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儿,你说‘生死簿’会是什么呢?”
七月中的洛阳,夜晚已有些凉意。狄府后院狄仁杰的书房,乳黄色的纱灯罩下朦胧的烛光,从半开着的窗扇间静静泻出。狄忠端着茶盘,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望着相依坐在榻上的一老一小,微笑着摇了摇头,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狄仁杰听到动静,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笑道:“我说怎么觉着有点儿冷呢,原来是窗户没关。”
狄忠道:“老爷,您一想起事来就冷热不知的,这天渐渐地凉了,小斌儿又不肯说话,万一冻出病来……”
“你这小厮,我还以为你是关心老爷我,弄了半天还是心疼小斌儿啊。”
狄忠撇一撇嘴不说话。自从将韩斌带回洛阳之后,狄仁杰每天都要花不少时间亲自教习他功课,除去处理公务之外,他几乎把所有的空余都给了这个孩子。每个晚上,韩斌都是在狄仁杰的书房中度过的,看书、习字、听讲……虽然韩斌还是不肯开口讲话,但狄仁杰的耐心好得惊人,一篇一篇地给他讲书,也不管这孩子是不是听进去了。似乎只有这样做着,他沉痛的心才能稍微轻松一些。
因为韩斌总不说话,每个夜晚这书房里其实就是狄仁杰在唱独角戏。讲书讲厌了,他就对着这沉默的孩子讲起别的来,讲生活中的种种奇闻,讲自己以前断过的案子,讲许许多多的往事……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感触,就在一个个乍暖还寒的夜里,从他苍凉的心中悄悄流淌出来,在那孩子明亮的双眸中激起细小的浪花。实际上,这正是狄仁杰在过去十年中已经习惯了的生活,只不过那个一言不发专心倾听的人换了而已。当然,所说的内容也有变化,因为狄仁杰和袁从英从来只谈公事,不谈其他。
“老爷,‘生死簿’不就是阎王派小鬼索命用的名册吗?”狄忠进门时捞到一耳朵狄仁杰的问话,便随口答道。
“嗯,名册。”狄仁杰检查着韩斌刚临摹完的一套字,在上边画着红圈圈,他突然停下笔,若有所思地道,“名册……难道真的存在这样一份名册?”
“啊?老爷,什么名册?”
狄仁杰站起身,背着双手在屋里踱起步来:“圣历二年的腊月二十六,一个晚上发生了三起命案,案件的现场都有‘生死簿’的痕迹。那段时间,神都也确实盛行阎王按‘生死簿’到处索命的流言,不过自那以后不久,这种传言就销声匿迹了。”
“嗯,老爷,差不多吧。”
狄仁杰点点头,继续思忖着道:“因为我向来不信鬼神幽冥的说法,所以查案伊始就认定,所谓的‘生死簿’是不存在的。果然,后来刘奕飞和傅敏案件的真凶相继浮出水面,证实了我的判断,案发现场的‘生死簿’痕迹,只是凶手假借这个传言故布疑阵、混淆视听而已。”
狄忠很努力地想了想,提醒道:“可是一共三桩案子,还有一件没破啊,就是那个胖和尚……”
“对!”狄仁杰猛然止住脚步,盯着狄忠道,“圆觉的案子至今未破,他死亡现场的‘生死簿’痕迹如何解释,还是个未解之谜!因此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也许真的有‘生死簿’?”
狄忠迟疑着道:“老爷,您是说真有阎王爷的索命册?”
狄仁杰回到榻边,见韩斌正在一旁凝神细听,便慈爱地伸过手去,抚摸着韩斌的小脑袋,道:“阎王是肯定没有的,‘生死簿’即使存在,也一定是人间的产物,而且这份名单必然关系着某些人的生死存亡,是性命攸关的一样物事,所以才会牵引出那么多离奇的案件来。”思索片刻,狄仁杰又道,“另外,假如真有这样一份名单,它的意义也颇耐人寻味。既然名为‘生死’,到底是关系名单中人的生死,还是持有这份名单之人的生死呢?”
狄忠晃了晃脑袋:“老爷,您说的话真绕,我听不懂。”
“啊,哈哈哈哈。”狄仁杰捋着长须大笑起来,笑声落下时他注意地看了看韩斌,亲切地问,“怎么了,斌儿,不开心了吗?”
韩斌趴在桌上,握着笔将刚刚临摹好的字纸涂了个一塌糊涂。
狄忠嘟囔:“呦,这孩子怎么……”
狄仁杰朝他摇头,走过去坐到韩斌的身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肩膀,低声道:“怪我,怪我,不该说什么生啊死的……”愣了一会儿,狄仁杰忽然抬头问狄忠,“狄忠啊,明天就是盂兰盆节了吧?”
“是啊。”
“盂兰盆节。”狄仁杰的笑容变得苦涩,他慢吞吞地道,“按例,明日宫中要举行隆重的盂兰盆会,我必须入宫。要不,狄忠啊,明天你带斌儿出去玩玩吧。他来洛阳也好些天了,还从来没有出去过。”
狄忠迟疑着回道:“老爷,一直都是这孩子自己不肯出门啊,您看?”
狄仁杰长叹一声,再次搂上韩斌的肩头,声音中似有无限的惆怅:“斌儿,盂兰盆节是祭奠亡人的节日。在七月十五这一天里,亡故之人会……会回家来看看。所以,活着的人们就要举办各种仪式来迎接他们,在寺庙里有超度亡魂的法会,家家户户要准备祭品给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晚上,还要在水中放荷花灯,是为了给冤魂指引过奈何桥的路。总之,明天整个洛阳都会非常热闹,斌儿,让狄忠带你去看看,好吗?”
韩斌抬起头来,狄仁杰不得不掉开目光,孩子那晶亮的眼睛又一次让他的心钝痛起来,他低声道:“好吧,大人爷爷就当你答应了。狄忠啊,领他去睡吧,我累了。”
夜更深了,在洛阳城北靠近皇城、达官贵戚聚居的街巷中,一驾黑篷马车悄声缓行,停在了一座高大的侯门府邸的后门边。角门开启,从里面迎出的家人掀开车帘,车内之人颤巍巍探身下车,脚步踉跄虚浮,险些跘倒。紧接着又有两名家人上前,自车内抬出一个黑布包裹的长卷,迅速地隐入府中。
书房中,周梁昆来回不停地踱着步,脸色发灰,眼底黝黑,那面目狰狞得直如被困绝境的野兽。听到家人在门外轻唤,他“噌”的一声便蹿到门口,口中叫道:“啊,你总算来了。”门口,何淑贞抖抖索索地站着,似乎还在犹豫,却被周梁昆毫无身份地一把扯了进去。两名家人将黑布包裹的东西抬入,放在地下。周梁昆勉强镇定了下心神,装模作样地吩咐:“好了,你们都退下吧。把守好院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老爷。”
周梁昆亲自关上房门,回过身来,他长舒了口气,蹲下身将布卷展开,一幅亮彩辉煌的编织地毯在青砖地上铺开。周梁昆端起烛台,绕着地毯转了好几个圈,地毯在烛光映照下放出五色绚烂的光彩,给他灰败的面孔添补上一抹亮色。周梁昆的嘴里念念有词:“淑贞,现如今就只能靠你了。”猛地,他抬起头盯住何淑贞,“这么说你总算把编织这幅毯子的方法回想起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帮到我的!”
何淑贞被他悚然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震,垂首讷讷:“周、周大人,想……是想起来了,不过,周大人,您能不能告诉老身,您到底要我帮您什么?”
周梁昆朝她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晃脑地道:“呵呵,当初波斯国在太宗朝时进贡的这幅宝毯,放在鸿胪寺那么多年,要不是三十多年前那次吐火罗的鉴宝专家来朝,品遍皇家所有的藏品只指出这一件宝物,却又不肯讲出其中的奥妙,先皇也不会心血来潮想到要我来破解其中的秘密。哼,想当初我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四方馆主簿,绞尽脑汁也搞不明白这幅地毯到底奇在何处,最后灵光一现,居然想到了去天工绣坊。”
何淑贞木呆呆地接口:“周大人您那时去天工绣坊,指明要找头名绣娘,结果……就找到了我。”
周梁昆眼神恍惚,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是啊。其实我那也是病急乱投医,都没想到刺绣和编织根本就是两回事,就抓着你到鸿胪寺,逼着你一定要把这毯子的奥妙研究出来,可哪里想到……”他注视着何淑贞的脸,已然泪光点点,“淑贞,你竟然真的把这幅毯子编织的秘密破解了!你真是太能干了!”
听到周梁昆的夸奖,何淑贞却并无半点儿喜色,皱纹密布的老脸更加苍白,颤声道:“命啊,这一切都是命啊。若不是为了破解宝毯的秘密,卑微的绣娘何淑贞又怎么会认识您周梁昆大人!”
周梁昆一愣,随即用劝慰的语气道:“哎,淑贞啊,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可叹你我如今已是土埋半截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各自的儿女。淑贞你尽管放心,只要你再帮我这一回,我保证替你找到儿子,不论他这次考得如何,我都会替他觅个一官半职,你们今后的生活可保无虞啊。”
何淑贞的脸上浮出一抹苦涩的冷笑:“周大人的好心老身感激不尽。只是周大人,您还没说到底要老身做什么?”
周梁昆书房的小院外,月洞门前一左一右站定两名家人,正在百无聊赖地望着天打发时间,突然鼻尖幽香轻拢,周靖媛的倩影亭亭玉立在二人面前。家人赶紧躬身施礼:“小姐。”周靖媛看都没朝他们看一眼,抬脚就要往月洞门里迈。
“小姐,老爷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一个家人连忙阻拦。
周靖媛略感意外,圆瞪杏眼道:“什么意思?任何人,我是任何人吗?”
“这……”那两个家人满脸苦笑,面面相觑,他们对这位小姐的脾气再清楚不过,打心眼儿里不敢得罪。
周靖媛朝书房望去,朦胧的烛光照在窗纸上,两个人影正在摇摇曳曳。她蹙起纤巧的眉尖,问那两个家人:“老爷在会客吗?”
“呃……”家人苦着脸更是不知所措。
周靖媛想了想,冲着那两名家人嫣然一笑:“行了,我知道你们为难,就当压根没瞧见我吧。”
“小姐……”
周靖媛拉下脸:“少废话,老爷那里有我担着,你们要是再畏首畏尾的,就早打主意卷铺盖走人吧。”
两个家人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吭声了。
绣花缎鞋轻轻踏在被夜露沾湿的小草上,周靖媛来到父亲的书房窗外。窗户并未关严,周靖媛屏住呼吸,从窗缝中望进去,不由大吃一惊:站在父亲面前的那个神秘来客,竟然是前些日子被自己请入府中刺绣的老妇人。周靖媛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凝神细听屋内飘出的断断续续的谈话。
周梁昆犹豫良久,从书案后的多宝柜上取下一个青瓷花瓶,“哗啦”一声砸在砖地上。何淑贞和屋外的周靖媛都给吓了一跳。再看周梁昆,他俯下身子从瓷瓶碎片中捡起一个包裹,颤抖着双手置于案上,慢慢展开。周靖媛的眼睛越睁越大,她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是块薄如蝉翼的丝绢,原来叠得很紧,只有几寸的宽厚,展开来居然覆住了父亲那宽大书案的桌面。丝绢呈淡淡的黄色,几近透明,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屋子里,何淑贞也看呆了。良久,她才想起来问:“周大人,这是什么?”
周梁昆顾自抚摸着丝绢,面露诡异的笑容,沉声道:“这是件关乎本朝许多人生死存亡的物件,它叫作‘生死簿’。”
屋外,周靖媛听得心儿狂跳,好不容易才压下一声惊呼。
“生死簿?”何淑贞又惧又疑,喃喃重复。
周梁昆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是的,生死簿。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它,其实得到它的滋味,我最清楚,那才叫作日夜不宁、生不如死!如今我周梁昆的身家性命便系于它一身,失它,必死;保有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因此,淑贞,我要把它藏在一个最好的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吧?”
“我?”何淑贞目瞪口呆。她终于明白了周梁昆要自己做什么,但是……天哪,何淑贞心中骤然升起的恐惧几乎令她窒息。她晃了好几晃,才稳住身形,有气无力地道:“周大人,做这件事需要一天一夜,难道我就在您的书房里做吗?”
周梁昆此刻倒变得胸有成竹:“这我早计划好了。淑贞,这间书房后面有间暗室,我即刻放你进去做活,把你锁在里头绝对安全。隔段时间我会亲自入内查看,并给你送些食水。等你做完,便放你出来。”
何淑贞沉默了,书房里一片寂静。周靖媛站在窗外,仿佛都能听到屋内两人的心跳声。许久,老妇人轻捋了下垂落的白发,凄然一笑,问:“周大人,您……真的这么信得过淑贞吗?”
周梁昆怔了怔,走过去将手搭在何淑贞的肩上:“淑贞,你我当然是信得过的。你也尽管放心,生死簿一旦藏好了,今后再见天日的时候,还仍然要仰仗你的。”
周梁昆和何淑贞进了书房后面的暗室。周靖媛悄然离开窗边,匆匆往院外而去。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怎么地走回了闺房,这才扑倒在锦被上,任凭泪水肆意地流淌。
七月十五日,盂兰盆节。
从一早开始,洛阳的大街小巷就已热闹非凡。卯时刚过,狄仁杰就入宫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盂兰盆会去了。这个规矩自太宗大历元年起至今,随着尚佛风气在本朝的盛行,可谓年盛一年。每年的盂兰盆会在宫中都要设立内道场,巨幅的旗幡上书高祖以下的各帝圣位,由百官在梵乐声中迎拜入内。殿前的盂兰盆更是镏金镀彩,周围遍置蜡花果树,气派非凡。
狄忠牵着韩斌的小手,正沿着洛水往天津桥前走来。韩斌的左手挽着缰绳,小神马“炎风”溜溜达达也一路随行。今天过节,洛阳所有的主要街巷都会搭起法师座和施孤台,诸家佛寺前要供奉起盂兰盆和装饰繁盛的花树,并大做法事,官家更是在沿洛水的大街上每隔百步设下香案,由百姓布施新鲜果品和糕点,因此这一天连店铺都关门歇业,将街道出让给鬼。出发前,狄忠费了好些唾沫,想让韩斌明白,今天的大街上人潮涌动、拥挤不堪,根本没可能骑马,带上“炎风”也是累赘,可韩斌现在的脾气变得十分倔强,压根不理狄忠那一套。狄忠无奈,也着实心疼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只好任他牵上“炎风”一起出门,只是不许他骑行。
就这样,两人边行边看,起初韩斌还闷闷不乐,但到底小孩心性,渐渐地就被眼前纷繁热闹的市景吸引住了,双眼活泛起来,脸上的愁云淡了不少。狄忠看在眼里,心中且怜且喜。游过了几家大寺院的盂兰盆会,又给韩斌买好了晚上要放的荷花灯,在人群的簇拥之下,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洛水南岸。天津桥的西侧,耳边响起一阵叮咚的悦耳铃声,抬头望去,前方矗立着一座六层的砖石宝塔。狄忠挠头道:“这都到天觉寺了,斌儿,那座塔叫天音塔,上头可是跌死过人的。”
韩斌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不由分说拖着狄忠便往天觉寺方向去。今日这天觉寺门前的法会更甚于他处,高高搭起的施孤台层层叠叠,足足有好几丈。施孤台上,全猪、全羊、鸡、鸭、鹅及各色糕点瓜果已经摆了个盆满钵满,仍有大批百姓排着队送上布施的食物。身披袈裟的僧侣依次在每件祭品上插上红、蓝、绿三角纸旗,整座施孤台被打扮得五彩缤纷。
二人正看得起劲,耳边又是一阵敲锣打鼓,这才发现施孤台对面的空地上,还搭了座临时的戏台,一出“目连救母”的杂剧刚刚开演。戏台上,身形矫健的小生“目连”粉墨登场,甫一亮相便博得众人的齐声喝彩,看客越聚越多,很快就把戏台前挤了个水泄不通。韩斌牵着“炎风”过不去,只好由狄忠扶着,站在“炎风”的身上,抻长脖子远远地张望。
戏入高潮,佛祖指点“目连”,从今后要敬设盂兰盆供,奉养十方众僧,才能帮助母亲洗脱罪孽,脱离苦海,“目连”感激涕零。几个精彩的唱段后,“目连”手指着对面的施孤台,高声呐喊:“抢孤啦!”
犹如听到一声令下,看热闹的民众争前恐后地向施孤台拥去,若干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更是突围而出,手忙脚乱地往施孤台上爬。韩斌看得有趣,呵呵笑起来,狄忠也很开心,大声解释道:“这是要吓走孤魂野鬼,怕他们在阳间流连,不肯回阴间去呢。谁若是抢到最上面那个红色的大面果,便可求得天觉寺的了尘大师给自己亡故的亲人做法事,是极大的功德哦!”
正说着,施孤台拥上越来越多的人,整座台子都开始左右摇摆,眼看着就要摇摇欲坠。正对面的戏台上,那个宣布抢孤开始的小生“目连”,一直叉着双手饶有兴致地观赏游戏,这时见那最上面的红面果被晃得就要落下,他突然从身边抽出一张硬弓,搭箭便射。箭如流星,带着哨音飞过众人的头顶,牢牢地插在红色面果上,小生大喝一声:“它是我的!”便纵身跃下戏台。
他的身势有种恢宏洒脱的气概,众人不自觉地听令让开。小生几步就来到施孤台下,恰好施孤台蓄势倾倒,那个红色面果自上坠落,小生稳稳地站着,只待囊中取物。却万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刚被众人让开的小道上飞奔过来一匹火红色的小马,小生突觉一片眼花缭乱,定睛再看时,马上少年已将落下的面果牢牢抓在手中,打马朝天津桥南飞奔而去。
“嘿!”那小生气得直跺脚,大喊道,“我的马呢?”
“殿下,在这儿!”立即有差人牵过一匹威风凛凛的宝马良驹,小生翻身上马,紧跟着前面的小红马追下去,倏忽间就跑得不见踪影。天觉寺前,乱哄哄的人群中狄忠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喊着:“斌儿,斌儿,快回来啊!”他的叫声立即就被周围的喧闹彻底淹没了。
同一天在庭州,从早上开始南方的天山山麓就升起浓雾,直到午后仍历久不散,渐渐在整个庭州的上空罩起一层厚厚的雾霾,周遭变得极其闷热、浊气郁积,五步之外连人影都看不清。如此阴湿诡异的天气在盛夏的庭州实在是绝无仅有,还真配得上“鬼节”这个日子。
正如裴素云所说的,庭州地属西北边陲,佛教并不兴盛,因此没有过盂兰盆节的习俗。虽然也有七月十五“鬼节”的说法,但百姓不过是在家中烧些纸钱、给祖宗牌位上点儿供品而已。庭州仅有的几个佛寺香火稀落,搞不了大规模的盂兰盆会,也就是寺内做做法事、摆点儿祭品应景。
然而今天,这个盂兰盆节的下午,在庭州城中最大的萨满神庙里,却意外地聚集了大批的庭州百姓,浓雾透过敞开的镀金大门涌入神庙,弥漫在他们的周围。高高筑起的圣坛顶上,那颗硕大的黄金五星神符,在白色的浓雾之后若隐若现。在这些往日里笃信萨满神教的百姓眼中,这辉煌灿烂的纯金五星,头一次失却了那神秘高超的力量,代之以难以言传的晦暗和压抑。
这些神色悲愤、面容憔悴的百姓,有胡有汉,有男有女,此刻都全神贯注地倾听圣坛前一个黄袍僧人的讲话。他们的脸上泪痕未干,丧儿的创痛正如利刃撕扯着他们的心,但如今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黄袍人吸引住了,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悲痛,因为复仇的渴望燃烧了他们的全部身心,恨哪,从来没有过的巨大仇恨,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他们都是庭州城近些日子来走失小孩的百姓。连续多日的寻找毫无结果,庭州官府又百般推诿,不肯负责,早已令这些百姓心急如焚。再加市井流言纷纷,谣传孩子们被妖孽惑去做了牺牲,献了祭,如此恐怖的说法更是令这些百姓惶恐至极,却又无计可施。就这样度日如年地熬到今天早上,几乎又是彻夜难眠的人们刚刚打开自家的房门,就被门口的景象惊呆了!
门口的地上躺着他们丢失多日的孩子,在浓雾的遮掩下一时看不清楚状况,他们喊叫着扑上去抱起孩子,这才发现孩子的面孔如纸般苍白,纤细的睫毛垂落,原来鲜艳的小嘴唇紧紧抿着,但已不见一丝血色。大人们的心猛地冰凉,感觉怀里的小身体出奇轻,解开包裹着孩子的奇怪服饰,他们终于悲痛欲绝地看到,离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孩子已流尽鲜血,成了一具干尸!
女人们恸哭、悲号直至晕厥。男人们圆睁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满腔的悲愤如沸水翻腾,而当他们发现孩子身下的地面上描画的五星神符时,更是震惊到了极点!庭州百姓对这萨满的神圣象征再熟悉不过,难道这一切恐怖、残忍、令人发指的罪行,真的是他们笃信了多年的萨满神教所为?
很快,有人在这些痛失幼儿的百姓中串联,说是孩子们被杀的真相,必须去城中最大的萨满神庙找寻。已经被悲痛和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人们二话没说就集结起来,流着泪捏紧拳头,纷纷赶往神庙。果然,此地已有人在恭候了。
假如放在平时,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会觉得,整件事情太过蹊跷。当黄袍人站在圣坛前,信誓旦旦地指控裴素云,认定她就是这一系列杀童案的元凶时,如果有人站出来,质问黄袍人是如何发现这个秘密的,裴素云又为何要在抽光孩子的鲜血后,把他们的尸体送回到家门口,甚而画上个暴露自己身份的神符图案,黄袍人恐怕很难自圆其说。
但是,尽管整个过程策划得多有破绽,幕后之人却牢牢抓住了失子百姓的切肤之痛,此刻的人们哪里需要什么严密、合理的解释,他们所要的只是一个说法,一个悲痛的宣泄口,一个复仇的对象!
于是就在这座萨满神庙中,面对聚集起来的百姓,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侣号称自己乃城南大运寺的住持,最近修法和占卜时,发现庭州城被邪祟的势力控制,有人在行使最恶毒残忍的巫术,目的是使死去之人复生。他告诉众人,据他的推算,裴素云就是这个巫术的主持者,她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她前一阵子在沙陀碛中失踪的姘夫起死回生!
“真的是这样!”人群中有人跳出来附和了。这两天裴家附近的住户确实发现,裴家的小婢阿月儿忙忙碌碌,每天都要往屋外的河沟里倾倒好几盆血水;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突厥小伙子,跑进跑出地从市场买回药材和布匹等等物品;突骑施的乌质勒王子,每天午后都会来裴家小院待上好一阵子,面呈忧虑之色。种种迹象表明,裴家肯定藏有重病之人,多半就是那个裴素云通过巫术救活的姘夫!
黄袍人见众人越来越激愤,干瘪的脸上皱纹更深更密,一双阴鸷的小眼放出凶恶的光芒,他抬高声音道:“各位,裴素云为了让她自己的姘夫死而复生,竟令你们的孩子活生生被放血而死,其手段何其毒辣,简直是灭绝人伦!各位,你们说要不要向她讨还公道?”
“要!”众人齐声高呼,目眦欲裂。
黄袍人又道:“这裴素云是萨满女巫,有点儿法术,咱们去和她斗,还得做好充分的准备,不得莽撞!”
“这……”众人略一迟疑,又有人喊道,“法师,咱们就听您的号令,您让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黄袍人冷笑着反问:“我来领头没问题,只是你们怕不怕?”
众人悲戚连连:“我们的孩子死得这么惨,简直就是剜了我们的心头肉啊,我们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报仇,就是与那女巫同归于尽,我们也认了!”
黄袍人点头:“据我算来,那女巫的姘夫虽然活过来了,但情况仍很危重,为了让他彻底好转,恐怕裴素云还要施更多的妖法,杀更多的孩子,就算不为了你们自己,为了庭州其他百姓,也绝不能让她再这样肆意妄为、残害无辜了!”
一席话将人们的复仇之火煽动到了顶点。大家再无丝毫犹豫,就要冲出神庙大门。黄袍人忙制止大家,说现在还未到时候,女巫是有法术的,擒杀她必须在黑夜之中,以烈火焚烧才能扼其命脉,令她完全丧失法力,乖乖伏诛!
覆盖庭州城的浓雾随着夜色降临,愈加厚重浓郁。整个城郭都被深重的黑霾压得窒息,刚过戌时,外面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阿月儿忧心忡忡地打开院门,伸手去接阿威手中提的大陶罐,阿威朝她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松松地将陶罐提进屋里,搁在桌上。阿月儿的脸微微有些泛红,自从阿威来了之后,他就揽下了每天傍晚去取冰镇酸奶的活,倒弄得阿月儿有些不好意思。
阿威走到榻前看了看,低声道:“伊都干,我过来之前,王妃关照我今天晚饭后回乾门邸店一次,并且今天王子没时间过来,我要去通报下这里的状况,他惦记着呢。”
裴素云朝他微笑点头:“嗯,你去吧。天气不好,多加小心。”
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显得十分昏暗。虽然如此,裴素云仍侧着身子坐在榻边,小心地将烛光挡在自己的身后。
“阿母,外面好黑啊,有点儿吓人呢。”阿月儿从陶罐里头舀出一碗冰镇的酸奶,走到一边喂给正闷声不响和哈比比玩耍的安儿。看着安儿津津有味地吃着,阿月儿小声嘟囔:“安儿这两天真奇了,一点儿都不闹,好像突然懂事了。”
听到这话,裴素云回头微笑:“是啊,我一直都说安儿心里面比谁都明白的,他最知道谁对他好,也懂得应该对谁好。”昏黄的烛光在她疲倦的脸上跳跃,稍微紊乱的发丝贴在脸畔,但神色中焕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妩媚和恬然。阿月儿看得愣了愣,从陶罐里又盛了一小碗冰镇酸奶,端到榻边小声说:“阿母,给……呃,他吃一些吧?”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袁从英,只好叫“他”。
裴素云接过酸奶,又悠悠叹了口气,将手中一直在摇的檀香木团扇递给阿月儿:“别直接对着他,扇得轻一点儿。今天太闷热,我给他擦汗都来不及,这倒也罢了,就怕他喘不过气来……”她俯下身将嘴唇贴在袁从英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便舀了一小勺酸奶,小心地送进他的嘴里。除了水之外,这种冰冻的食物是袁从英现在唯一能咽下去的。
阿月儿在一旁摇着扇子。袁从英来了这两天始终昏迷不醒,裴素云坚持亲自伺候他,连碰都不让旁人碰,杂务又有阿威帮忙,所以阿月儿的活其实并没有增加太多。此刻她看着女主人眼中闪烁的充沛爱意、温柔无比的动作,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无价之宝,心中真是既同情酸涩,又隐隐有些羡慕。尤其让阿月儿纳闷的是,袁从英明明毫无知觉,裴素云却老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而有时候他好像还能听见似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阿威略显慌张的声音:“伊都干,王子殿下来了。”
阿月儿一抬头,乌质勒阴沉着脸疾步而入,阿威跟在他身后。乌质勒直接走到榻前,裴素云朝他微微欠身:“王子殿下。”她也感到了乌质勒的异样,几乎本能地将手搁到袁从英的胸口。
乌质勒皱着眉头看了看,问:“他还是那样?”裴素云沉默着点点头。乌质勒长叹一声,直起身来侧耳倾听。
阿月儿觉得奇怪,也跟着竖起耳朵听了听。沉闷寂静的夜色中,远远的似乎真有某种动静,莫名地让人毛骨悚然。阿月儿不安地望向女主人,她的神情倒还镇定,只是更紧密地靠近那昏迷的人,要保护他似的。
乌质勒的脸上露出异常森严的表情:“伊都干,你必须立即离开此地。哦,当然还有从英、安儿、阿月儿,你们都要走……这里有危险!”
“危险?”裴素云惊问,“什么危险?为什么要立即离开?”
乌质勒的下颚绷得更紧,在昏暗的烛光下看去简直有些面目狰狞,他又听了听,暗夜中悚人的响动似乎又迫近了些,他生硬地说:“伊都干,没时间多解释了,只是乌质勒在庭州官府中的耳目向我密报,有心怀叵测之人散布谣言说伊都干施展妖术,残害了许多庭州的儿童,现在那些孩子的父母集结起来,要来向伊都干寻仇,很快就要到这里了!”
裴素云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乌质勒不再理会她,转头吩咐阿威:“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你赶一辆,哈斯勒尔赶另一辆。阿月儿,你抱上安儿,跟阿威走!”
“王子殿下!”裴素云叫了一声,“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会有人这样陷害我?另外,即使有人被骗找上门来,我也可以解释清楚……”
“伊都干!”乌质勒真急了,瞪着她厉声喝道,“那些人听信谣言,对你恨之入骨,他们根本就不会给你机会解释,来了就要烧死你!烧死这里所有的人!”
看到裴素云还在犹豫,乌质勒一指窗外:“你听!你仔细听听!声音越来越近了!是浓雾遮住了火把的光亮,当然了,也让他们一路行来的速度减慢,因此你还有机会离开。不要再犹豫了,伊都干,难道……难道你打算让从英和安儿也一起遭殃吗?”
裴素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慢慢从榻边站起来。乌质勒俯身将袁从英背到背上,催促道:“伊都干,只拣最要紧的东西带上,来不及了!”裴素云茫然地环顾四周,将榻上枕边那个小银药盒抓在手中,便跟着乌质勒走出去。
乌质勒小心地将袁从英在一辆马车中安顿好,裴素云站在车外,轻声发问:“王子殿下,我们……去哪里?”
“这……”乌质勒迟疑着道,“庭州城是绝对不能待了,你们先向西北方向去,避开来人,或者让哈斯勒尔去找片绿洲……”
裴素云打断他的话,问:“那些人会不会跟着找过去?况且,从英他、他现在必须安静地休养,绝不能再四处颠沛,否则……”
乌质勒怔了怔,随即跺脚:“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躲一时算一时吧!或者……”他突然看了眼裴素云,“伊都干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的吗?”
裴素云刚要开口说话,浓雾尽头一抹红光隐现峥嵘,伴随着更加清晰的杂乱人声,乌质勒神色一凛:“伊都干,上车吧!我到前面去挡一挡,你们快走,别再耽搁了!”话音未落,他已打开院门,阔步冲向巷口。
阿威跨在马车轴上,伸手便拉裴素云:“伊都干,快上来啊!”
裴素云挣脱他的手:“等等,我还要取样东西。”
“啊?”阿威急得脸都变色了,却见裴素云直往后院而去,阿威抓耳挠腮地朝巷子口方向望去,那团红光越来越浓。正在无计可施之际,总算又看见裴素云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只喵喵乱叫的黑猫。阿威简直气结,也来不及多说话,劈手搂住裴素云的纤腰,直接把她提上马车,塞进车篷里。两辆马车随即朝巷子的另一头狂奔而去。
浓雾弥漫的夜空中,根本看不到一丝星光。两辆马车简直是在摸着黑逃命,所幸哈斯勒尔对庭州还比较熟悉,照着乌质勒的吩咐直奔西北方向而去,很快就把那团红光抛在了无尽的夜雾之中。跑了一段时间,身后再无半点儿亮光和人声,裴素云探头出来问:“阿威,我们这是去哪里?”
阿威为难地道:“唔,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王子殿下只说先出庭州城,要不找个树林什么的先待一宿。”
正说话间,马车忽然猛烈颠簸起来,原来他们跑上了一条碎石断木横杂的岔路。裴素云没防备给一下子晃进车内,险些栽在袁从英的身上。她连忙去握袁从英的手,发现他又是通体大汗,手却彻骨冰凉,裴素云的心顿时绞痛起来。她知道这样奔波对遍体鳞伤的他意味着什么,泪水瞬间便充溢了眼窝。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再度探头出去:“阿威,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去,我给你指路。”
二更已过,狄府正堂上依然灯火辉煌。狄仁杰今夜破天荒没有待在书房,而是在正堂上来回踱步。一干家仆敛气垂首,侍立于正堂内外,他们很少看到老爷这样焦躁,都知道今天麻烦大了。
狄仁杰在宫中参加盂兰盆会,晚宴过后才回到府中。哪想到一回家就听到韩斌走失的消息,累了一天、心力交瘁的老大人急得几乎昏倒。狄忠早已满洛阳找了一个下午,压根连韩斌的影子都没找着,给狄仁杰报告消息时他急愧难当,几乎就要哭出来了。狄仁杰竭力定下心神,也让狄忠先少安毋躁,又派人将已回家的沈槐请过来,这才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
当听到那扮“目连”的小生骑马追韩斌而去,狄仁杰打断狄忠,思忖着问:“你说那小生的手下称他殿下?”
“嗯。”狄忠回忆道,“听上去是这么叫的。”
狄仁杰又问:“他骑的马如何?”
“很神骏的一匹白龙马,肯定是宝马良驹。”
狄仁杰双眉一耸:“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