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来京赶考的举子们来说,会试是顺利结束了,但接下去的漫长等待同样万分煎熬。考官们阅卷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然后要上报吏部和内阁审批,这一来一去地加起来,便是大半个月。又因为是钦定的制举,最终的上榜名单还要经过圣上的核准,一旦皇帝心血来潮要调考卷御览,这发榜之日就更难确定了。考生们估计着,本次制科的张榜日至少要到一个月之后,因此凡居住在洛阳附近的,或者不愿在京城迁延的考生都逐渐离开洛阳,纷纷踏上归程。
然而兰州太远,一个月不够打个来回,除非自认肯定中举无望的,大部分的兰州考生还是想在洛阳等到张榜之日。这几天来,吏部选院附近的洛西老店便成了滞京兰州考生的据点。赵铭钰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又兼家中富裕,出手阔绰,便在这洛西老店里包下好几间客房,以供同乡生员们在此聚会,吃吃喝喝、谈笑游乐,来打发这整月等待的无聊和焦虑。
这天刚用过午饭,赵铭钰与几个同乡在客房里下棋解闷,连杀三盘赵铭钰都是大败,他对面的郑姓生员笑问:“铭钰兄,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平常的棋艺可没这么糟糕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赵铭钰把棋枰一推,摇头道:“不下了,不下了,今天没心情。”
“哎哟,铭钰兄有什么心事……”
郑生话音未落,门被撞开,好几个兰州考生一拥而入,群情激奋地嚷着:“赵兄、郑兄、各位……东市上有斗鸡,好玩得很,大家一起去看啊!”
“斗鸡?有趣有趣!”屋里几个百无聊赖的考生顿时两眼放光,起身就往外跑。
郑生走到门口,回头看纹丝不动的赵铭钰:“铭钰兄,走啊?散散心去。”
赵铭钰叹了口气,摆手道:“你们去吧,我还要等人,走不开。”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也不好强邀,便顾自离开了。
客房里骤然安静下来,赵铭钰坐在桌前发呆,连房门又轻轻开启也没察觉,直到有人招呼:“请问,这里可有一位赵铭钰先生?”他才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门口站着个陌生人。此人五十多岁的年纪,鼻直口方,一袭黑色常服掩盖不住通身的气宇轩昂,赵铭钰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答话:“在下正是赵铭钰,请问先生贵姓?找我何事?”
“敝人姓宋,自吏部选院来,想找赵先生打听件事。”
赵铭钰还算见多识广,看对方的气度便估摸肯定是个官员,但既然人家不直说,他也知趣并不追问,忙请宋先生坐下,便问:“却不知宋先生想打听什么?”
宋先生不慌不忙,笑着反问:“在下方才在门外时,听赵先生说要留在这店里等人,可否告知所等何人呢?”
“这……”赵铭钰面露忧虑之色,叹息道,“小生所等的不过是位老大娘。”
“老大娘?”
“是啊,是小生一位同年的老母亲。小生受人所托要照顾好她,却不料大娘至今音讯皆无,故而十分烦闷。”
宋先生听着眼睛一亮,追问:“赵先生所说的这位大娘可是姓何?”
“是啊!”赵铭钰惊喜,“难道宋先生也知道……”
宋先生紧接着又问道:“如此说来,对赵先生有所嘱托的这位同年,一定是杨霖吧?”
赵铭钰瞪大眼睛,问:“宋先生怎么知道?哦,您是从吏部选院来的。那杨霖他怎么样了,病情可有好转?”
宋先生的脸色阴沉下来,慢悠悠地道:“嗯,杨霖所患的急症颇为凶险,医治至今,仍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口口声声念叨着老母亲何氏,还有什么兰州同乡……啊,赵先生你的名字也被他在昏睡中一再提起,所以在下今天特来此处寻访,如能找到这何氏,送她去与杨霖母子团圆,或许能有益于他的病情。”
“原来如此。”赵铭钰连连点头,又止不住地叹息,“宋先生,小生也想找到这位何大娘,可不巧的是,会试至今都没见到她来,小生也为此烦恼不已。杨霖病倒,若是他母亲再有个意外,那可就糟了。”
宋先生咂了口茶,问:“在下有个疑问,为何杨霖要将他的母亲托付给赵先生?另外,赵先生又怎么知道何氏会来找你呢?”
赵铭钰略一迟疑,还是答道:“不瞒宋先生,旬月前小生曾偶遇何大娘,据她说是来京城寻找赶考的杨霖。小生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杨霖在吏部核定考生资格时来同乡会报到,小生便安排了他母子相会。奇怪的是,杨霖却说当时自己身不由己,无法顾及老母,只是嘱咐老母会试过后就来找小生,并拜托小生安排好何大娘。杨霖说他考完后将设法来此与老母相会,共同等待发榜。”顿了顿,赵铭钰摊开双手道,“可宋先生你看,杨霖在会试中突然病倒,今天已是会试后的第五天,那何大娘也未出现。因而小生心中十分忐忑,总觉得这对母子似乎碰上了什么大麻烦。”
宋先生沉吟道:“杨霖说他身不由己?赵先生可知其中内情?”
赵铭钰皱起眉头想了想,方道:“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似与本次制科的主考官、咱大周的宰相狄仁杰大人有些关系。”
“狄大人?”
宋先生的脸色有些严峻,赵铭钰看得一凛,赶紧解释道:“倒也不是狄大人本人,似乎是他的侍卫武官……”
“嗯。”宋先生含笑颔首,“如此还请赵先生将杨霖与何氏会面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一说吧。”
半个多时辰后,大理寺卿宋乾大人的马车驶离洛西老店所在的街坊,直奔城南方向而去。八月又过了几天,洛阳城的秋意一日浓似一日。马车跑得飞快,秋风从掀开的车帘下不停灌入,竟已有些寒气侵骨的味道。宋乾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袍服下摆,从车窗向外望去,街衢两旁的大树上,微微泛黄的树叶随风簌簌摆动,宋乾在心中暗自叹息:“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凉了。”在大理寺就任尚未满一年,但主管刑狱司法,各种人世间的纠葛纷争竟比过去几十年所看到的都要多,宋乾到现在才终于明白,狄仁杰那洞若观火的透彻目光从何而来,也因此更从心底里钦佩这位恩师在世事练达之余,依然能保持一份人情。
“老爷,狄府到了。”
宋乾连忙下车。狄府的家人卫士对他十分熟悉,宋乾无须通报便可长驱直入,家人一路殷勤相陪:“宋大人,咱家三郎君回来了,老爷吩咐请您直接到二堂会面。”宋乾加快脚步,他与狄景晖并不相识,但自去年以来也听够了关于这位狄三公子的种种,非常迫切地想见上一面。
二堂之上,不像宋乾想象的那样热闹欢畅,气氛反而有些沉闷。狄仁杰坐在正中,沈槐陪坐于右首,左首一人布衣帛鞋,满面风尘,容貌与狄仁杰颇有几分相似,宋乾一望便知,这就是狄景晖了。一番见礼寒暄,宋乾发现,这狄景晖果然风姿洒脱,举手间有些不拘一格,但也彬彬有礼谈吐适度,并非如传闻中那样桀骜不驯。他当然不知道,狄景晖已是改变了很多的。
又谈了几句闲话,狄仁杰便打发狄景晖道:“景晖,你路途劳乏先去休息吧。宋大人这边与我还有事要谈。”
“是。”狄景晖起身告辞。
狄仁杰又看着沈槐微笑:“你也先退下吧。”
沈槐抱拳,与狄景晖一起走出二堂。两人在堂前不约而同地站住,沈槐长声叹息:“景晖兄,咱们又见面了!”
狄景晖拍拍沈槐的肩膀:“世事沧桑,我都没叹气,你叹什么?不想在洛阳见到我啊?”
“景晖兄说笑了。”沈槐连忙赔笑,又道,“景晖兄,今晚小弟在冠京酒肆做东,为你接风洗尘,景晖兄肯赏光否?”
狄景晖一摆手:“你请的饭我是非吃不可的,不过今晚上是老爷子的家宴,咱们兄弟明晚再聚,如何?”
沈槐敲了敲脑袋:“对啊,你看我这脑子。行,那就明晚,我定要陪景晖兄一醉方休。”略一踌躇,他又沉声道,“可惜只能请到景晖兄一人。”
狄景晖并不答话,只微眯起眼睛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许久才道:“洛阳的天空终究还是比不了西北边塞的天空,我去过一次方知,那样的高远清明才更适合雄鹰展翅翱翔,却并非人人都配得上的。”
沈槐低头不语,狄景晖看了看他,微笑道:“对了,明天能不能把你那堂妹也一起请上作陪?去年除夕金城关外,多蒙她照应,我这里还未曾道过谢呢。”
“这,”沈槐突然显得十分窘迫,讷讷道,“阿珺她没什么见识,还是……”
“不方便就算了。”狄景晖忙道,“我也是随便一说,你帮我带个好便是。对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梅迎春让我带封信给你,说是私事,嗬,神神秘秘的。”
沈槐狐疑地道了声谢,也不看就把信收起。
“袁将军,飞鸽传书!王子那边来的!”阿威双手捧着一只白鸽,兴冲冲地朝袁从英跑来。袁从英站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柏树林之后,面向金山山脉的巍峨雄峰,正在凝神眺望。阿威的喊声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转过身向阿威点了点头,接过密信,一边展开一边问:“阿威,你方才叫我什么?”
“袁将军啊!”阿威开心地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袁从英朝阿威看了一眼,淡淡地问道:“原来你一直称我袁先生的,怎么改口了?”
“啊?”阿威愣了愣,“这是……王子殿下的吩咐,上回他来过就改了的。怎么了?袁将军您是不喜欢……”
袁从英打断他:“没什么,我刚注意到,随口一问罢了。”他已匆匆浏览完密信的内容,欣喜的红光骤然升起在苍白的面颊上,情不自禁地低声喃喃,“太好了,太好了!”
阿威好奇:“袁将军,有什么好事吗?”
袁从英微微一笑:“是大好事……阿威,你去把马牵来。”
“哦!”阿威刚跨出去一步,又转了回来,“袁将军,您要马干什么?”
袁从英指了指前方的山坡:“我想骑上去看看。”
“啊?”阿威瞪大眼睛,“您……您能行吗?”
袁从英摆摆手:“快去,把两匹都牵来。”
阿威去牵马了,袁从英轻轻捋了捋白鸽的羽毛,双手往上一托,那鸽子振翅而起。袁从英目送着它直上云霄,往镜池的方向飞去,才拿过靠在树干上的一根木杖,慢慢向杂草丛生的山坡走去。自从乌质勒上回来探望过后,袁从英就不顾裴素云的强烈反对,开始练习下地行走。因为左腿的伤势很重,还远未到恢复好的程度,他就让阿威帮忙做了根木杖,每天撑着走动。几天下来,袁从英白天几乎已不再躺卧,行动也越来越自如了。裴素云怨他乱逞强,赌气不肯陪他走动,袁从英也不理她,就只叫上阿威相伴。
“袁将军,马来喽!”阿威牵着两匹马一溜小跑而来。这两匹马还是他们逃来镜池时套在马车上的,算不上良驹,但此刻在袁从英的眼里,有着无法形容的亲切。他上前一步,拍打着其中一匹枣红马的马鬃,笑道:“好久没骑马了,还真挺想的。”
阿威也嘿嘿笑起来:“可不是嘛,咱骑惯马的人还真离不开它们。不过……袁将军,您现在就骑马可得小心啊,到底伤得那么重,还没大好呢。”
“没事。”袁从英简短地回答,一手已经搭上马背,阿威忙过来要扶,被他轻轻往外一推,自己屏住口气,一咬牙便翻身上马。
阿威在旁边看得张大嘴巴,却见袁从英已稳稳骑在马背上,只是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便神色回复如常,招呼道:“阿威,你也骑上吧。”
“是!”阿威回过神来,赶紧跳上另一匹马,问,“袁将军,咱们去哪里?”
袁从英望了望柏树林前的镜池,湛蓝的湖面上粼粼跳动着浅金色的阳光,温暖而静谧,引人神往,他长吁口气:“到后山那里转一转吧。”
阿威答应着,心里着实困惑,再一看,裴素云白色的裙裾在镜池边飘动,他恍然大悟,坏笑着拨转马头,袁从英已趋马在前了。
起初他们还漫步缓行,但很快袁从英就按捺不住了,腿上用劲,马匹被催促得越跑越快,两人就沿着金山山脉的下部跃马飞驰起来。跑了一阵,袁从英已全身湿透、气喘吁吁,不得已放慢速度,举目望向右侧荒草丛生、林木如盖的金山山脉,他高声道:“阿威,咱们试着往上探一探吧。”
进入山坡,密密匝匝的树木遮天蔽日,周围顿时阴暗下来。脚下遍布乱石杂草,根本没有道路,马匹走得十分艰难。刚刚快跑出了一身的汗,现在猛然收干,阿威觉得很不舒服,胯下的马也步履踉跄,他有些担心地道:“袁将军,您是要去哪里?这山里根本没有路啊。”
袁从英勒紧缰绳,四下张望:“看样子秘径就是秘径,一下子是找不出来的。”
阿威叫起来:“袁将军,您也知道金山秘径啊!”
袁从英漫不经心地反问:“怎么?难道这不是人人皆知的传说吗?”
阿威有点儿纳闷:“人人皆知?不是啊,我也是听王子殿下说了才知道的。不过我问过伊都干了,她肯定地说已经失传了。”犹豫了一下,他又问,“袁将军,是不是伊都干把秘径偷偷告诉您了?”
“那倒没有,她也说早就无迹可寻了。我就是好奇而已,想自己探个究竟。”
“那个……”阿威撇了撇嘴,“自己探出金山秘径,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袁从英思忖着点头:“也是,如此看来就算能找到,恐怕也得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的工夫吧。算了,反正现在我们即使没有秘径,同样可以夺取碎叶,总有一天也必能击溃东突厥!”
“就是!”虽然弄不太清楚袁从英话里的含义,阿威还是很兴奋地附和着。
袁从英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木屋。推开半掩的房门,裴素云坐在桌前,正对着烛光穿针引线。袁从英进门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头也不抬。袁从英在门边靠了一会儿,才道:“看来伊都干是真的嫌弃我了。”
裴素云把手中的衣物放下,总算抬眸扫了袁从英一眼,含讥带讽地说:“袁将军玩够了?怎么不再多骑会儿马呀?”
袁从英摇摇头,自己扶着墙慢慢往屋里走,裴素云坐不住了,疾步来到他身边伸手去搀。两人相拥着默默站了片刻,裴素云把头靠在袁从英的肩窝,悠悠叹息:“非要让人心里不好受……”
袁从英不回答,只吻了吻她的额头,裴素云再说不出半句埋怨的话,只好扶持着他来到榻边坐下。
裴素云蹲下身替袁从英脱鞋,问:“晚饭想吃什么?有面和粥。”
“过会儿再说吧,我现在不饿。”袁从英随口答道,又问,“安儿吃过了?你呢?”
“阿月儿早给安儿吃好晚饭了,我等你。”裴素云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左腿抬到榻上,掀起裤脚检查着伤口,袁从英紧皱起眉头。裴素云看了一会儿,咬着嘴唇低声道:“你这是何苦呢?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骑马……不疼吗?”
“还好。”袁从英靠到枕上闭起了眼睛。裴素云一时无言,只得轻轻揉捏着他的腿,心中满是阵阵翻涌的酸楚,眼圈不觉又红了。良久,她听到袁从英低低地说了句:“乌克多哈的婴儿不见了,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裴素云停下手上的动作,愣愣地望向袁从英。他睁开眼睛,清朗镇定的目光凝驻在她的脸上。
“怎么会?”她又惊又急地嗫嚅道,“是谁告诉你的?”
袁从英的语气十分平静:“还能有谁?当然是阿威。”
裴素云诧异地眨着眼睛:“可……可他一点儿都没对我说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孩子不是让苏拓娘子抱回去了吗?”
“苏拓娘子死了。”
“啊?”裴素云完全目瞪口呆了。
袁从英冷冷地道:“苏拓娘子被发现死在庭州城北,当时她正抱着乌克多哈的孩子从你那里赶回乾门邸店,但在她尸体边没有找到那孩子。”
裴素云脸色变得煞白,不知所措地看着袁从英,他却阴沉着脸不再说话,陷入沉思之中。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吁了口气,道:“我想了好几种可能,一种是遇到普通的强人,但不抢财物光抢孩子,似乎说不太通;另一种可能是乌克多哈不愿长期被我们以孩子相威胁,想法找人来夺回了自己的婴儿;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庭州前段时间残忍的杀童祭祀案件,恰好也把乌克多哈的婴儿做了牺牲。”
“这、这太怪异了……也太可怕了!”裴素云颤抖着嘴唇,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袁从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最奇怪的是,乌质勒刻意向你我隐瞒这件事。那天他来时,我无意中提起乌克多哈的婴儿,他的样子非常古怪,才引起我的怀疑。我这几天来设法与阿威亲近,今天纵马驰缰时他才完全失去了警惕,把相关的实情泄露出来,看来乌质勒确实曾叮嘱过他和哈斯勒尔,不许对我们提起此事。”
裴素云打了个哆嗦。窗外,深沉的夜色已吞没了雪山挺拔高峻的身姿,镜池也幻化成月光下的一片朦胧清影,然而即使在这样的宁静安详中,依旧有无处不在的危险正窥伺着他们……与世隔绝,真的能与世隔绝吗?她抬起头,凄然地问:“今天你一定要骑马,就是为了打听这个?”
袁从英握了握她的手:“倒也不全为这个,我确实想试试看骑马……素云,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庭州去。”
这下裴素云震惊了,她不觉抬高声音:“为什么?你的身体根本就没好,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庭州?你……”
“你别急啊。”袁从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解释道,“今天收到乌质勒的飞鸽传书,我们设下的离间计进展非常顺利。目前东突厥王子匐俱领已经对碎叶那边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两方的决裂指日可待。乌质勒决定要抓紧时机,尽速率部攻克碎叶,我也觉得应该速战速决,因此明天我就会给乌质勒回信,建议他在十日内准备向碎叶发起总攻。我认为只要指挥得当,乌质勒完全能在九月前拿下碎叶,夺取突骑施汗位!”
裴素云愈加惊骇,口不择言地道:“从英,你、你不是要跟乌质勒去打仗吧?你的身体绝对、绝对不行的!我不答应……”
袁从英微笑着把她揽到胸前:“我的傻女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急躁了?你放心,我不会和乌质勒去打仗的,他手下那班战将个个骁勇善战,我现在这副样子,去了反而给他们添乱,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
“那你还急着回庭州?”
袁从英轻抚裴素云的面颊:“这几日来,天气凉得很快,我问了阿月儿,她说庭州的秋天特别短,九月初便入冬了,到那时候再待在弓曳就会很艰苦。因此我要先回庭州,去处理些必要的事情,这样……你与安儿、阿月儿就能尽快回家了。”
裴素云垂睫无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管用尽全力抱紧他,好像这样便可以与他的心贴得近些,更近些……
仿佛又过了很久,裴素云听到袁从英在耳边低语:“家里后院的火是你自己放的吧?”
裴素云簌地挺起身来,直勾勾地瞪着袁从英。
他微微含笑:“没有其他人进去过,并且你在离开前还回去过一次,不单单是为了去抱哈比比吧?”
裴素云彻底没了力气,软软地倚在他的胸前,喃喃着:“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不想让人发现冬青林的秘密,对不对?你呀,你就不怕万一乌质勒施救不及,把家都给烧了?”裴素云没有回答。他抚摸着她的秀发,少顷,又道,“我只希望,能让你再不用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从英……”她抬起蓄满泪水的眼睛,袁从英直了直腰,摇头叹息:“每次我们俩讲话,你不是哭就是笑,要不就是……又哭又笑,我一直都弄不明白,哪有那么多可哭可笑的事情?”
裴素云的眼泪全给憋回去了,气鼓鼓地嘟囔:“谁像你!铁石心肠!”
“嗯,我都快累死了,还要让你骂心肠硬。”他懒懒地说了一句,便又闭上眼睛。
裴素云忙问:“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不想吃。”
裴素云无奈,捏捏他的衣服道:“那也得把这身衣裳换了再睡,你出了多少汗啊,里里外外全湿透了。”
袁从英仍旧懒懒的不置可否,好在裴素云服侍他已经十分熟练,很快就替他把衣裤全部脱下,又取过方才在缝补的一套里衣裤,轻声道:“还好乌质勒上回带来了你的旧衣服,说是狄景晖特意留在他那里的。要不然我都没衣服给你换。”
袁从英连眼皮都没抬:“不穿,这些天晚上都不穿的。”
裴素云哭笑不得:“前些天热啊,再说那会儿你动弹不了,我伺候你也方便些。现在晚上凉了,还是穿上吧……”
袁从英总算把眼睛睁开了,盯着裴素云问:“我现在能动了,你就不打算伺候我了?”
“你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裴素云小声争辩着,心却突然“咚咚”直跳。她想躲开他热烈的目光,但又难以自持地向他靠近,她当然懂得这目光里的意思。裴素云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这一刹那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渴望,一点儿也不比他对自己的少。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就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中。
原来,让她向往了那么久、憧憬得那么苦的雪域冰峰,其实一点儿也不冷、一点儿也不远。相反,却是那样的灼热和贴近,于是她紧密包容,再也舍不得放开。当冰川汇入镜池的时候,那泓碧波会不会也感到一丝丝疼痛呢?就像她现在所感觉的那样,一定会的……然而又有什么能比这真切的充实,更能让她体会到女人所能拥有的最大幸福?
湖水深邃温暖,终将冰川融化,从此他们水乳交融,再也不能分离。
夜又深沉,沈珺从连串的噩梦中惊醒。在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庭放的身旁,正在忍受着他永不停歇的责骂和侮辱。这个被她称为爹爹、将她养育成人的凶恶老者,只是因为从小熟识,沈珺才会对他的丑恶、卑劣和刻薄习以为常,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在这位所谓“爹爹”带来的巨大恐惧下辗转反侧、备尝煎熬。阿珺二十五年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忍耐中度过的。小时候她怎么也弄不懂,别人家的孩子总能体尝到父母的疼爱,为什么自己的爹爹却对她百般折磨、肆意打骂,怎么也看不顺眼,但后来她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这一切。沈珺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虽然不能说很幸运,但至少她还有沈槐,他就是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明和温暖,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去年除夕夜的突变使沈珺终于摆脱了沈庭放,并让她来到了洛阳,陪伴在她朝思暮想的沈槐身边。她原本天真地以为,生活就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对未来她没有奢求,只想将自己的所有交托给她最爱的人,便心满意足了。然而这半年多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却有些事与愿违。以前即使相隔遥远的时候,她都能觉得自己的心与沈槐息息相关,现在哪怕日日见面、夜夜共枕,她却发现他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一天比一天变得陌生……最可怕的是,她对这样的变化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最终的不幸降临,将哪怕最微薄的希望击得粉碎。
沈珺从榻上撑起身,轻轻擦去脸上冰凉的泪迹。洁白的月光映透窗纸,在榻前淡抹清痕,就如今夜的她一般寂寞。自从上次午后的长谈,沈槐又是好几天没照面了,每夜两名千牛卫士住进西厢担任守卫,让沈珺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囚犯。是为情所困的囚犯吗?对此沈珺倒是心甘情愿,但让她感到可怕的是,她现在已经弄不太清楚,这份情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唉,今夜只怕又是无眠了,她木木地伸腿下榻,想打开窗透透气,却突然发现卧房通往正厅的布帘下,泻出暗红色的烛光。
沈珺差点儿惊呼出声,沈槐今夜未回,卫士守在院中,这会是什么人?她按住乱跳的胸口,悄悄挪动步子来到门前,掀起布帘的一角朝外看——桌前一个熟悉的背影,被暗淡的烛光映得有些零乱。听到动静,那人猛地回头,狰狞扭曲的面容将沈珺吓得倒退半步,他是沈槐吗?为什么这双眼睛里的凶光,竟和她在梦中所见的丑恶老者一模一样?
沈珺微颤着声音问:“哥,你怎么回来了?”沈槐似乎也被她吓到了,手中握着的东西“当啷”落到地上。沈珺抢前几步,俯身去捡,她的手与沈槐伸出的手碰在一起,同样的冰冷、颤抖。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直愣愣地望着跌落于青砖地上的紫金剪刀,好像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物件。
“哥,你、你怎么找到的这个?”沈珺咽了好几口唾沫,才问出句话来。
沈槐答非所问,声音异乎寻常地干涩凄厉:“阿珺,这把剪刀就是杀死老爷子的凶器!”
沈珺的脸顿时煞白,愣了半晌才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你不用管!”沈槐闷声断喝,“总之老爷子就是被这把剪刀捅死的!”
沈珺低下头,半晌才低哑地问:“那……是谁?”
“是谁?是谁?”沈槐若有所思地重复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犹如哭泣般的苦笑,“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胆小如鼠的一个懦夫,竟然敢在我的面前周旋了这么久。而我呢,还以为一切都在按计划行事……他这是要让我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他这是要把我也害死啊!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恶棍!该死的畜生!”一连串恶毒愤恨的咒骂从沈槐的嘴里涌出,紧接着他又用双手捧住脑袋,痛苦万分地辗转呻吟。
沈珺吓坏了,她还从没见过沈槐这个样子,颓废、绝望、失魂落魄……沈珺只觉得心痛难抑,她噙着眼泪展开臂膀,将沈槐搂入自己的怀中,轻声喃喃:“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不管有什么难事儿,都告诉我、告诉我……”
沈槐甩开她的拥抱,只管捧着脑袋发呆。沈珺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又急又怕,目光一瞥时,才发现桌上还摊开着一张纸。那纸皱皱巴巴的,上面硕大歪扭的字迹直冲入沈珺的眼里,她又是浑身一震,这样的字体她再熟悉不过,那是沈庭放的笔迹!
“哥,这是爹爹的笔墨吗?”她低低地问了一句,沈槐毫无反应。怀着既恐惧又好奇的心情,沈珺轻轻拿过这张纸,匆匆扫过抬头部分——原来这是沈庭放写给沈槐的一封书信!她浏览着,立即发现,这封信才写到中间,沈庭放的字迹又非常潦草散乱,仿佛是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慌中写下的。即使如她这般熟识,也很难一下子辨认清楚,但信中的几个名字还是触目惊心地跃入她的视线:阿珺……袁从英、狄景晖,还有……谢岚!沈珺瞪着这最后一个名字,有些发蒙,终于忍不住转向沈槐,怯怯地问:“哥,我记得爹爹死了以后,袁先生提到他死前似乎在写一封书信,但没有找到,就是这封信吗?你从哪里得来的?还有……这信里如何会提到谢岚……”
“住口!”沈槐一声暴喝,劈手将信从沈珺手里抢下,三扯两扯就把信纸撕得粉碎,还兀自大口喘着粗气。沈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再说不出半个字。
沈槐的脸已彻底变形了,丑陋暴戾掩盖了平日的端正帅气,他恶狠狠地死盯着沈珺,一字一顿地说着:“阿珺,你给我听好了,今后如果再让我听到‘谢岚’这两个字,就休怪我不客气!”
沈珺的眼前模糊一片,她觉得委屈、困惑,更有难以言表的悲哀击打着心房,虽说她早已习惯把他的意愿当作自己的意愿,把他的悲喜揉成自己的悲喜,但此刻的沈槐,显然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假如不是因为他所面临的困局太险恶,那么就只能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她。谢岚,谢岚,既然他说了不能提,沈珺只好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个她从小就被灌输了要去热爱的名字,她真的就全心全意地爱了一生啊,可为什么他又用如此粗暴的方式禁止她再提起……
沈珺的泪默默流下,对面之人视而不见,只因他又陷入新的恐慌,正在讷讷自语:“他一定怀疑我了,一定是的!这个老狐狸,果真是天底下最虚伪最狡猾的老家伙!他居然还装出一副对我特别器重信任的模样,想要消除我的戒心,进而查出我的真相……”他抬起头,一把攥住沈珺,“阿珺,你知不知道,那个狄仁杰,他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沈珺凝噎着连连摇头,沈槐又把她推开,嘴角挤出个残忍的怪笑,“还好袁从英死了,死得太及时了!他们没有碰上面,所以还……不对!狄景晖会不会给狄仁杰带来什么消息?应该不会……但愿不会……他们没有时间,光顾着和突厥打仗,还顾不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