着,一名十多岁的胡人小婢给二人端上奶茶,钱归南尝了一口,笑道:“阿月儿,你做的奶茶已经快赶上你家阿母了。”

阿月儿“扑哧”一笑:“老爷,这就是阿母做的。”

“哦?”钱归南搂住裴素云的肩膀,“你要忙着照顾安儿,还给我做奶茶?”

裴素云柔媚地应道:“这不算什么。你每天要应付那么多事情,还总惦记着我们母子,你才操劳呢。”

钱归南点点头,如释重负地叹道:“素云啊,你是不知道,今天我总算是把一个心腹大患给处理了,还顺便解决了这段时间一直让我忐忑的难题。呵呵,此刻我真是轻松不少啊。”

“心腹大患?”裴素云转动着眼珠问,“你是说武逊吗?”

钱归南笑起来:“知我者,素云也。”

裴素云站到钱归南的身后,替他揉捏着脖颈和肩膀,一边问:“归南,你不是说这武逊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犟脾气,这次你怎么就把他给制服了呢?”

钱归南露出阴险的笑容,得意扬扬地答道:“我也是被逼出来的主意。”他闭起眼睛享受裴素云的按摩,接着说,“武逊叫嚣了三年要剿匪,我就是以证据不足推托,他也始终没有办法。可这回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居然让他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尸首,还抬到了刺史府门口,搞得我很被动啊!”

裴素云的手势一停,喃喃自语:“波斯商人的尸体?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给他,否则就凭武逊自己,没有丝毫线索,怎么可能在茫茫大漠中找到尸体?”

钱归南点头:“这个以后还要想办法查一查,此刻倒不着急。问题是武逊昨晚把尸首那么一扔,我确实难办,不能再随口推托,可也不可能真去剿匪,好在机缘凑巧,把那两个人送到我的面前。”

“哪两个人?”

“素云,你还记得我曾向你提到过神都要来的两个人吧?”

裴素云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记得,就是你说的当朝宰辅狄仁杰大人的公子和卫队长。”

钱归南颔首:“没错,就是他们,狄景晖和袁从英。他们两人是昨天一早到达的庭州。那袁从英一到就去瀚海军报到,哈哈,我吩咐让人晾了他一整天!”

裴素云问:“为什么?”

钱归南阴阳怪气地答道:“给这位神都来的前大将军一个下马威嘛!素云,这两个人的情况我都和你提过。以狄仁杰在大周朝廷的势力和影响,以这两人的背景和身份,再怎么样,也不会被流落至伊柏泰这样困苦的地方。朝廷把他们下放到此的真正目的,恐怕内情绝不像公文里说的那么简单。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为如何安置这两个人伤脑筋。袁从英曾经当过狄仁杰十年的卫队长,能力肯定非同一般,他一旦加入了瀚海军,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而我在瀚海军的行止多少会有些顾忌,因此我打定主意不让他进入瀚海军府。”

裴素云纳闷道:“可是他们和你处理武逊有什么关系呢?”

钱归南叹道:“我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的办法,武逊不是要剿匪吗?我现已将武逊和袁从英派去伊柏泰共同剿匪。素云你再清楚不过了,那伊柏泰在沙陀碛的腹地,四周被荒漠环绕,就是个绝境。而且我不允许武逊带走沙陀团的一兵一卒,让他们自己用伊柏泰的编外兵卒组建成剿匪团。”

裴素云倒抽一口凉气:“归南,你这计策,还真够……”

钱归南得意地道:“真够毒的是不是?可是武逊一心要剿匪,居然全盘答应了我的条件。”

裴素云想了想,迟疑着问:“但你这样对待那个袁从英和狄宰相的公子,他们会不会怀恨在心,反而对你不利呢?毕竟……他们在朝中有过硬的靠山。”

钱归南冷笑:“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我钱归南什么时候把朝廷放在眼里?况且大周朝廷于我无恩无德……不提也罢!再说,就算此二人在伊柏泰受罪,那也是武逊的过错,与我无干。武逊在这点上和我目标一致,都巴不得他们在伊柏泰熬苦不住,可以赶紧打发了这两个累赘才好。”

裴素云追问:“你能肯定武逊在伊柏泰不会发现什么?”

钱归南爆发出一阵大笑:“在伊柏泰要活下去都不容易,还有编外队上上下下和他作对,他自身都难保,何谈剿匪?又如何能有特别的发现?武逊是个莽夫,根本没有头脑,他答应去伊柏泰,便是中了我的圈套,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黑猫哈比比怪叫着跳上桌子,被裴素云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哈比比满足地哼哼着,绿色的猫眼眯缝成了一条线。

屋外,狂风又起,漫天遍野,沙石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