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从英往铁锅里盛满水,抬头朝他嚷道:“把铁锅提上去,小心点!”
只一会儿,他便听到头顶传来韩斌惊喜地大叫:“水!水!”
袁从英又朝地上挖了几下,水渐渐地涌出来,很快没过了他的脚面。袁从英决定上井,他想试着攀井壁而上,可四周无处着力,况且他也已精疲力竭,正在为难,头顶上甩下绳索,狄景晖朝他大吼:“快抓牢绳子,我把你拖上来。”
袁从英连忙攀住绳索,双足蹬踏井壁借力向上,在中间某处,他感觉脚下的一块井壁似乎是松动的,但来不及再细细探查了。
刚一出井口,还没站稳,袁从英就厉声质问狄景晖:“你不在外面看守篝火,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狄景晖一指门外,“你没看见天都大亮了!”
袁从英抬了抬手,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晚冬的大漠,白昼比黑夜短暂得多,很快就又到了午后,落日将金色的余晖洒遍漫漫黄沙,起伏的沙丘宛如波涛翻滚的金黄色海洋,无边无际地延伸着扩展着。这一整天都没有刮风,空气凝结寂静,但是呼吸中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到沙尘的气味,大漠中的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昭示着冬天终于快到尽头。此刻,一轮恢宏灿烂的夕阳,依然高挂在远山的顶端,周围是袅袅的雾气,亦散亦聚,忽而消迩无形。
狄景晖和袁从英两人,并肩站在一座高耸的沙丘顶端,远远眺望着这大漠中的落日胜景,脸上都展现出许多日子以来少有的轻松和平和。大概是觉得有些冷了,狄景晖紧紧衣衫,长声慨叹道:“这已经是我所看到的第六次大漠夕阳了。”
袁从英也微微点头:“嗯,不知不觉,我们离开庭州进入沙陀碛,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狄景晖接口道:“武逊那个混蛋把我们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已过了整整三天了。”说着,他手搭凉棚,抻着脖子拼命往远处看了半天,恨道,“什么东西!还说第二天就来接我们。现在倒好,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难怪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我原本还以为塞外民风淳朴,边关的百姓比中原的要好打交道,没想到人心的险恶此地更甚!”
袁从英微皱起眉头道:“也不能这样下结论。我总觉得那个武逊不像是个坏人。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狄景晖冷笑:“难言之隐?哼,如果不是你昨晚上拼命挖出了那口水井,咱们三个现在可就坐以待毙了。我们与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不是坏人,为什么要这样无缘无故就置人于死地?”
袁从英笑了笑,反问:“你不是说我得罪了他吗?”
狄景晖一跺脚:“咳!这样的小人,就该得罪,原本就没必要对他客气!”
袁从英直摇头:“你可真会说话。”
狄景晖一撇嘴:“我比我爹的口才差多了,你见识过他的,就不必对我大惊小怪。”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狄景晖好奇地问:“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找到那口水井的呢?”
袁从英道:“其实当时我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想碰碰运气罢了。好在……运气还不算太糟糕。”
狄景晖笑道:“那是因为有我,我的运气一向不差。”
袁从英也笑了:“可加上我,就很难说了。”
两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少顷,袁从英接着说道:“首先是你找到的那杆铁锨,通常都是用来挖掘泥土的,农民在田间垄头用得最多。可这里是大漠,咱们暂住的土屋又是游牧人的临时居所,对牧人来说,铁锨似乎没什么用处。然后就是斌儿在茅屋里绊倒在一个铁器之上,所以我就想,也许那茅屋里面会挖有一口水井。另外,你看那个茅屋盖得其实有些多余,如果只是为了储存干柴,土屋里有足够的地方,茅屋顶端又处处破损,干柴都被雪水浸湿,可见茅屋本身不是为了这些干柴建盖的。”
狄景晖听得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这茅屋估计是为了遮盖水井的。可是……这屋子前面不是有条河吗?那些牧人只在河水暴涨的时候才来,还挖井不是多此一举吗?”
袁从英迟疑着道:“这个我也没法解释,不过我想有可能是备万一之需吧。另外,那铁锨已经锈损得不成样子了,看起来有些年头,所以我觉得这口井应该是许多年前挖的。”
狄景晖思忖着点头:“嗯,你看这漫漫大漠,到处都是沙土,有谁能想到地底下还有清泉流动?真是太神奇了。”
他看了看袁从英,微笑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爹,到这种苦不堪言的地方来戍边。”
袁从英问:“哦?你说说看。”
狄景晖点头道:“生活虽困苦不堪,心境却平和安详。只要有水有食物,能够活下去,就足可以令人心生快慰,心存希冀。坦白说,我也觉得这样很好,非常好!如果天气不太冷,再少刮点风,有煮面条吃,那就是快意人生了!”
袁从英笑着点头道:“我比你贪心,我还想能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
狄景晖连连摆手:“这样的愿望太奢侈,又很不实际,得不到满足就会心生怨愤,此乃万恶之源,不可,绝对不可。”
袁从英反问:“难道你没有一丝妄念?”
狄景晖自嘲地笑道:“在下过去就是妄念太多,把上半辈子全搭进去了。现在是有心无力咯,一动不如一静,我认命了。”
袁从英盯着狄景晖看了看,才问:“你真的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了?”
狄景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对!我决定了。我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他抬手指向东南方,道,“当然我不是说在这个大漠里,也不是在伊柏泰。我是要在那儿——庭州待下去。”
见袁从英沉默不语,狄景晖便继续顾自往下说:“庭州,我过去经营药材时就听说过许多次,大凡从西域入关的珍稀药材,很少不经过庭州的。咱们这次在庭州虽然只待了两天,可我已经看过了,庭州的商市繁盛,交流广泛,各色人物、货品,千奇百怪、无奇不有,既有中土的繁华,又没有那么多约束,我真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地方。等熬过三年流刑,我是不可能再回并州了,也不想去洛阳或者长安,我就留在这里,在庭州,开始全新的生活。”
他越说越兴奋,双眼熠熠生辉,脸上也泛起红光,拍了拍袁从英的肩,又道:“等你剿完匪,去瀚海军赴职,咱们就一块儿在庭州落户,我还经商,你嘛,继续从你的军。说不定若干年后,你重新当上大将军,掌瀚海军军使,我呢,也成为边塞巨贾,你说如何?”
袁从英摇头叹道:“说我不切实际,不知道你这算什么?”
狄景晖嘿嘿一笑,低头不语。
袁从英极目远眺着沙海,突然发现无尽的黄色波涛上远远出现了个红色的影子。他眯起眼睛追踪那红影,直到对方来到迫近的沙丘旁,才低声道:“狄景晖,你方才的那番豪言壮语听上去虽然很动人,但因你没有全说实话,并不足信。”
狄景晖一愣:“我哪里没有说实话?”
袁从英指着那团犹如火焰般跳动的红影,笑道:“你想留在庭州恐怕还有别的理由吧。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理由来了!”
狄景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啊”了一声,顿时满面喜悦,又立即紧张得涨红了。
等蒙丹的栗色骏马跃过河床,跑到土屋跟前时,袁从英和狄景晖也刚刚爬下沙丘,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蒙丹从马上轻盈跃下,迎面看见两人,又惊又喜地叫道:“你们还在这里?没有去伊柏泰吗?”
狄景晖跨前几步,喜不自胜地道:“没有,我们没有去……我,你、你是特意来找我们的吗?”
蒙丹俏皮地眨眨眼睛,笑着回答:“谁要找你们这两个没用的汉人男子。我是来找小斌儿的。”
韩斌此时也恰恰奔出土屋,他连蹦带跳地赶到蒙丹面前,开心地去拉蒙丹的手:“姐姐!我们在煮面条吃,你快来。”
蒙丹不好挣脱,被他不由分说拖入屋内,果然见一大锅子面条在树桩桌上冒着热气。
韩斌无比自豪地一挥手:“姐姐,这是我做的,请你吃啊。”
没想到蒙丹这次还在马背上驮来了几个皮囊的羊奶、用草窠包好的鸡蛋,还有一大包葡萄干,于是这顿晚餐便成了袁从英一行三人,自进入沙陀碛以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顿晚餐。
吃饭的时候,韩斌把他们这两天来的困境和找水的艰难都讲给蒙丹听。蒙丹虽只是听着,并没有多搭话,那双碧色澄澈的眼睛却时时闪过同情、焦急、快慰和敬佩的光芒。她也知道茅屋里的那口井,但据她说那井口的铁铸盖子盖得很牢靠,从来没有人能够打开,因而大家也并不知道下面有没有水。实际上,夏季时前面的阿苏古尔河河水充足,来此地的牧民只要从河中汲水就行了,完全不需要另外的水源。而冬季即使有牧人在此暂歇,也都是自带饮水。蒙丹很意外袁从英居然把这口井给打开了,而且还能在冬季这样的枯水季挖出水来。袁从英问蒙丹是否知道这井为何人所挖,井水的源头从何而来,与那条干涸的河流是否有关,蒙丹抱歉地回答,实际上这个地方也是几年前突骑施牧民在游牧时偶尔发现的,最初由谁所建根本无人知晓,因此对于袁从英的这些问题,她也不得而知了。
接着,蒙丹告诉袁从英他们,她离开土屋后便赶去伊柏泰找寻武逊校尉,可是那里的吕嘉队正说最近几个月都未曾见到武逊长官。蒙丹心中困惑,又不好多问,只好先返回自己的营地。她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安心,担心武逊遇到什么意外,或者因故去了别的地方,如果这样,河床旁土屋里的那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该怎么办呢?这么想着,蒙丹便再也坐不住了。她特意从营地里多取了些食水,今天一早就出发来找他们。
袁从英问蒙丹他们的营地在什么方位,蒙丹答说在河床对面往西北方向走大约一天的时间,那里有片小小的湿地,可以放牧牲口。袁从英思忖着道:“看来我昨天往东面走是错的,要是往西,也许就能找到水?或者碰上你们的营地?”
蒙丹的碧眼闪动,流转出温柔和善的光芒,她轻笑着回答:“你这汉人男子说话,一听就是没有真在大漠里过活的。大漠里面没有路,只有个方向是找不到目的地的。我们牧人代代相传大漠中的绿洲,和所有可宿营的地方,全靠许多特别的只有自己人才能认出的标记来指路。还有就是我们的骆驼和马匹,都是从小在大漠中长大,它们可比人更能识路,像最好的巴克特里亚骆驼,能够嗅出埋在地下很深处的水呢。”
狄景晖闻言连连感叹:“我说呢,你在这大漠里面来去自如,潇洒得好像在乐游原上踏青,哪像我们举步维艰,困在此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成的,呵呵,果然是无用之辈。”
蒙丹笑眯眯地瞧着面前这两个外表狼狈的汉人男子,虽然满面风尘神情疲惫,却依然举止文雅、气度从容,透露出内心的自信和真诚,他们和自己身边那些伟岸粗犷的突厥男子是多么不同啊。蒙丹生长在突骑施领地的碎叶城,几乎就没有和汉人打过交道。老酋长倒是给所有的子女都请了汉文的老师,从小便教习他们汉话和汉字,但直到老酋长去世,叔父继位以后,蒙丹才真正有机会离开碎叶,跟随哥哥乌质勒来到大周下辖的属地。蒙丹起初对梅迎春如此推崇中原的文化,如此倾慕汉人的礼仪颇不以为然,在她的眼里,汉人的繁文缛节只是浪费时间的虚伪,汉人的舞文弄墨也显得十分酸腐,远不如突厥人来得干脆实在。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大漠里面偶遇的两个汉人男子,却让她觉得这样与众不同,让她自第一次见到之后就念念不忘,更令蒙丹感到喜出望外的是,他们还是哥哥乌质勒的好朋友。
正当蒙丹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袁从英在问:“你刚才说没有在伊柏泰找到武校尉?他根本就没有去吗?”
蒙丹忙收起思绪,答道:“是的,伊柏泰瀚海军的吕嘉队正一口咬定说最近这几个月都没有见过武逊校尉。”
袁从英紧蹙双眉:“太奇怪了?那他会去了哪里?”
狄景晖“哼”了一声道:“说不定把我们甩在这里,自己回庭州去了。”
袁从英摇头道:“不可能,他要剿匪的决心是很坚定的,这个我知道。况且他还特地带上了那些兵械辎重,如果中途折返,岂不是多此一举?”
狄景晖眉头一挑,道:“会不会是碰上土匪了?”
袁从英注视着蒙丹,问:“你觉得呢?”
蒙丹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啊,自从上回波斯商队被屠杀以后,就再没听说有其他商队进入沙陀碛了。本来冬季横渡大漠的商队就少,因为害怕土匪,来往走沙陀碛的商队几乎都绝迹了。没有商队土匪肯定也回老巢躲起来了,干吗去劫一个武校尉?”
袁从英接口道:“嗯,说不定是为了那些兵械?”说着他自己摇摇头,看看蒙丹,微笑着问,“蒙丹姑娘,你一个人在大漠上跑来跑去的,你不害怕土匪吗?”
蒙丹的脸一红,轻声道:“我不怕,那些土匪怕我才对呢。我找武校尉就是要帮他剿匪的。”
狄景晖难以置信地看着蒙丹:“你?你帮武逊剿匪?你在开玩笑吧……”
蒙丹气呼呼地瞪着他:“谁和你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这还是哥哥给我的任务呢。”蒙丹这才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给狄袁二人听。
原来自老酋长去世,乌质勒和蒙丹的叔父继位之后,他二人在突骑施的兄弟们死的死、亡的亡,只有蒙丹因是女孩子无人理会才得以幸免。正如梅迎春所说,为了避开叔父的锋芒,他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便离开碎叶,重回中原大地游荡,随行带上已长大成人的唯一的亲妹妹蒙丹公主,以免她留在突骑施本部遭到叔父及其手下的荼毒。
到达庭州以后,梅迎春要继续东进洛阳,就把蒙丹和一部分手下留在了庭州,让她在此等候自己回归。早在碎叶的时候,他们便听说了大周西域的北线商路上匪患频仍,而这条商路必须首先要经过突骑施,随后才会入大周属地。梅迎春特别留意了一下,发现了许多奇怪的现象。因此,他在东去洛阳之前,便嘱咐妹妹蒙丹在庭州附近监控商路上土匪的情形,把有关的线索提供给庭州的大周官府,看看他们如何处理。蒙丹带人在此盘桓了数月,发现庭州官府中唯有一名武逊校尉对土匪深恶痛绝,其他人则完全置之不理,于是才联络上了武逊,帮助他找寻土匪的线索。前些日子波斯商队遇袭后的遗迹,就是蒙丹发现的,也是她将商队头领阿拉提穆尔的尸首带去给了武逊。这次她想找武逊,就是要问问剿匪的下文。
听完蒙丹的这番叙述,袁从英和狄景晖才头一回知道了梅迎春的真实身份,倒也不觉得太过意外,毕竟从梅迎春对自己身世的讲述和他本人的举止气概来推测,他身为西突厥突骑施部的王子也算实至名归。
狄景晖忍不住打趣道:“哎呀,原来你还是位公主啊。蒙丹公主,请恕狄某有眼无珠,冒犯了,冒犯了。”
蒙丹含笑娇嗔:“就说你们这些汉人酸得不行,我本来还以为你们两个好点,呸,现在看起来也没啥两样。”
袁从英看狄景晖有些尴尬,便打岔道:“蒙丹公主,为什么梅兄要你特别留意商路匪患,你说他发现了许多怪现象,是什么呢?”
蒙丹眼珠一转,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哥哥要我保密的。如果你们想知道,就等他回来了你们自己去问他。”她想了想,又道,“我都告诉你们这么多了,你们俩是不是也该说说你们的身份来历?怎么碰上的我哥哥,又为什么要去伊柏泰?”
狄景晖和袁从英相视一笑,狄景晖道:“我们是专来剿匪的。”
蒙丹瞪大了眼睛,天真地吐了吐舌头:“就你们两个人?一个刚碰面就做了我的阶下囚,还有一个病恹恹的,天哪,大周朝没人可派了吗?我都担心你们到伊柏泰怎么活下去呢。”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等她笑完,狄景晖才把自己来伊柏泰服流刑和袁从英来庭州戍边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讲了一遍。
听狄景晖讲完,蒙丹的脸上少有地笼上一层阴影,沉默着很久都不说话。
大漠上的黑夜再次早早地降临,炕洞中的火光映在蒙丹娇美的面庞上,漆黑的睫毛下那双宛如两泓碧潭的眼睛,流露出深沉的愁绪。狄景晖坐在她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又一次心醉神痴。
袁从英悄悄地走到屋外,重新点起熄灭的篝火,他安静地坐在篝火旁,头脑中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的整个身心被大漠中的寂静包裹。不知道过了多久,狄景晖来到他的身边,招呼道:“快下半夜了,我来换你吧。”
袁从英问:“斌儿和蒙丹呢?”
狄景晖含笑回答:“他们两个早就睡了。”
他在袁从英的身边坐下,立即看见沙地上画着个大大的图案,在篝火明灭不定的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奇特。
狄景晖来劲儿了,凑上去细看,嘟囔道:“哎哟,你在这里待了大半夜,净折腾这玩意儿了?”
袁从英随口答道:“嗯,我画了好几遍,现在这样应该和井盖上的图形差不多了。”
狄景晖连连点头:“对,我看着也像!这种五个角的图案真是从来没见过,怎么瞧着那么古怪?”他又侧着脑袋看了看,笑道,“要命,都看不出来哪是上哪是下,还有中间圆圈里面这三条线……什么人弄出这么鬼鬼怪怪的东西来,还费那么大劲铸在铁盖子上。”
袁从英嘲讽道:“你不是明经举子、学富五车吗?我本来还指望你能看出些名堂来呢。”
狄景晖挠了挠头:“咳,就知道你这家伙记仇!我学富五车,我又不是我爹那样的神人……等等!”他突然拽了拽袁从英的胳膊,“从这个角度看,像不像个乌龟背?或者像个人撑开四肢?”
“嗯,像个人撑开四肢多些。”
狄景晖认真地说:“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一时想不起了!嗯,你容我想想,想想……”
袁从英斜了他一眼:“慢慢想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情可干。”
狄景晖一敲脑袋:“对啊,这玩意儿搅得我脑子都乱了,差点忘记告诉你,蒙丹说了,明天一早她带我们去伊柏泰……她还说,伊柏泰是个非常艰苦的地方,专门用来关押囚犯,就是个大大的沙漠监狱。在胡语里,伊柏泰是‘绝地’的意思,她说,要我们做好准备。”
袁从英看了看狄景晖:“你怎么样?”
狄景晖仰面躺倒在沙地上,目视漫天的群星,深深吸气道:“什么怎么样?从去年离开洛阳以后,我便只知道一件事:往前走。”沉默了一会儿,他坐起身,笑着问,“咱们两个相处了这几个月,你凭良心说,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还行。”
狄景晖乐得连连拍起大腿:“好,我觉得你也还行!虽然傲一点冷一点,不过习惯了也就不算什么。”
这夜的气温比前一天又升高了些,两人干脆一起躺在沙地上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对于过去,他们都感觉不堪回首,但又刻骨铭心;关于将来,如许的期盼、困惑、忧虑和豪情,轮番充溢着他们的心。只是这杯生命之酒,不论苦涩还是甜美,总归是要喝下去的。好在,身边有友人相伴,与己共饮。
梁王武三思可万万没有预料到,这天大理寺卿宋乾会给自己来个措手不及。其实在梁王的眼里,宋乾只是个平庸之辈,全仰仗着狄仁杰这座大靠山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当初讨论任命宋乾为大理寺卿的时候,武三思表示赞成,就是因为他始终觉得,忠诚有余而才干不足的人比较不可怕,像宋乾这类人物一旦离开了狄仁杰的庇护和帮助,就是大半个废物,要玩弄他简直太容易了。
可是今天梁王却发现,木偶在被强有力的人物所操纵时,杀伤力也不可小觑。当宋乾以大理寺卿的身份亲自上门求见,所谈的内容竟是关于撒马尔罕无头命案,而且还严肃地宣称案情与梁王的家眷直接相关时,武三思才觉得自己的脑袋生疼生疼的。
宋乾把此行的目的表达得再清楚不过:由于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达特库,已经指认那具无头女尸是梁王府的五姨太顾仙姬,因此作为本案的主审官,宋乾特来梁王府验证这件事情。宋乾当然认为达特库是在胡言乱语,但为公平起见,还是希望梁王能够让顾仙姬本人出面来击破这恶意的造谣生事。当然,宋乾也考虑到了这类谣言如果流传到市井之中,可能会给梁王带来名誉上的影响,因此他并没有在公堂上查问,而是轻身简行来至梁王爷的府上。他只要求顾仙姬能露个面,这样达特库的伪证便不攻自破了。
武三思阴沉着脸思索了半天,却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宋乾的这番言辞。他虽然从心里对宋乾十分不以为然,但人家毕竟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查案于他名正言顺,何况宋乾还表现得如此体贴,为梁王的名誉考虑得十分周到,如果自己还不配合,就反而显得心虚了。思之再三,武三思吩咐家人,去请五姨太。
家人领命而去,宋乾又朝武三思拱一拱手,朗声道:“梁王殿下,本官从未见过五姨太,无法确认她的身份,因此还得让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亲自验看,才能证实那具无头女尸并不是五姨太。”
武三思勃然变色:“你!本王的内戚怎可以随便见人?”
宋乾不慌不忙道:“梁王殿下不必动怒,本官这样做也是为了叫人心悦称服。今天我已将达特库带来了,现押在府外等候。如今只需将他押到堂外,在五姨太来时的必经之路旁找个僻静之处,给这厮远远地瞧上一眼,就算堵了他的口,本官也就有个交代了。”
武三思略一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
半个时辰以后,在宋乾的马车之上,“达特库”颤抖着双手脱去押檐软帽,扒下满脸的络腮胡须,那张被涂成黝黑的脸膛之上,早已布满泪痕。来之前,狄仁杰告诉乌克多哈,要他做好准备看场好戏,乌克多哈做梦都没有想到,狄仁杰让他看的,竟然是活着的顾仙姬!马车里,乌克多哈的对面,宋乾默然无言地看着这个悲伤欲绝的男子在哀然哭泣,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在经历了死别的绝望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至爱还好好地活着,难道他不应该高兴吗?可假如这发现里竟包含着比死亡更冷酷的背叛和阴谋,他会不会还是宁愿她死?
宋乾的马车直接驶入了狄府。在书房里,狄仁杰已经静静等待了很久。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成片地泼洒在青砖地上,窗外那几株翠竹新发的绿叶在风中微微摇曳,在几方被阳光涂抹成金黄的青砖之上,划出浓淡相宜的阴影。狄仁杰来到窗前,仔细端详着落地花架上的素心寒兰,纤细脆弱的绿色枝条,一如既往地半伸半垂着,就如她不胜娇羞地轻垂粉颈,洁净的额头上闪耀着珠玉般的光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面容依然如此清晰,宛如面前这盆纤柔的兰草,即使没有花朵绽放,也隐隐飘散着优雅的芬芳,在每一处叶尖演绎着源自本质的高傲与圣洁。
胸中锐痛又起,狄仁杰忍不住以手抚胸,长长叹息着离开窗台,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不能持续很久,否则便是由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思维开始抗议,难道真的应该把这一切都忘记才对吗?狄仁杰从内心深处感到滑稽,他一生都坚持着做正确的事情,没想到了暮年,却开始质疑指导自己整个人生的准则,这未尝不是一种失败?不,他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他狄仁杰怎么会失败?
当宋乾一迭声地叫着“恩师”奔进书房,语气中全是兴奋和敬佩时,狄仁杰知道,至少这一次,自己又成功了。狄仁杰悠然地抬手示意,宋乾坐下时仍然激动得满脸放光,发自肺腑地叹道:“恩师,您真是太神了!”
狄仁杰不禁微微一笑,耳边传来低声的呜咽,举目一看,泪流满面的乌克多哈被狄忠推搡着,摇摇摆摆地进了书房,还兀自抽泣着。狄仁杰向狄忠使了个眼色,狄忠颇为不屑地端上把凳子,将如丧考妣的乌克多哈推坐下来。
宋乾也顾不上乌克多哈,只管高亢着嗓音把今天去梁王府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正说得起劲,狄忠又领入一个高大魁梧的人,正是梅迎春。与狄仁杰和宋乾见了礼,梅迎春在一旁落座,也静静地听着宋乾讲述。宋乾最后说到乌克多哈见过顾仙姬以后的震惊和伤恸,扫了一眼总算止住哭泣的乌克多哈,只见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凳子上,仿佛已被彻底击垮了。
梅迎春听宋乾说到顾仙姬完好无缺地活在梁王府中,也十分意外,又得知狄仁杰故意安排乌克多哈冒充“达特库”去认顾仙姬,更觉匪夷所思,不由惊诧地问狄仁杰:“狄大人,您是怎么知道那无头女尸不是顾仙姬的呢?”
狄仁杰微笑颔首:“说穿了也很简单。从一开始本官就对无头女尸的身份深感困惑。梅先生,你一定还记得前几日晚上,我们审完乌克多哈以后,关于无头女尸身份的一番讨论。”
梅迎春点头:“在下记得。当时狄大人就说这无头女尸的身份可疑,说会找个方法来确定。”
狄仁杰笑道:“是啊,本官用了个最普通的方法:验尸。”
“验尸?尸体不是早就验过了?”
“是的,但那些仵作验尸都是为了找到死因。而我,让他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查验。”
“什么角度?”
狄仁杰看着梅迎春急切而好奇的神情,和蔼地笑笑,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我只是让他们验看了一下,这女尸是否刚生过孩子。”
“哦!”梅迎春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
狄仁杰接着解释道:“刚刚生产过的女子,身体上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常需要数月才能慢慢恢复。而仵作的查验结果表明,这个无头女尸未曾生育过,怎么可能会是顾仙姬?”
听到这句话,乌克多哈猛一抬头,绝望的眼神扫过狄仁杰的脸,瞬间又变得黯淡,颓唐地低下了头。
宋乾不禁赞道:“恩师,这方法虽然简单,可亏您能想到!恩师之能,每次都会给学生新的惊喜。”
狄仁杰摆了摆手,平静地道:“其实,小梁子所接待的那个女子并不是顾仙姬,这一点我很早就确定了。”
梅迎春频频点头道:“嗯,狄大人说得有理。小梁子是在巳时之前见到女客的,但是乌克多哈却供称,他是在二月初一午时将顾仙姬送入撒马尔罕所在小巷的,在此之前顾仙姬一直与他在一起,因而那个先到的女客肯定不是顾仙姬。”
宋乾接口道:“这么说来,那天进入撒马尔罕的就有先后两名女客。既然顾仙姬没有被杀,那会不会这个先进店的女客就是那具无头尸身呢?”
狄仁杰微微一笑,摇头道:“宋乾啊,小梁子供述得很清楚,那天进入撒马尔罕的只有一位女客,而不是两位。”
“这……”宋乾满脸困惑。
梅迎春紧接着问:“狄大人,可那个在午时之前进店的女客究竟是什么人呢?她怎么会带着假造的木牌去撒马尔罕,时间又恰恰是顾仙姬与达特库约定的时间之前,最后又惨死在撒马尔罕?”他摇了摇头,有些颓丧地道,“我怎么觉得,这案子到了今天,好像反而更加扑朔迷离了?”
狄仁杰朗声笑起来,喝了口茶,笃悠悠地道:“梅先生啊,你还是急躁了些,这可是断案的大忌。”
梅迎春被说得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朝狄仁杰拱拱手。
宋乾也笑起来,朝梅迎春道:“梅先生,我跟随恩师多年,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恩师已然成竹在胸了。你我且少安毋躁,只等着恩师来解谜就是了。”
狄仁杰笑着摇了摇头,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深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咱们可以先问自己一个问题,除了达特库和顾仙姬之外,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在撒马尔罕的约会吗?”
梅迎春想了想,指着乌克多哈,大声道:“他!”
“嗯,”狄仁杰点头,“乌克多哈的确知道这个约会。好,那么我们现在就有三个嫌疑人:达特库、顾仙姬和乌克多哈。一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将撒马尔罕的约会改换了时间,给了那位先到的女客一块假造的木牌,使她在二月初一巳时来到珠宝店,并最终死在了那里。”
“这……”宋乾和梅迎春面面相觑。
梅迎春鼓起勇气道:“狄大人,在下可以给达特库做担保,他绝对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的。”
狄仁杰点头:“嗯,达特库的嫌疑应该排除,因为顾仙姬的生死和他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这点我倒也能认可。”
宋乾道:“那就剩下顾仙姬和乌克多哈了!”说着,他朝乌克多哈瞥了一眼,却见对方仍然面无表情地瘫软在凳子上,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狄仁杰也瞥了眼乌克多哈,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倒也怀疑过整件事情乃是顾仙姬与他合谋,不过今天看他的样子,端的是真情流露。宋乾,以你在整个过程中的观察,乌克多哈像不像事先知道顾仙姬还活着的样子?”
宋乾连连摇头:“这厮自见到顾仙姬以后就彻底丧魂落魄了,我看不像是装的。要不然他也太会演戏了。”
宋乾的话音刚落,乌克多哈从喉咙里发出声嘶哑的呼喊:“我、我真的不知道,是她、她骗了我啊!”一句话未了,他再次泪如雨下。
梅迎春和宋乾诧异地对视,狄仁杰长叹一声道:“人生最苦是痴情。乌克多哈,你倒是个情种,只可惜遇人不淑。”
乌克多哈咬牙切齿地低声念叨着:“婊子,她终归是个婊子。”他那满脸的狰狞本来会让旁人看得反感,但眼中止不住滚落的泪水,又让他显得如此凄楚可悲,使人不由地哀其不幸。
宋乾问:“恩师,如果乌克多哈不知内情,那么就只有顾仙姬伪造木牌,引来另外一名女客了?”
狄仁杰点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宋乾忍不住又问:“恩师,这顾仙姬引来的女客到底是什么人,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狄仁杰的声调略显疲惫:“达特库曾提起,正月初三那天,遇仙楼的柳烟儿曾到撒马尔罕,给顾仙姬留了一封书信。达特库在正月二十八日送穷日见到顾仙姬,就把书信给了顾仙姬。”
宋乾道:“学生记得这个话。难道……”
狄仁杰点头:“嗯,前几日我让沈槐去遇仙楼暗访过,那柳烟儿二月初一之后就失踪了。老鸨因怕惹麻烦,不肯报官,只当这女子跟着哪个客人逃跑了,正自认晦气呢。”
“真的是柳烟儿?她就是那个无头女尸?”
狄仁杰神色黯淡地点头,他一生断案无数,但并非每次揭晓真相时都会感到拨云见日的痛快。比如此刻,当真相大白的时候,他心中涌动的,只有无尽的悲哀和对人心的失望。
顾仙姬与乌克多哈经历了整整一个月的逃亡生活后,她觉得人生坠入了漆黑的无底深渊,没有快乐,没有自由,更没有未来。这绝不是她投入爱情之初所设想的那样,她只是个贪生怕死、濒于享乐的女子啊。当一切都不缺的时候,她当然喜欢爱情的滋润,可当生命都受到威胁,失去了所有舒适安逸的生活时,爱情就变得微不足道,甚至连怀里那初生的婴儿都成了鸡肋,虽舍不得丢弃,却难以承受其中的重负。顾仙姬想要找一条出路。
柳烟儿留在撒马尔罕的书信,一下子让她发现了生机。在信中,武三思明确表示只要顾仙姬肯低头认罪,他就可以捐弃前嫌,不仅放她一条活路,甚至还可以重新将她迎回梁王府。顾仙姬历来就是个有决断的女子,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并且想清楚了所有的安排。她将整个计划写成书信,多花了几个钱,找人送入了梁王府。即使在武三思这样作恶多端的人看来,这也是个够毒辣、够卑鄙的计划。
计划是这样的:顾仙姬找人送了一块伪造的木牌给柳烟儿,欺骗柳烟儿来撒马尔罕相会;二月初一那天,顾仙姬让乌克多哈陪自己到珠宝店所在的巷口,但并未进入撒马尔罕,而是躲到店后的僻静小巷里面,与梁王的手下会合,由他们将其送回梁王府。同时,梁王派来的杀手把柳烟儿杀死在珠宝店,砍去她的头颅,从而让人无法辨认其身份,但故意留在颈上的项链可以让达特库和在外等候消息的乌克多哈都确信,那就是顾仙姬。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首先,顾仙姬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柳烟儿给武三思,让他替妹夫傅敏的死报仇,从而消减自己在傅敏之死上的罪责;其次,顾仙姬经过在撒马尔罕的金蝉脱壳,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重回梁王府,乌克多哈却以为她已死,再不会试图去寻找她。而失去了顾仙姬的乌克多哈和婴儿,便如俎上鱼肉,任凭梁王处置了。这些,便是顾仙姬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拿去和武三思做交换的条件。
“这女人也太狠毒了吧!”听完狄仁杰的一番分析,宋乾几乎有些目瞪口呆了。
梅迎春默不作声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发问:“狄大人,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你说。”
“狄大人关于顾仙姬骗柳烟儿来撒马尔罕所玩的金蝉脱壳之计,整个过程的推理严丝合缝,令人信服。假如梁王确实如狄大人所认为,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那他想必不肯轻易放过柳烟儿和顾仙姬这两个杀害傅敏的凶手,顾仙姬以柳烟儿的一条命去和梁王做交换,倒也算合理。可我的问题是,既然顾仙姬已经决定抛弃乌克多哈和他们的孩子,重回梁王的怀抱,梁王又如何会放过乌克多哈?梁王即使把乌克多哈和婴儿一齐杀死,谅顾仙姬这女人也绝不敢多说一个字,何必要大费周章搞什么金蝉脱壳?”
狄仁杰眯缝起眼睛,露出赞赏的微笑,点头道:“这个问题问得不错。我想,梁王留下乌克多哈的性命,肯定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就是,对于梁王来说,乌克多哈还有用。”
宋乾诧异地问:“乌克多哈对梁王有用?这……怎么可能?”
狄仁杰笑道:“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只有他才能够回答!”
说着,他犀利的眼神像箭一般射向瘫成烂泥一团的乌克多哈。
此时,已经许久没有任何动静,死人似的乌克多哈突然挺起了身子,惨白的脸上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放出近乎疯狂的冷光。他声色俱厉地道:“狄大人,各位大人,我想我知道梁王为什么要留下我的性命。各位大人是乌克多哈和孩子的救命恩人,乌克多哈愿将内情和盘托出,只求各位大人能保得小人和我那苦命孩子的性命!”说着,他从凳子上挪出身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响头来。
狄仁杰以眼神示意,梅迎春近前扶起乌克多哈,用突厥语道:“乌克多哈,狄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想必你一定有所耳闻。如今这是放在你面前唯一的生路,你好自为之吧。”
乌克多哈重重地点头,抬起手臂抹去眼泪,神情冷静了许多。
于是,狄仁杰等人便从乌克多哈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一个令人咂舌的阴谋!
原来这个乌克多哈并不是个普普通通的突厥语译员,他的真实身份是东突厥默啜可汗派驻在大周的奸细。早在七八年前,乌克多哈便借着一次边境战役的机会,让大周军队将其俘获,凭借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和体面的外貌,被推荐给鸿胪寺,成了一名专职的突厥语译员。因其工作出色,行为谨慎,很快就获得赏识,此后大周最重要的突厥来使场合,都由乌克多哈担任翻译,同时,他也成为朝中各重要官吏接待突厥人、处理与突厥相关事务时不可或缺的人士。而这一切,其实都是经过精心策划有预谋的活动,目的就是以译员的身份为掩盖,使乌克多哈有机会观察到大周朝最高层的动向,并将所搜集到的情报及时传递给默啜可汗。
过去的几年中,乌克多哈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直到去年年底时,他从默啜可汗那里得到一个极其机密而重要的任务:代表默啜可汗与张易之谈判,密谋从外部给二张提供支持,助其取得皇权。而二张则许以默啜可汗西域的控制权,作为对默啜的回报。由于事关重大,谈判双方又各怀鬼胎,过程并不顺利,但在乌克多哈的努力之下,谈判还是在艰难中前行,而顾仙姬怀孕生产的突发事件,却造成了整个谈判的意外中断。
乌克多哈与顾仙姬四处逃命期间,不仅要躲避梁王的搜捕,还要提防来自默啜可汗的追杀,穷途末路之下,乌克多哈不得已才将谈判的内情讲给了顾仙姬。现在,将整件事情联系起来推测,很可能顾仙姬把这个绝密的谈判也作为诱饵抛给了梁王。而梁王为了得到情报,才配合顾仙姬欺骗乌克多哈,并留下乌克多哈的性命。梁王多半是想继续跟踪惊慌失措的乌克多哈,放长线钓大鱼,掌握更多的情报,以做他图。与此同时,默啜可汗也派出杀手到处追捕乌克多哈,那天在突厥巴扎,如果不是梅迎春及时赶到,乌克多哈早就被灭口了。
听着乌克多哈的叙述,狄仁杰的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他觉得呼吸困难,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虽然,对于今天大周朝局中所潜伏的危险,狄仁杰并非没有测度,然而,当如此巨大的阴谋被揭开的时候,他仍然从内心深处感到紧张、压迫,甚至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