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突厥猖狂,兴兵犯境。瓜、肃、沙遭袭,伊、庭震动,陇右危殆。蹄音已至而百姓栗栗,将令不传而士卒惴惴。
余本老迈,不堪大用。陛下专信,除陇右道安抚使。王命及身,不敢有负。每思及此,中夜惊悚,但惧非所托者也。报国之心犹存,七秩之身已衰。君嘱殷殷,在耳切切,乃奋此残躯,虽年高而不敢辞;虽路遥而不敢退;虽暑长而不敢避。万里周转,月余奔波,终毕其功。弓骑所出,群贼辟易;王旗所向,宵小慑服。狼子野心,还归镜花水月;老谋深算,皆付逝水东流。
庭州刺史钱归南,早私通默啜。仅以财故,罔顾大周。伪造匪患,暗制兵器。战事起时,更开门揖盗,引施敕铎入庭境,调瀚海军至伊边,欲让庭州于默啜也。此等丧心病狂之举,自高祖朝始未之有也。所幸当今天子英明,天下归心。纵有一二跳梁,终为擒伏。首恶钱归南、从恶伊州长史杜灏等伏诛。
而忠臣义士,虽身处危局,英勇果决,前赴后继。肃州刺史崔兴以下,克敌竟功,兵部应另有呈报,不于此细述。臣所见者,原瀚海军旅正高达,前有送急报入京,后有飞夺瓜州烽火台,可谓胜局之眼成于其矣,功莫大焉。又有余子景晖,服流西北,巧得大食奇药数种。适逢庭州瘟疫,倾其所有,救军民无数,其功虽亲不可没也。伏请陛下恩赏。
庭州之乱,险如千钧系于一发。主官叛,外敌侵,民受瘟疫之苦,军受乱命之累。诚所谓巨岩压于虚卵,一旦倾覆,陇右糜烂。当此岌岌之危,有突骑施王子乌质勒振作而起,率所部抵御敕铎,终于沙陀碛击溃之。若无此人忠义,王师之胜虽必,时日或将迁远,积重或将难返矣。突骑施部自敕铎登酋长位,亲突厥而远大周,不臣之心日久,致西北重陲碎叶孤悬。今乌质勒反正,请命收复碎叶。
人曰五步之内,必有芳草,今乃知一族之下,必有忠臣。此实乃圣上之德被于四海,日月之辉及于宇内。臣不胜欣喜,因上表具奏,请嘉其忠勇以楷模,授其官职以正名。
臣狄仁杰再拜顿首。
武则天长吁口气,轻轻放下手中的丝绢奏本,狄仁杰这篇发自庭州的奏章她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但每读一次仍觉心潮涌动,热血澎湃,似乎攻城略地的男儿豪情也将她这老妪的身心点燃了。最近半个月来,前线捷报频传,但她就是不敢轻言胜利,甚至害怕在太宗和高宗的像前驻足片刻。她怕啊,怕自己真如世人所诟病的那样武功羸弱,难以守住“天子”的无上荣耀,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被那两个男人谴责。两个月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武则天常常会想到死亡,她万分讨厌这样的思绪却又无法摆脱,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无能和虚弱,不论是此刻还是身后的种种,原来她都远远没有安排妥当。
万幸老天仍然是庇护她的。昨天夜间,当内侍将狄怀英的这封奏章送到她的案前时,武则天几乎不能克制双手的颤抖。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胆怯过,她不敢揣测这奏章里面所陈述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只知道,那一定是最真实的消息……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坐在午后的观风阁内,回味着刚刚远去的煎熬,仿佛也成了一种莫大的享受。身边有宫女轻摇团扇送来的习习凉风,暑热并不灼人,只带来些微倦怠和困乏,耳边阵阵响亮的蝉鸣,愈发衬托出周遭无声的寂静。看吧,这整个上阳宫,不,是这普天之下,仍然都俯仰于她的意志。武则天斜倚在靠垫上,又一次拿起狄仁杰的奏本,凉凉的绸衫划过肌肤,鲜活地勾勒出生命之美,死的恐惧在轻盈流转的日光中显得那么空泛无稽。
武则天思忖着又把奏本放下,不需要再读,差不多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乃奋此残躯,虽年高而不敢辞;虽路遥而不敢退;虽暑长而不敢避。万里周转,月余奔波……”狄怀英这老家伙,武则天含着微笑想,比朕还小好几岁,说话的口气就如此倚老卖老,不过是想要朕感念他的忠诚、体谅他的苦衷罢了。自古贤臣多是这个德行,个个弄得跟屈原似的,就差投汨罗江以明心志了。当然狄怀英比之那些以忠挟上的所谓义臣贤良要高明太多,这趟差,还真是辛苦他了……
一阵清丽悠扬的箫声打断武则天的浮想联翩,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那箫声自观风阁下谷、洛二水汇集而成的玉液池中传来。轻风拂动满池白莲,莲叶田田,随风舞起碧色的波涛,托出朵朵洁白的莲花,亦随之娉婷摇摆,竟好像在应和那仙乐般的箫声。
武则天会意地微笑,注目莲涛深处,果然一叶扁舟悄然浮水而出,船头和船尾各坐一名白衣飘飘的青年男子。船首之人执箫吹奏,船尾之人轻摇木桨,雪白的衣衫和姣好的容颜,与白莲交相辉映,看得人不觉心醉神痴。武则天点了点头,轻声叹息道:“这么看起来,还真是画中人、莲之仙了。”
船上的两位心有灵犀,随着武则天的感叹,船首缓缓转向,朝观风阁而来。船首之人愈发兴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要弄箫起舞,谁料船身突然左右摇摆,他稳不住身形,竟然“扑通”一声落入莲池。
武则天在观风阁上看得分明,不由探头轻呼:“哎哟!”却见落水的张昌宗已经被张易之伸手拽了上来。此时小舟恰好靠岸,两人沿着观风阁下的石阶匆匆跑上。那张昌宗全身都滴着水,活脱脱一个落汤鸡的模样,武则天一见之下忍不住纵声大笑。
张昌宗气得俊脸飞红,跺脚噘嘴地抱怨:“好你个五郎,你欺负人啊!骗我站起,自己却故意荡动船身。陛下!”
张易之倒很坦然,姗姗落座在武则天身边的凤萝席上,笑道:“我骗你你就信啊,活该!”
武则天好不容易止住笑,扬手捏了下张易之的脸,道:“朕看得真切,是你欺负六郎。”
张易之撇一撇嘴,又谄媚地道:“陛下!我们还不是为了让您开心。多少天没听您那么畅快地笑了,再说了……”
他指了指正往下扒湿衣服的张昌宗:“这大热天的,他沾沾水还清凉不是?”
张昌宗本来还在犹豫,听张易之这么一说,便干脆利落地把身上的白色丝袍整个褪下,赤条条地站到观风阁前,闭目呻吟:“嗯,这小风儿吹得真舒服。”
武则天的目光拂过张昌宗凝脂般的玉色肌肤,好像能看透流动在肌肤之下的血液,这血里充满年轻人的活力和欲望,带给她青春的错觉、永生的幻象,是如今的她一时一刻都离不了的啊……武则天朝等在旁边的内侍抬了抬手,内侍忙将干净的丝袍披在张昌宗的身上。
张昌宗耸了耸肩,“阿嚏!”他大声打了个喷嚏,也在武则天的身边依偎着坐下,嘴里兀自嘟囔着:“陛下!臣听说西域有种奇异的织物,水浸不湿、火烧不烂,用它做成的袍子穿在身上柔若无物,夏则透气滑爽、冬则温暖御寒,臣想向陛下求这么一件袍子呢!”
武则天抚着他解开的黑发,微微拧眉道:“唔,你说的这东西朕倒似乎也听说过,只是从来没见过啊。”
张易之摇头笑:“陛下,您别听六郎胡闹。就是有这样好的袍子,以他那性子恐怕也是玩过三天就扔了。您什么时候见过他同一件袍子穿三回的?还从冬穿到夏……得了吧。”
张昌宗恶狠狠地瞪了张易之一眼,仍然不肯罢休:“陛下,其实六郎的袍子是小事,六郎心里面想的,就是用这奇物给陛下织一顶帐子,陛下睡在里头保管香甜。”
武则天还未开口,张易之又抢道:“那帐子里头还不是陛下与你一块儿睡……”
武则天再度被逗得开怀大笑,直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张昌宗扑过去给她捶背,武则天缓着气道:“你们这两个小鬼头啊……五郎,我只骂你,这些话肯定都是你想出来的!”
张易之捶胸顿足:“臣冤枉啊!臣平日里虽然促狭些,却是个劳碌命。哪像六郎,成天尽琢磨些享受的玩意儿。”
武则天点头叹息:“活到朕这个岁数,才知道人这一生,可以享受的时间太短暂,真应该及时行乐啊。唔,你们说的这东西,朕倒也有些兴趣了,只不知如何去寻,宫里头肯定是没有的。”
张易之转着眼珠道:“如果真是西域的宝贝,莫不如去问问鸿胪寺?他们那里不是存着各国的贡品吗?就算他们眼下没有,估计也知道详细的来历。”
“鸿胪寺?”武则天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随即笑道,“五郎啊,既然如此,这事儿可就交给你了。朕的口谕,由你代表朕去鸿胪寺寻觅宝物。”
“是!五郎一定不辱圣命!”张易之痛快地答应着,与张昌宗眼神交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悄悄松了口气。
张昌宗伸手挽起被水打湿的头发,动作大了些,宽袍大袖掠过桌面,狄仁杰的奏章被一带而下。
武则天微嗔:“六郎,小心点儿。”
内侍悄无声息地捡起奏章重新摆好,张易之探了探脑袋,讪笑道:“陛下,这奏章您都看了多少遍了,真有那么好看吗?”
武则天盯着他瞧了瞧,一指奏章:“好看不好看,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张易之媚笑着捡起奏章:“那臣可就看咯。”
“看吧。”
张易之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丝绢奏本,看得全神贯注,脸色亦随之阴晴不定。少顷,他放下奏章,似乎还在回味,就听武则天冷冰冰地问道:“怎么?看完了?”
张易之打了个激灵,忙换上一脸春色,故作潇洒地道:“嗯,我说呢,原来是狄仁杰这老家伙表功啊。哼,这帮老东西成天价说什么为了社稷为了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可真要干了点儿活,表起功邀起赏还真不含糊!”
武则天沉着脸驳斥:“赏罚有度本属帝王之术,作为臣子据实以奏是履行本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张昌宗此刻正小鸟依人般地靠在武则天的膝旁,听到个“赏”字,起了好奇心:“咦?陛下,您打算赏什么给狄国老啊?”
武则天稍微和缓了神色,从内侍手中接过玉簪,替张昌宗插在刚挽好的发髻上,笑问:“你说呢?”
张昌宗翻起白眼:“他已经是同平章事了,官没得可升,那就只能赏田、赏宅子、赏银子?”
武则天意味深长地摇头:“狄仁杰为官清正、胸怀社稷,田宅银两对他恐怕没有什么吸引力。”
张昌宗鼻子里出气,满脸的不屑。张易之观察着武则天重放晴光的面容,讨好地道:“陛下,狄国老想要什么样的赏赐,他自己在这奏章里面都写明了,陛下何不顺水推舟?”
“哦?你倒说说看,他想要什么?”
张易之半躬下身子,指着奏章道:“这不是吗?‘又有余子景晖,服流西北,巧得大食奇药数种。适逢庭州瘟疫,倾其所有,救军民无数,其功虽亲不可没也,伏请陛下恩赏。’呵呵,狄国老还真是论功不避亲啊。”
武则天轻叹一声:“这就是狄仁杰的作风,真正称得上光明磊落。怜惜子嗣乃人之常情,他也这么大岁数了,狄景晖是他最小的儿子,想必最为钟爱。去年并州案发,朕见他就是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这次陇右道战事,他不顾年老体衰,奋古稀之躯行程数万里,于公当然是为了大周安危,于私恐怕也是为了这个儿子吧。”
张易之附和道:“那也是陛下仁慈,不计较他暗藏私心,反而体谅他。那么……”他犹豫了一下,追问,“陛下打算怎么奖赏这个狄景晖呢?”
武则天沉吟片刻,面露微笑道:“狄仁杰啊,这回朕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恩典。”
张氏兄弟醋意十足地交换了下眼神,却也都很识趣地没有说话。少顷,张易之按捺不住又问:“圣上,狄国老这奏章里还提到的崔兴等大人战功,您又准备如何嘉奖呢?”
“哦,这些朕已交给姚崇,让兵部和吏部一起拟个奏议出来,庭州刺史的缺、瀚海军上下空出来的官职,还有狄国老提到的那个什么姓高的旅正,让他们一并都考虑了。”
“陛下英明!”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称颂,伴随一阵响亮的蝉鸣,击碎夏日午后的闷热。武则天不觉精神一振,俯瞰观风阁下的绿水碧潭、幽廊修竹、殿宇宫墙、云蒸霞蔚,俱在明丽的日光下熠熠生辉,祥和宁静却又气象万千,令她从心底油然而生出自豪感来。
张易之仔细观察武则天的神色,知道她此刻心情上佳,便壮起胆子道:“陛下,臣看狄国老的这封奏章,就是有一处不太明白。”
武则天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鼻尖的薄汗,淡淡地问:“唔,你说哪里不明白?”
张易之咽了口唾沫,道:“陛下,前几日武重规大人的奏报,臣也看了,与狄国老的这份奏陈两相比较,二位大人在突骑施王子乌质勒的行为上,描述多有差异啊。”
“嗯,”武则天微微颔首,“那么你认为,朕该采信谁的说法呢?”
“这……”张易之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心中着实忐忑却又不愿坐失良机,于是他字斟句酌地道,“陛下,臣觉得似乎还是高平郡王的奏陈更可信。”
“哦,说说理由。”
“陛下,首先看乌质勒,他既出生蛮夷,自然就远大周而近突厥。那突骑施部又非天朝羁縻的正统姓氏,如今建牙碎叶,部落酋长敕铎自封可汗,也是东突厥默啜支持的。乌质勒一旦继承部落领袖的位置,就是个可汗,又何必转投大周,求一个都督的封号,再说他为别姓,能不能封到都督都还是个问题。因此臣以为,乌质勒背突厥向大周的可能不大。”
武则天冷笑:“五郎,你这番理由看似充分,却忘记一个关键。”
“什么关键?”
武则天轻哼一声:“突骑施老酋长死后,乌质勒是他的长子却未能继位,反让敕铎当上了个什么劳什子的可汗,又有默啜的支持,你说乌质勒的心中会痛快吗?再说,敕铎自己也有儿子,乌质勒怎么能肯定敕铎死后,部落领袖的位置就一定落到自己头上?假如你是乌质勒,你会甘心眼巴巴等着那悬于半空的继承权?每时每刻还要担心自己被敕铎和他的儿子们除之后快?还是干脆转投大周,借大周之力干脆利落地夺取突骑施的统治?你看狄国老所奏‘今乌质勒反正,请命收复碎叶’,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张易之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武则天瞥了瞥他涨红的脸,安抚道:“五郎看不透这层也自然,你虽然机灵,为人还是单纯的,哪里懂这些残酷诡诈的皇权争夺。”
张昌宗凑趣地把头伏在武则天的怀中,含混不清地嘟囔:“说的就是嘛。我们本来就不懂这些,陛下,您可得多教着我们些,要不然……”他抬起头,向武则天投去湿漉漉的眼神,做出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
武则天心有所动,轻抚着张昌宗的肩膀叹道:“唉,只要有朕在,你们便不用担心。”
张易之到底不甘心,愤愤地又开口了:“陛下,就算乌质勒像您说的那样,可武大人所奏袁从英叛国投敌之罪又是怎么回事呢?尤其怪异的是,狄国老的这份奏章,把整个战事都解释了一遍,为什么偏偏对袁从英只字不提?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武则天思忖着,眼中突现鄙夷的冷光,“那袁从英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们再三唠叨!”
张易之愣了愣,拿不准武则天的意思,便只垂首沉默。少顷,头顶上响起武则天阴沉的话语:“袁从英,不过是一个被贬戍边的七品校尉,他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来?一无权势二无兵马,他叛国投敌,谁又会理他?如此种种的罪责加在袁从英身上,不过是暗指狄国老。狄仁杰不替袁从英辩白,其实就是不替他自己辩白,因为事实胜于雄辩,辩无可辩!”
张易之硬着头皮又憋出一句:“那总不成还要为了袁从英私传军报、奸姘人妇而嘉奖他吧?”
武则天微微一怔,随即朗声大笑:“你呀,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小心眼?狄国老的奏章里,哪有一句替袁从英邀功请赏的词句?既然狄国老都不提了,你们也就噤声吧。”
两个男人果然乖乖地噤了声,可惜满园夏蝉并不理会女皇的无上尊严,仍然顾自放声高歌。武则天举手按上奏章华丽的丝绢封面,心中百般滋味,悲喜难言。一阵清风吹过,荡起玉液池中碧玉般的涟漪,武则天振作精神,聚起豪情,扬声道:“狄国老忠义可嘉,功在社稷,朕心甚慰啊!朕已决定,在七月初一狄国老返回神都之日,亲自出城相迎。到时,我大周君臣将与全洛阳的百姓共同庆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共祝大周之昌盛!”
前线胜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神都各处,但对于大部分的洛阳百姓来说,感觉并不强烈。毕竟陇右道远在西北边陲,那里的战事对神都的生活产生不了实质的影响,唯有赶本次制科考试的考生们真是喜出望外,终于有了盼头。
原定在五月中举行的制科考试,就是因为陇右道突发战事而被无限期地押后,主考官狄仁杰大人到前线去当安抚使,假如战事吃紧旷日持久,制科考试被迫取消都未可知。这些从天南海北聚拢到洛阳的考生们闻听消息,当时都傻了眼。赶一次考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从远离都城的各地来到洛阳,路途之上一走好几个月,颠沛辛苦自不待言,进京以后住店、报名、行卷、访友,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花钱。不少贫穷的考生甚至举债赶考,朝廷一句考试延期,诸考生们是进也不得退又不能,银子像水一般地流出去,满腹学问不得施展,还连个盼头都没有,简直快郁闷死了。
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日出,随着洛阳的盛夏渐入佳境,考生们盼来了前线胜利的消息。主考官狄仁杰大人在前线平定突厥、立下赫赫战功,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不日即将抵京。吏部选院传出消息,圣上重新定下考试日期,就在八月初一。所有报过名的考生需尽快到吏部选院重新核准名单,以确认考试资格。
萧条了一段时间的天津桥东侧变本加厉地热闹了起来。前段时间,很多考生为了省钱都搬出了洛水两岸的豪华客栈,蛰伏在洛阳各处简陋的小馆驿中,现在随着考期临近,又都陆续回迁。选院附近的茶楼、酒肆也重新被踌躇满志的考生们占据,更因为前两个月压抑和无望的等待,人人都显得比之前愈加亢奋,充满迎战前的激情。
这几天,何淑贞每天一大早就来到天津桥旁守着,在烈日下站上一整天,两只昏花老眼不肯放过任何一名来往的考生。沈槐不在洛阳,何淑贞的胆子也大了不少,早出晚归地寻找儿子,沈珺自然不会说半个不字。何淑贞想要找到杨霖的愿望比往日还要迫切,因为她心中所包藏的秘密,已渐渐让她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大娘?您……是何大娘?”何淑贞正被烈日晒得头昏眼花,乍一听这声招呼,愣是没有认出面前那满脸油汗的小胖子。小胖子倒是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抬高声音又叫:“何大娘!您眼花了吧?哈哈,在下赵铭钰啊。大娘一向可好?怎么,您陪杨霖兄一块儿来神都赶考?”
“杨霖?”何淑贞犹如五雷轰顶,一把抓住赵铭钰的衣襟,尖声叫道,“赵……赵公子,你知道我家霖儿在哪里吗,他在哪里啊?”
赵铭钰给搞得全无头绪,再看周围的人们都在朝他二人瞧,忙把何淑贞往天津桥下拉,嘴里安慰着:“何大娘,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在路边的一个茶棚之下,赵铭钰请何淑贞坐下,又要了两碗茶,才听何淑贞将进京寻子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待何淑贞说完,赵铭钰诧异地问:“大娘,这么说来您找了好几个月都没找着杨霖兄?”
何淑贞低头抹泪,赵铭钰摇头:“不对啊,我记得两个多月前曾见过杨霖兄,就在这附近!”
“真的?”何淑贞紧张得脸色煞白,颤抖着声音问,“赵公子,你真的见过我儿?他……他怎么样?”
赵铭钰紧锁双眉:“当时他不肯相认,但在下看得分明,绝对不会错,就是他!而且,他当时还和一个当官儿的在一处。哦,记得当时别人告诉我说那是狄仁杰大人的侍卫武官,好像姓……沈?”
“沈?”何淑贞惊呆了。
“嗯。”赵铭钰兀自喋喋,“我当时还以为杨霖兄许是攀上高枝了,才不肯理人,如今看来倒像另有缘故了……”
何淑贞的脑袋彻底混乱了:“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霖儿……”她瞪着双惊恐的眼睛,脑海里晃动的全是沈槐那张铁板的面孔,“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赵铭钰看着何淑贞憔悴慌乱的样子,心中煞是不忍,便劝道:“大娘,您先别太着急,咱们再想想办法。您看,假如我上回遇到的确实是杨霖兄,那么说明:第一,他人在洛阳;第二,他也报名参考了。有了这两样,我想找到他还是有希望的。”
何淑贞老泪纵横,恳求道:“赵公子,老身此刻已完全乱了方寸,还请赵公子帮忙想想办法,老身、老身给您下跪了!”
她说着就往椅子下滑,吓得赵铭钰屈膝相搀,连声道:“大娘您千万别这样,折杀小生了。”
冥思苦想了片刻,赵铭钰脸上放起光来,对何淑贞道:“何大娘,我想杨霖兄既然已经报名应考,这两天必定会来核准生员资格。凑巧,在下不才,被推举成了兰州考生同乡会的会长,我这就向吏部选院的长官打个招呼,凡有兰州来的考生都叫到我这里来挂个号。这几天,咱们就一刻不错地在吏部选院旁边守株待兔,怎么也得把杨霖兄给等到!”
许是老天都被何淑贞寻子的苦心所感动,他们只等了一天,就等到了杨霖。
沈槐随狄仁杰离开洛阳之前,暗中做了些安排。因此杨霖名义上是在狄府读书应考,实际上仍然被严格拘禁着,他自己也不敢造次,更准确地说是无心造次。最初迫于无奈接受的任务,到了今天反而变成杨霖自己执意要去完成的。前些日子和狄仁杰短暂的几次会面,给杨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原本充斥于心的恐惧和惶惑,转变成了对年迈的宰相大人深刻的内疚和同情。在狄府好吃好住的每一天,杨霖都在遭受着良心的谴责,但是还有一种更为强大的动力,驱策着他把卑鄙的勾当继续下去,那就是对他那受尽磨难的母亲的爱和愧悔。汇香茶楼的惊鸿一瞥,让杨霖知道母亲已经赶来洛阳,远远地望去,就能看出她又苍老了许多,杨霖心痛难耐。然而,当时即使没有沈槐的阻拦,他也一样不敢与母亲相见,杨霖没脸见自己的娘啊。
这天,杨霖在狄府侍卫的陪同,或者说押解下,来到吏部选院确认了自己的考生资格。本来当即就要返回,负责登记名单的官员看他是兰州来的考生,便让他再去一趟选院隔壁的院落报个到,那里有各地考生组织的同乡会。选院里面开了个边门,可以直接过去。杨霖不觉心念一动,怀着某种模糊的愿望,他迈腿跨过了边门。
母子初一见面,杨霖和何淑贞都有些儿愣神。何淑贞一身仆妇的打扮,两鬓压霜,腰背佝偻,比分别前又老了足有十岁。杨霖倒是簇新的水绸文生袍,脸色红润,气色上佳。直待杨霖纳头跪倒,被何淑贞拢入怀中时,母子二人才意识到,他们这次是真的团聚了。
何淑贞看杨霖的样貌,倒也把心稍放宽了些。杨霖要她先讲来洛阳的始末,何淑贞便淌眼抹泪地又说了一通。果然,杨霖一听到何淑贞如今竟是在沈家帮佣,还曾拜托沈槐寻找自己,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倒抽好几口凉气,他才从牙齿缝里憋出话来:“沈槐……真是够阴险!”
何淑贞注视着儿子的神情,也不觉哆嗦起来,忙问:“霖儿,告诉为娘,你现居何处?听赵公子说你也和那沈将军熟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杨霖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母亲挤出个笑容,勉强宽慰道:“娘,您看儿子现在的样子,不是很好吗?说来还是……是狄仁杰大人偶尔看到我的文章,非常赏识我的才华,又见我缺少盘缠、吃住窘迫,才好心邀我去他老人家府上居住,温书迎考。这位狄大人是真心爱惜人才,儿子感愧难当,因此这些天日日夜夜都在狄大人府上拼命读书呢。”
何淑贞半信半疑:“既然如此,那沈将军明知道我在找你,为什么要隐瞒呢?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吗?”
杨霖眼神飘忽,支吾道:“大约沈将军是担心我被扰乱了心绪,无法专注读书吧……呃,娘啊,总之今天咱们也见了面,您也该放心了。时候不早,儿子这就该回狄府了。”
何淑贞扯住杨霖的衣袖不肯放,杨霖苦笑:“娘,儿子现在一切都好,您不知道多少考生想见狄大人一面,为送一篇诗赋上去给他老人家看都要找尽关节呢,儿子苦读诗书十余年,遇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断断要珍惜的。娘,既然那沈小姐待您不错,您就安心在沈家住着,静等儿子的好消息吧。”
杨霖抽身要走,何淑贞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她死攥着杨霖的衣襟:“霖儿,霖儿,你……别急着走,让娘再看看你。”
杨霖含泪笑道:“娘,您这是干什么?八月初一就考试了,等一发榜,儿子就去沈家接您。”何淑贞抬起胳膊拭泪,无奈地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选院边门,何淑贞见四下无人,突然压低声音问杨霖:“霖儿,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那件宝物?”
杨霖大骇,翕动着双唇却说不出话。
何淑贞看着他的样子,也明白了大半,凄惨地叹道:“霖儿啊,娘只问你一句话,那东西还要得回来吗?”
“能,一定能!”杨霖握紧母亲粗糙的双手,热泪盈眶地道,“娘你放心,等儿子考完试,一定把那件宝物还给您!”
“考完试?”何淑贞喃喃,“只怕来不及了……”
杨霖不解:“来不及?为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何淑贞摇头,轻抚儿子的面颊,“没事,娘等着。你好好考试,给娘争气。”
“娘,我会的。哦,您可别告诉人家和我见了面,对沈小姐也不要说。”
“娘明白。”
从庭州往西穿越沙陀碛,地貌随之一变,广袤无垠的大漠和点缀其间的绿洲逐步消失,被连绵起伏的丘陵所取代。与横亘南北雄浑高峻的天山和金山山脉相比,这片被称为大楚岭的丘陵地区位置略低,但层峦叠嶂、山路纵横,又常常会起莫名其妙的浓雾,穿行其间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还容易遭埋伏,绝对是行军大忌的一块区域。
乌质勒命令部队在大楚岭前扎下营寨,从此地往前再走五百余里,就是碎叶城了。遥望故园牙城,乌质勒既兴奋又紧张。碎叶,凝聚了他太多的爱与恨、失落与梦想。今天,当他真的要展开在头脑中演习了无数次的复位之战时,乌质勒却被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心神。
“哈斯勒尔,庭州那里有消息吗?”
“没有,王子殿下。”望着乌质勒紧锁的双眉,哈斯勒尔纳闷道,“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乌质勒瞩目前方,大楚岭高高低低的山丘一眼望不到头,乳白色的雾气诡异地弥漫在其间。他沉吟道:“哈斯勒尔,从此地往碎叶只需一天一夜了。”
“是啊!”哈斯勒尔按捺不住兴奋,“兄弟们都跃跃欲试了。终于能拿下碎叶了!”
“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不妥?”
乌质勒阴沉着脸道:“从这里往前到碎叶的道路,俱是山丘相夹的峡谷,最狭窄的地方不过数里,堪称行兵的要害之地。咱们这次奔袭碎叶,事先未做充分的勘查,多少有些匆促。”
“这……”哈斯勒尔搔了搔头,“可用兵贵在神速,敕铎已死,如今碎叶牙帐肯定乱成一团,这样的时机怎么能放过呢?况且突骑施的兵力咱们都很清楚,铁赫尔和敕铎带的是其中最精干的,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剩下在碎叶的不足万名,兵员的战斗力要差很多,就凭咱们这支队伍肯定能拿下他们!”
乌质勒双眉一耸,道:“哈斯勒尔,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你说得没错,假如正面作战,我方必胜。但我所顾虑的,是敌人在从大楚岭到碎叶的丘陵峡谷中设伏,那样的话我们就很被动了。”
哈斯勒尔愈加摸不着头脑了,想了想才道:“王子殿下,咱突骑施人什么时候不是硬碰硬地和人斗?这种打埋伏设诡计的勾当,突骑施人干不来啊。何况敕铎一死,牙帐群龙无首,您那几位堂兄弟为争汗位肯定已经打得头破血流,没心思想别的吧?”
“不,事情没那么简单。”乌质勒思忖着道,“你所说的这些都是想当然,所谓知己知彼才能战无不胜,敕铎虽亡,碎叶牙帐的情况我们却一无所知,东突厥默啜那里的动态我们更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就贸然出击,是有很大风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