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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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五月初一。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庭州刺史兼瀚海军军使钱归南照例要登上庭州城楼,巡视城防要害,检阅庭州的防务情形。时值正午,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城墙之上满插的旌旗垂挂肃然,并无一丝微风将它们如常荡起。钱归南不觉抬手撩起袍袖,拭一把满额的汗珠,喘着粗气抱怨:“今年的天气太过反常,才刚到五月就炎热至此。”

王迁浑身甲胄站在钱归南的身边,更是热得汗流浃背,他满脸通红地附和道:“谁说不是啊,况且咱庭州往年春季是最多雨的,今年却从冬到春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大雨,几条大河得不到蓄水,连周围的草场都旱得厉害,这样下去,一旦入夏恐怕旱情更甚啊。”

钱归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时他正和王迁站在庭州城的西城门楼之上,这座巍峨坚实的城楼高近十丈,厚达数尺,是环绕庭州城一圈十六座城楼中,位于正东、正西、正南和正北位置上四座最高大的城楼之一。因每年都适当修缮、保养得当,建于大隋年间的城楼看上去还是簇新的,在正午的艳阳之下熠熠生辉。青砖砌成的城墙牢固厚重,朝西的侧面设置箭窗,城墙顶端凹凸的雉堞次第排列。城楼重檐歇式的山顶上,楼脊无一装饰,只有仓乌的瓦片垒得整齐密实,反更显气概非凡。在所有西域边关的重镇之中,庭州城的城楼和城墙都算得上数一数二。

这时,钱归南从城楼上探头向下望去,宽达数丈的护城河波光粼粼,但隐约有股秽浊的气息从中散出。这条护城河靠贯穿庭州全城的大河白杨河来蓄水,由于干旱得太厉害,白杨河河水不足,护城河得不到活水的补充,水面上大片大片的腐烂水草,已渐显淤积干涸之状,望之令人不快。王迁看钱归南注目护城河,便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钱大人,再这么干下去,护城河恐怕也会……”

见钱归南皱起眉头,王迁赶忙住口,做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钱归南再度举目西顾,只见莽莽苍苍的大漠平滩,雾霭沉沉、热浪滚滚,正午日照下的沙陀碛之上,好似有一袭黄灰色的天幕,从天顶悬挂而下,将无边的沙漠封锁得严严实实。一时间,钱归南觉得自己有些眼花,恍惚中似有一队黑衣骑兵破幕而出,正自沙陀碛向庭州飞驰而来?钱归南的心一阵猛跳,他赶紧定了定神,聚睛再瞧,幻觉消失了,面前仍然是一马平川的大漠,空荡、肃穆,难以预测。

钱归南咽口唾沫,转头问王迁:“这两天老潘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王迁摇摇头:“还没有呢,咱们的信鸽也刚放出去,估计老潘今天才能收到。”他四顾无人,才低声道,“老潘那里还是很有把握的,毕竟编外队都受他控制,他只要把武逊拘押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钱归南沉吟着点头:“敕铎的人马大概五天以后可以到达沙陀碛西侧,到那时候,老潘无论如何也该做好准备了。”

两人一边交谈着,一边沿城楼一侧的石梯缓步而下。纹丝不动的旌旗之下肃立着同样纹丝不动的卫兵,钱归南在城楼底下停住脚步,满意地环顾四周。无论怎么看,瀚海军都是一支相当精干的队伍,庭州城也是一座防务得当的城池,要攻破庭州城,对来自任何一方的敌人来说,都是件伤脑筋的事情,除非……他正颇感得意地想着,突然间平地刮起一阵妖风,漫卷旌旗敲打得旗杆噼啪作响,钱归南眯缝着眼睛望过去,恰好旗帜啪地展开,红色的“周”字宛如一柄利剑刺入他的双目,钱归南吓得浑身一颤,朝后连退几步,亏得王迁伸手相扶,才算没有坐倒在地上。

这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钱归南刚抚了抚扑扑乱跳的心,空气又凝结不动了,周遭闷热如旧,只是钱归南通体汗湿,却都是冷汗。他再无心情检视,刚想吩咐离开,正前方一名士兵匆匆跑来,递上一封急件。

王迁接过信件一瞥,脸色顿时变了,凑到钱归南耳边,低语道:“钱大人,伊州那边来的……”

钱归南也悚然变色,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城楼下的偏院,王迁示意两名卫兵把住院门,才随钱归南进到正堂,反手便把门关了。

这边钱归南已经快速浏览了信件,搁下书信,他冷笑一声,对王迁道:“那边等不及了。”

“哦?”王迁转了转眼珠,指指信件问,“在催了?”

钱归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言自语道:“唔,也不知道沙州那里的战况如何了?”

王迁凑到钱归南的跟前:“钱大人,昨天来的最新塘报不是说还在僵持吗?”

钱归南紧蹙双眉,喃喃道:“情形有些微妙啊。你算算,自默啜进攻沙州到今天已经有半个月了,瓜州、肃州一早就陷落,沙州却久攻不下,看起来默啜在沙州是无法速胜了。”

王迁拉长着脸不吱声。

钱归南想了想又道:“默啜总以为大周的军队软弱无能、不堪一击,哼,恐怕他还是太轻敌了。当然了,过去这些年来他频频进犯中原,屡次得手,难怪会狂妄至此!”

王迁迟疑着问:“钱大人,您的意思是……”

钱归南一甩袍袖,冷笑道:“多亏我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虽然调动了瀚海军至伊州,却始终按兵不动,静待前线战况明朗,否则现在就很被动了。”

王迁附和道:“钱大人英明!如此说来默啜最后是不是能够得手还真不好说?”

“确实很难说啊……”钱归南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从来就没相信过默啜能够轻易得手,虽然这次他多方谋划,可谓机关算尽,但大周又岂是能容他人随意践踏的?咳,如今我们只有坚持谋定而后动,不待时机成熟绝不轻易行动,如此方能自保。”

王迁频频点头,又迟疑地指了指刚收到的信件,问:“那这……”

钱归南满面冰霜地回答:“隔一天再回复吧,就说我们还要配合西面的行动,暂时无法分身,需待沙陀碛战役初定以后,才能兼顾到伊州。”

“钱大人,只怕伊州那边不肯罢休……”

钱归南厉声道:“怕什么!除了我谁都指挥不动瀚海军,伊州那边再急也奈何不得我。至于默啜,目下正在沙州泥足深陷,恐怕也顾及不了其他。”

王迁连声称是。

钱归南又在屋子里踱了两圈,若有所思地道:“算日子朝廷也应该收到前线战报了,不知道会有何反应,又会派多少援兵,哪位将领来到陇右道。”沉思片刻,他嘱咐王迁道,“沙州一线的战事消息必须保持机密,除了你我之外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王迁抱拳:“请钱大人放心,您都看见了,咱们庭州城内外可是一派和谐安详的气氛,并无丝毫异常。”

“嗯。”钱归南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哦,前些天我叫你监视袁从英、狄景晖二人,他们情况如何?”

“回钱大人。据监视的人报告,此二人一切正常,袁从英每天从早到晚在巴扎上忙着管理商铺,的确十分尽职。至于那个狄景晖嘛,深居简出的,每日里也就是待在住处抄抄写写,老实得很呢。”

钱归南稍稍松了口气:“嗯,这就好。你要叮嘱他们,一定要处处小心,随着战事加紧,此二人对我们会有难以估量的重大意义,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卑职明白。”

夜阑人静,月凉如水。宋乾沿着飘散草木清香的小径,匆匆赶往狄仁杰的书房。一路之上,他总觉得周遭宁静如昔的景物,都弥漫着难以言表的凄凉和无措,宋乾的步履虽然急促,心却沉甸甸的,只因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后,他越发犹豫不决,不知道下一刻该如何面对那位重压之下的老人。

刚转入书房前的小花园,宋乾便一眼看见园中那泓池水旁的身影,孤独、苍老,但脊背依然挺直如柱,宋乾加快脚步赶到狄仁杰的身边,这才轻轻叫了声:“恩师。”

狄仁杰应了声:“宋乾啊。”没有回头,只注目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宋乾也不敢出声,默默地在一旁等待。突然间,此情此景让宋乾悚然回忆起不算很久前的一幕,同样寂静的月夜,煎熬中的老人……宋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也许是被宋乾的动静惊扰,狄仁杰如梦方醒地朝他转过头来,淡淡地笑道:“宋乾啊,你来了。”

“是。”宋乾连忙回答,一时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嚅嗫半晌才挤出句,“恩师,您、您何时动身?”

狄仁杰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啊,呵呵,三天之后和林铮将军的大军一块儿起拔。”

“啊?”宋乾大吃一惊,“恩师,您……圣上不是委任您为安抚使,待战事初定后再沿陇右道行使安抚之职吗?”

狄仁杰微笑着摇头:“圣上起初是这么定的,但是后来我又去恳求了她,请她允老夫与林将军同时出发。”

“这……”

狄仁杰再度翘首仰望晴光灼灼的明月,轻叹一声:“哪怕早走一天,老夫的心也就多安一分,于公于私,这样做都是有益无害的,圣上也就体谅了老夫的心情。”

宋乾道:“恩师,您这片苦心真是、真是……”他的嗓子有些哽住了。

狄仁杰慈祥地看着他,突然正色道:“宋乾,为师要问你件事。”

“恩师您请说。”

狄仁杰微皱起眉头:“现任凉州刺史崔兴,你可与他熟谙?”

宋乾连忙拱手:“恩师,在学生任凉州刺史的五年间,崔兴一直是学生的副手,任凉州长史兼驻扎凉州的赤水军军使,所以学生与他不仅十分熟悉,而且还是好友。”

“嗯,那么这崔兴为人如何?”

“回恩师,崔兴为人精干忠正,疾恶如仇,是个难得的好官员,否则学生离开凉州时也不会大力举荐他接替学生的凉州刺史一职了。”

“嗯。”狄仁杰思忖着,捋了捋灰白的胡须。

宋乾想了想,又道:“对了,崔兴还认识从英呢。”

“哦?真的?”狄仁杰顿时两眼放光,大声追问,“他们怎么认识的?有何渊源?”

宋乾思忖道:“嗯,我就是听崔兴谈起,从英十多年前在凉州从军时,与崔兴打过几次交道,因此崔兴对从英有些印象。”

“是这样……”狄仁杰又问,“那么崔兴可曾与你谈起过,他对从英的印象如何?他们的关系怎么样?”

宋乾笑了:“崔兴说从英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几乎是个孩子,但人很聪明,相当能干,就是有点儿傲气,呵呵,总之印象挺不错。”

狄仁杰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更好办了。”他正对着宋乾,神情十分严肃地道,“宋乾啊,既然这样,为师就要托你办件要紧的事。”

宋乾躬身道:“恩师尽管吩咐,学生当万死不辞。”

狄仁杰摆了摆手:“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是请你想办法给崔兴带个口信过去,记住,是口信,找你和崔兴都认识的属下带过去,你身边应该有这样可以信得过的人吧?”

“当然有。只是这口信的内容?”

狄仁杰长吁口气,道:“这次陇右战事,圣上的安排想必你都听说了。姚崇举荐的前军和后军将帅都很妥当,只是钦差人选大有奥妙。”

宋乾压低声音道:“听说是高平郡王武重规?”

“嗯,”狄仁杰紧锁双眉道,“这是绝密的任命,朝廷中只有阁部的官员才能知晓。但是宋乾啊,你可知道姚崇为什么要推荐武重规担任这个钦差?”

宋乾字斟句酌地回答:“武重规现任鄯州刺史,而鄯州离陇右道上的战场最近,让他担任钦差主要是出于路途近便的考虑吧。”

“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这……”

见宋乾满脸疑惑的样子,狄仁杰这才将袁从英发来军报,以及昨天夜间发生在观风殿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他说了一遍。宋乾听得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才算明白狄仁杰莫大忧虑的真正原因。

狄仁杰继续道:“武重规是圣上的亲侄子,过去在河北道战事时曾与老夫有过嫌隙,由他来担任这次陇右道钦差之职,彻查从英所发军报中举报的案情,一来可以让圣上完全放心;二来也可以封住所有对我不利的口舌,姚崇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宋乾迟疑着道:“唔,但学生听说高平郡王为人相当残暴,恐怕……”

狄仁杰神色一凛:“你说得没错。宋乾啊,姚崇出此一策,其实就是所谓的丢卒保帅。哼!”他的声调突然变得无比凄怆,“姚崇要保的帅当然是本阁,而那个被丢弃的卒子,就是袁从英!”

宋乾浑身一颤,大气都不敢出。狄仁杰脸色苍白,声色俱厉地道:“伊州和庭州的事实真相如何,目前我们谁都不知道。但无论怎样,袁从英劫夺朝廷飞驿,越级传递军情,私告朝廷四品大员,都已犯了我朝大忌。即使最后能够证明他所报的军情属实,也很难完全赦免他的罪过。而此刻假如有人利用我和袁从英的关系大做文章,再把朋党斗争也夹缠在里面,那不仅伊州和庭州的真相难以查清,就连我也会被牵扯进去,受到掣肘,对战局的发展极为不利。”

宋乾倒吸口凉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所以姚尚书举荐与您不和的武重规当钦差,这样不论查出的结果是什么,旁人都无话可说。”

狄仁杰颔首道:“最重要的是,圣上那里也能交代得过去。但是你想,以武重规和我的关系,到时候他会善待从英吗?”

宋乾低下了头,狄仁杰的声音嘶哑得愈发厉害了:“姚尚书可以为了大局不顾袁从英的死活,可是我不能……宋乾啊,我、我于心难安,我的心痛啊!所以宋乾,你必须帮我这个忙。”狄仁杰说着,颤抖地一把抓住宋乾的手,艰难地道,“崔兴是前军大总管,负责收复失地、驰援沙州。沙州与伊州临近,崔兴只要解了沙州之围,就有机会见到借道吐蕃、迂回伊州的武重规。宋乾,你务必传我的口信给崔兴,让他一旦晤面武重规,就想方设法阻止武重规对袁从英草率定罪,一切待林将军和我到达陇右道以后再作定夺。”

“这……”宋乾迟疑着,“恩师,学生传信过去是没问题,可武重规此人刚愎自用,又残暴无状,崔兴说话不一定有用啊……”

狄仁杰连连摇头,几乎吼起来:“有用的,一定有用的。无论如何也要试试看,拖一天是一天,你懂吗?”

“是,是,学生立刻就去办!”

宋乾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狄仁杰一动不动地站在池塘边,夜寒侵骨而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水中明月的倒影悠悠摆动,曾经有过的心痛、那分外熟悉的心痛再度袭来,令他呼吸艰涩。狄仁杰下意识地抬手捋须,才发现自己在外面站了大半夜,满把胡须都沾染了露水,湿漉漉凉涔涔的。

“大人。”

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狄仁杰微笑应答:“啊,从英……”猛地,他清醒过来,看了一眼站在面前丝毫不动声色的沈槐,狄仁杰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去年十一月起,自己都在努力避免犯这个错误,没想到终于还是在今夜发生了,也罢,叫错了就叫错了吧,或许早该如此。

狄仁杰背过双手,注视着池塘中轻轻摆动的月影道:“沈槐啊,刚才我和宋乾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吧?”

“是,大人。”

狄仁杰仍然背对着他:“对这件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沈槐相信,大人所有的决断都是正确的。”说这话时,沈槐的脸躲在树荫之下,黑乎乎的,表情模糊。

狄仁杰似乎微微一愣,半晌,才语气平淡地道:“沈槐啊,有些时候连我都听不出来,你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

沈槐对答如流:“大人,沈槐不敢虚言。”

狄仁杰的脸上不觉浮起一丝笑意,接着又问:“哦?那么你倒说说,老夫让宋乾给崔大人带口信的办法,能奏效吗?”

沈槐微躬抱拳:“大人对下属的拳拳之心令沈槐感动。当然了,大人这么做只要能求得心安,就是值得的。”

狄仁杰猛然转身,紧盯着沈槐的眼睛:“说得好啊,沈槐!”

沈槐略低下头,又说了一遍:“大人,沈槐不敢虚言。”

狄仁杰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槐,对方始终低头,避免与他的视线接触。终于,狄仁杰长吁口气,沉声道:“沈槐啊,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冷酷无情,为了大局,也为求自保,而置他人于罔顾,你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本阁完全可以理解。沈槐啊,今天我还可以很坦白地说,这也并不是我第一次牺牲袁从英……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世上只有一个袁从英,我再不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任何人,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遭到和他相仿的命运!”

沈槐仍然低着头,一声不吭,牙关却因为咬得太紧而酸痛不已,今夜是个转折吧?就算竭力伪装、拼命维持又能如何?那不过是个幻影罢了,多么可怕的虚伪……

微微的清风拂面,狄仁杰稍稍冷静下来,他叹息着拍了拍沈槐的胳膊:“老夫今天心情很差,沈槐啊,你不要计较。三天后就要出发,还有很多准备要做,你就乘着今夜回去关照一下,和你那堂妹道个别。”

“是,大人。”

沈槐刚要离开,狄仁杰又叫住他:“哦,还有一件事。因为陇右道战事正酣,老夫又充任了安抚使,本次制科考试只好延迟,待得陇右大捷之后再定考期。你去告诉杨霖一声,让他安心在府中温习功课,静待开考便是。”

沈槐点点头,犹豫着问:“大人,您不见他?”

狄仁杰又叹了口气:“老夫这些天心绪太乱,只怕杨霖见了老夫反而忐忑,倒影响了他迎考的心情,还是不见了吧。”

从沈珺居住的小院里,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僻静小巷中传来的敲更声,“梆、梆、梆……”那声音单调而无奈,将不眠的夜晚点缀得愈加凄惶。

“三更了。”沈珺抬眸轻叹,她的肤色比之前在金城关时要白皙很多,大约是成天深居简出又不需辛苦劳作的缘故,脸庞也稍稍丰腴了些。在炎炎红烛的映照之下,这个当初朴素耐劳的乡下女子,如今已展露出些许温柔端庄的大家闺秀风韵。只见她一头乌发挽了个家常的发髻,松散的发辫随意垂下,正掩在藕荷色的披纱上,披纱下银白团花的抹胸,随着她的呼吸轻柔起伏。

此刻,沈珺侧坐在床边,微微弯腰伏在一件水白丝绸的男子里衣上,刚刚收拢最后一个针脚,在唇边咬断丝线,她抬起头,微笑着道:“总算赶完了,你过来试试。”

沈槐自桌边站起,默默走到床前,这屋里有些闷热,沈槐也是一身的家常打扮,只穿着黑色的里衣里裤,外袍早就脱下挂在床边的架子上。看到他走过来,沈珺先搁下新衣,伸手过来帮沈槐解开束衣的绸带,熟练地往下一褪,沈槐强健端正的身躯就在她的眼前,沈珺的脸不由自主地微红了一下,俯身去拿白色绸衫,刚回过头来,便被沈槐一把搂入怀中。

“先试新衣啊……”沈珺勉强说着,声音几不可闻。

她的脸靠在男子的栗色肌肤上,急促的呼吸惹得沈槐一阵发痒,于是他轻轻将沈珺推开,有点儿好笑地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轻声道:“你不会吧,居然还害羞。”

“我……”沈珺显得更加局促了,沈槐用宠溺的目光自上而下爱抚着她,随后接过新衣,自己套上。

沈珺朝后退了一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上前给他系牢绸带,再看了一遍,才松了口气道:“看上去还合适。哥,你觉得呢?”

沈槐无所谓地回答:“好啊,挺好的。反正我所有的里衣都是你做的,这么多年早穿惯了。”

沈珺抿了抿嘴唇,嘟囔道:“怎么能一样呢,这回我是去南市的绸布庄买的最好的绸料,裁剪的新方法也是何大娘教给我的,还有刺绣,虽然不多,可都是向何大娘学的绝活,与以往的那些绣活是不一样的……”

沈槐不觉又笑了,忙道:“好,好,确实很不错,我的阿珺越来越能干了。”说着,他一把拖过沈珺,顺势坐在床边,让沈珺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三天以后我就要出发了,出发前都会很忙,估计没时间再来看你,你要自己保重,等我回来,知道吗?”

沈珺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更紧地靠在沈槐的胸前。沈槐捏了捏她的手,叹息道:“你看看,这半年来不做粗活,手就细润了许多,还是这样好,以后就绣绣花裁裁衣吧。”

“其实我还是喜欢做活的……”

“嗯。”沈槐又想起什么,微皱起眉头道,“怎么,那个何大娘还打算在咱们家长住下去了?”

沈珺轻声道:“哥,何大娘没找到儿子是不会死心的,怪可怜的,就让她住着吧,也没什么麻烦。她平日里料理杂活,教我些女红,你不在时给我做个伴,挺好的。”

沈槐脸上阴云稍散,点头道:“也罢,我这一走起码要一个多月,你一个人住我也不放心,就权且留下她,等我回来以后再说。”

沈珺以手抚过他的前胸,轻叹着问:“哥,我来了洛阳之后,你总是忙忙碌碌的,每天也和我说不上几句话,这回又要走那么长时间……哥,你是要随狄大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沈槐的下颌绷紧了,正色道:“嗯,这回是要去陇右道,咱大周最西最北的地界了。”

沈珺直起身,眨着眼睛看沈槐:“西北?比兰州、凉州还要西北吗?”

“比兰州、凉州还要西还要北,是西域边境了,肯定要去肃州和沙州,说不定还会去伊州、庭州……”

沈珺点点头,慨叹道:“那么远?狄大人这么大年纪的人,真是太辛苦了。”

“哼,辛苦?他心里巴不得去,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沈槐语调中的讥讽和怨气让沈珺很感意外,不觉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喃喃道:“哥,你这次跟着狄大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会有危险吧?我有点儿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