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质勒无奈:“好吧,别的我都不管,总之明年元月前,你必须回到这里。”
袁从英镇重回答:“可汗,明年元月我将直抵碎叶。”
两双视线凌厉交错,乌质勒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少年时跟随老可汗猎鹰的情景。高傲的雄鹰被射伤俘获后,竟以爪牙啄咬羽翼、以岩石磨砺尖隼,直至鲜血淋漓、筋骨折断而死。乌质勒从此便知,鹰是不可能征服的。
“但是我一定会收服你的,袁从英!”
沙陀碛已经完全沉没在苍茫的暮色中,乌质勒和袁从英并肩朝庭州方向纵马飞驰。
“从英,还有件事要与你谈!”乌质勒大声说。
“什么事,可汗?”袁从英亦高声作答。
乌质勒双腿一夹,“墨风”往前跃冲,轻轻松松挡在袁从英的坐骑前面。
“吁!”袁从英敏捷地勒住缰绳,微笑地注视着乌质勒。
乌质勒反而迟疑起来,脸上不经意中似乎有些发红,他吞吞吐吐地说:“这事儿……最近我一直在心里翻来覆去,是……关于沈珺……”
“沈珺?”袁从英始料未及,真正大吃一惊。
“咳、咳。”乌质勒大声地清了清喉咙,脸孔更红了,“是……沈珺。从英,其实我本来已打算近期入玉门关的,就是为了沈珺。不过现在,既然你要回中原,我倒想先与你商议商议。”
五天之后,裴素云一行的两驾马车,在午后时分平安穿越布川沼泽,回到了庭州城里。马车驶过城门口时,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围在空地上,中央依稀可见高高搭起的木架。阿威回头对车内嚷:“伊都干快看,那上头吊着大运寺的坏蛋呢!”
裴素云掀开车帘,人群簇拥得非常密集,喧哗而激愤,他们离得太远,几乎看不见什么。她轻声问:“官府会怎么处置这些人?”
阿威高声回答:“听说是先示众三天,三日之后,官兵撤下,就任由百姓将他们抽筋剥皮!今天是最后一天,等太阳落山官兵就要撤,所以大家都在这里候着呢。我估摸啊,等官兵一走,不下半个时辰,这些人就连骨头渣都剩不下来咯!哈斯勒尔来接我们的时候就说,那大运寺已经让人又烧又砸,成了一片废墟了!”
裴素云点点头,又将车帘放下。阿月儿和安儿同在另一驾车里,裴素云就抱着哈比比独自而坐,她的心情与一个多月前逃往弓曳时迥然而异,那时有多么绝望无措,现在就有多么喜悦急迫,而所有种种都是因为他……一想起他,裴素云的心中就涌起既甜蜜又酸楚的滋味,只不过分别了十来天,思念就已让她不胜负荷,连弓曳的美景都无法使她平息下来。好在一切终于过去,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可为什么他没有亲自出城来接呢?当裴素云发现只有哈斯勒尔等在布川沼泽这侧时,立刻感到不可抑制的失望,还有——不安。虽然哈斯勒尔一再声明袁将军很好,裴素云仍然心急如焚。她是多么想见到他,哪怕早一刻也好,必须亲眼看见他,只有那双清朗镇定的目光,才能让她纷乱的心绪安宁下来,她渴望着能立刻投入他的怀抱,尽情感受那温暖美好的气息,他的气息,真好似能滋养她的整个身心……
“到家了!”随着阿威开心的叫声,马车停在裴家小院外,阿月儿和安儿欢呼雀跃地直冲进去。裴素云按了按胸口,抱起哈比比缓步走入院中。她有些恍惚,这个她从小生长、熟悉的地方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怀里的哈比比忽然“喵呜”叫起,裴素云双手一松,黑猫柔软地跃下泥地,短短的一瞬,她似乎有些魂飞魄散,随即在她的眼里心里,便只有面前的这个人,再无其他了。
袁从英抬手轻抚裴素云的乌发:“一路上还顺利吗?累不累?”
裴素云不回答,只管一遍遍地端详他:虽然一贯的疲倦并未消退,气色倒还算好……
袁从英稍等了片刻,才微笑着问:“看够了没有?”
裴素云垂下眼睑:“你没有来接我们,我都担心死了。”
“担心什么?”
裴素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天气凉得太快,你受不得风寒,担心你的衣服不够……不过看着还好,手是暖的。”
“就为了这个?”袁从英的眼里满是戏谑,“等你回家的工夫里我可一直在干活,手当然暖,你再往身上摸摸,还有汗呢……”
裴素云刚抿嘴一乐,马上又紧张地问:“干活?干什么活?都说了你不能劳累的,怎么又不听……”
话未说完,袁从英已牵起她的手朝后院走,说道:“来吧,来看看你的杰作。”
两人绕进后院,阿月儿和安儿正冲着冬青树林的遗址发呆。见到裴素云过来,安儿嘟嘟囔囔地喊着“娘、娘”,抱着她的腿直晃,显然是要表达困惑和不满。
裴素云蹙起秀眉,打量着眼前这片新出现的空地,除了最外围的云杉依旧高高挺立,原来的矮沙冬青林已踪迹全无,只余一大片平整的黑土。她悠悠地叹了口气,全烧尽了也好,反正也没有用处了……
突然,裴素云意识到了什么,与袁从英相牵的手情不自禁地越握越紧,因为她刚刚发现,在云杉树的里面,新搭起座一人来高的木篱笆,将整片空地围得严严实实,只在靠近后院的这侧,开了扇小小的栅栏门。那片黑土上也并非一无所有,而是间隔着竖立起若干树苗纤细的枝干,她听到身边的人在轻声说:“我怕秋天栽树难活,就只种了些榆树和白腊,等明年开春再种些别的。里面的土全都翻过了,你要喜欢,靠院子的地方还可以种些花。”
裴素云又惊又喜地抬头看他:“你、你还会这些?”
袁从英淡淡地回答:“我也不太懂,只不过曾经看人做过。主要是你这个地方既然已经毁了,就干脆种上些别的,好看也安全。”轻吁口气,他又道,“现在就算是神仙来,也找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了。”
裴素云无言,她当然懂得他的良苦用心,更明白自己应该感激欣喜,但不知为何她的眼睛又是涩涩胀胀,好像千转百回的情愫就要喷涌而出。袁从英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咱们回屋去吧。”
在屋子的后墙前,裴素云停下脚步,终于明白自己所感觉的异样是什么了,原来整所房子的外墙都被重新刷过一遍,看上去干净整齐。她忆起乌质勒去弓曳时提到过,屋子的后墙被火熏黑……她想说些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好任由袁从英引着自己,踏进房门。
和外面一样,屋里天蓝色的墙壁也显得比以前更明亮。袁从英冲她眨了眨眼睛:“我费了好大的劲,可就是弄不出镜池的那种蓝色,中原从来没人用蓝色刷墙的……只好这样了,我也就这么点本事。”
裴素云朝屋子四周慢慢看了一遍,确实不如镜池那样深湛醇厚,但也因此不那么令人忧伤,这蓝色明净安宁,更像窗外舒爽的秋日天空。
她向他微笑:“去那边榻上躺着。”
“干什么?”
“我要给你作法。”
袁从英依言走到榻边躺下来,裴素云把神案上的熏香炉点起,神秘淡雅的幽香很快充满整个房间。袁从英看着裴素云坐到自己身边,故意瞅了瞅她空着的两手:“今天没有毒药给我喝?”
“你渴了?”
“不是,我以为你折腾我都是成套的做法,先是异香,然后毒药……”
“谁要折腾你了,就是帮你解解乏。”裴素云微嗔,探手到他的怀里,摸出小银药盒。打开盒盖一看,她的脸色变了,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轻叹一声,抚着他的额头道:“今天就别再吃这东西了。”
“嗯,有你在就不用。”
对面的窗户敞开着,又是日落时分,太阳也恰恰悬在天山的山巅上,与雪峰不过寸把之遥。唯有深秋的天气,比他头一次来到这里看病时更凄寒些。透明澄澈的碧空中,这轮红日艳而无光,被染成血色的冰峰不露暖意,反而愈显孤绝。
袁从英紧握裴素云的手,将它搁在自己的身上。有很多必须说的话,整理了好几天的思绪,现在他却无意开口,只想就这样与她在一起,看着时光在眼前流转更迭,白昼沉入黑夜。既然生命总要无可挽回地离去,为什么还要打碎此刻的宁静,多么难得的宁静,就让一切都随它去吧……他闭上眼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痛苦,立刻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脑海中,剧痛尖锐地刺入五脏六腑,随即席卷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从英?”裴素云在他耳边关切地轻唤。
“嗯……”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眼睛对她微笑,“我好像睡着了?”
裴素云叹息:“你太累了,何苦急着干那些活?”
袁从英坐起身来搂住她:“干这些活不算什么,对我来说比猜谜容易多了。再说……”他若有所思地道,“我刚回来时,满院满屋子都是被人搜过的痕迹,我看着也很不舒服,索性就彻底收拾干净。”
“搜?”裴素云轻轻应道,并不显得很意外。
袁从英皱起眉头,完全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他带着一丝冷笑问:“你在城门口看见那些人了?”
裴素云点了点头。
袁从英继续道:“乌质勒和缪年在前天一早就离开庭州,去碎叶了。留在这里看自己的人被百姓诅咒叱骂,他们的脸上也实在过不去。”
裴素云低声道:“我听哈斯勒尔说了,整件事情都是大运寺背后作祟。”
“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何况利用我把你赶离这里,甚至逼你进入弓曳,也不是缪年一个人能做到的。”
裴素云大吃一惊:“不单单是王妃?那还有谁……”她慌乱地垂下眼睑,不敢再看袁从英寒光闪耀的眼神。
“还能有谁?”袁从英沉吟片刻,才道,“我与乌质勒在这件事上心照不宣,才换得他带上全部亲信撤出庭州,并且答应永不返回。只有这样,庭州才是真正安全的,我也才放心让你和安儿回来。”他握了握裴素云的手,“明天我就带你去见见新上任的庭州刺史崔兴大人,今后还要仰仗他多照顾你们。崔大人很有能力,为人也正直可靠,我相信他。”
裴素云垂首不语,她的心被隐约不祥的预感攥牢,似乎就要大难临头,但她咬紧牙关不去打搅袁从英,不向他提问,只等着他慢慢说下去。
袁从英果然又开口了,一如既往地清晰果决:“乌质勒确实是在最后关头才得知缪年的计划,但当时他既然还来得及送走我们,就必然也能给我们安排一个躲藏之所,甚至完全可以让缪年吩咐大运寺住持将百姓骗走,当时那些百姓对住持是深信不疑的。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却利用那千钧一发的紧张局面,逼迫着你离开家,进而逃往弓曳,他不想害死我们是没错,但他的居心同样险恶!”
裴素云止不住浑身颤抖,袁从英将她牢牢地搂在怀中,在她耳边说:“不要担心,我已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乌质勒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的,无非是两样,一是弓曳背后的金山秘径,本来他进攻碎叶受挫,就想利用金山秘径迂回,但现在我已设法让他明白,金山秘径确实失传,再说他既然成功夺得碎叶,弓曳的秘密对他就没什么意义了。”说到这里,他轻轻拍了拍裴素云纤弱的肩膀,“可怜的女巫,裴冠给你们家族留下的秘密太多了,招致各种人物窥伺,真是够你受的……”
“至于乌质勒想发掘的另一个秘密,也就是他们搜这里的目的,我想你也很清楚,”袁从英托起裴素云的下巴,注视着裴素云的眼睛,“你能告诉我吗?”
“伊柏泰,还是为了伊柏泰,”裴素云呓语般地喃喃着,“哪怕沉入沙底,他们也不肯放过我……”她的眼睛越睁越大,里面空无一物。
袁从英将她的脸贴在胸前:“素云,自我生还以来,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如何从埋没的伊柏泰里逃出来的。现在我就说给你听,今生今世只说这一次。”
锥心刺骨的伤恸让他们紧紧相偎,就连最坚强的灵魂,也不能独自面对如此惨痛的回忆,那既是他的、也是她的——最深最深的恐惧。
当“炎风”远去的足音再也听不见的时候,袁从英在黑烟弥漫的砖石堡垒中昏迷过去。身体下面越来越剧烈的震动将他唤醒,他用尽全力撑开眼皮,发现炽烈的日光透过窗洞洒在脸上,全身滚烫,嗓子干渴欲裂,他摸到身旁的水袋,忍着剧痛灌下几口,立即呕出许多血块,头脑反而清醒些了。袁从英发现,原本充满整个砖石堡垒的烟雾已经散尽,他用石块堵住的台阶下也不再有黑烟喷涌而出。一定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灼人,周围酷热难当,他侧耳倾听,沙野上寂静如昔,但是,不对!
又一阵猛烈的震颤从身体下传来,紧接着震动连续不断越来越强,台阶下面传来闷闷的轰隆声,似乎伊柏泰的地下监狱正在沙海底下翻腾起伏。袁从英完全无力起身,只能艰难地挪到台阶旁,刚想看看下面发生了什么,突然,整个地面就在他的眼前和身边纷纷塌陷!他本能地翻滚,想避开沉陷的区域,但是地下的巨响变得震耳欲聋,坚固的堡垒亦开始不停地摇晃!
袁从英刚来得及扑上堵在台阶口的大石块,堡垒就开始歪斜着沉陷。他昏乱的头脑中终于意识到,必定是搭建起地下监狱的横梁木桩被大火烧尽,伊柏泰的地下早被挖空,地面全靠这些木架支撑,如今所有的支撑毁于一旦,黄沙像海水般流向凹陷的区域,而他,亦将随着地上的一切没入寂寂沙野。
当他伏在石块上随之下陷时,确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到放弃,真的太累了,生命似已完全成了负担。但是一抹金光刺入模糊的视线,生生将他从麻木中唤醒。他看见了什么?一枚小小的五星神符,就嵌在刚才被他撞破的泥壁上。就在全部堡垒倾倒、砖石台阶断裂的刹那,颤抖的手将神符按下,袁从英拼尽最后的力气,跃入新敞开的岩洞口。
他又昏迷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身后的洞口已被沙土填得密无缝隙。周遭充塞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真正的死亡也不过如此吧,也许还比不上他此刻所感到的绝望和恐惧……正是这样的绝望和恐惧驱使着他,不顾一切地往前爬去,与其说是求生,不如说是在求死!一会儿他失去知觉,一会儿醒转又继续前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坚持了多长时间,直到发现周围清风习习,黑暗中还有奇异的光彩熠熠生辉。起初他还以为只是幻觉,但暗道的前方真的有新风和亮光,他爬着爬着,鼻子里已能闻到风卷黄沙的气息,透过眼前变幻的血色,暗道中的一切也越来越清晰……
袁从英停止了叙述,一直伏在他怀中的裴素云抬起头,轻抚着他冰冷的面颊,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别怕,别怕,都过去了……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他低下头,对她微微一笑:“是的,都过去了。不过,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嗯,你说,我听着。”
这个洞口的旁边是大块的岩石和几株胡杨,挡住了常年吹拂的黄沙,使洞口没有被完全遮蔽。他向上爬去,在靠近洞口的内侧,他看见了一具白骨。那骷髅面朝外,摆着奇怪的姿势,一柄锈损的长刀扔在旁边,仿佛是在挖掘逃生的最后关头失去了力量,就死在离光明一步之遥的地方。这具骷髅想必已有很多年,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腐朽成灰,唯有齿间咬着一块东西,灿烂金光映入袁从英昏沉的头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个人就是蔺天机吧?”
“是的。”裴素云点了点头,十分平静地回答,“伊柏泰终于完工的时候,所有的建造工人都被蔺天机杀害了,最后一步便是由他亲自检查全部的机关和暗道。因为五星神符的机关设计,只能从外面开启,所以当他进入通往金矿的暗道时,就让我在外面等候。”
“可你没有帮他开启机关,却用泥土将整个神符封死了。”
裴素云沉默着,袁从英将她搂得更紧:“台阶上的泥壁其实不是为了封堵风道,而是掩盖这个神符的……唯一没有图案的神符,就像你家里放置的这个,一模一样。”
两人一齐将目光投向神案,在黄昏的黯色中,五星神符越发显得光彩夺目。裴素云的话音再度响起:“风、火、水、土四神符,分别对应五星的四个角,而五星尖端的那个角,代表的是——金,没有图案。”
袁从英点头:“我猜到了,当时我就是按在了尖端的角上,才打开了机关。”
裴素云微笑:“早说你聪明,偏要叫别人以为你笨。嗯……没有图案的神符指向密布金沙的矿道,那才是伊柏泰里真正的秘密。”
裴冠在沙陀碛中探查到稀有的金矿后,便设计了整个伊柏泰的地下构造,目的就是要建立一座完全封闭独立的冶矿场所,并让其与沙陀碛下纵横的暗河水道相连,形成秘密的运输路径,可以将开采和淘炼出的黄金,神不知鬼不觉地运送出去。在伊柏泰的一端,也就是五座堡垒的尖角,那座最小的堡垒下方,才有直通金矿的暗道入口。另外四座大堡垒既作为通风之用,同时也蒙蔽外来者,所以五座堡垒中唯有最小的一座没有门。裴冠从最初就设想了利用囚犯来淘冶金沙的方法,对外始终都宣称伊柏泰只是座监狱。
伊柏泰历时几代刚刚建成,随后裴梦鹤就被蔺天机害死,蔺天机不久又死于裴素云之手。由于裴素云不肯将伊柏泰真正的秘密透露给钱归南,他始终一知半解。虽然找来吕嘉这样的冶炼高手,却只能让他管理地下监狱,打造精钢兵刃、充当土匪来赚些昧心的钱财,直至与突厥定下利用暗河攻袭庭州的计策,都只不过是绕着外围打转转,从未深入伊柏泰的秘密核心。
沉吟良久,袁从英抚弄着裴素云的乌发,轻声道:“我后来回想,那堵泥壁真的很薄,你可不是个好工匠。我重伤之下都能撞开,为何蔺天机当时无法破开?”
裴素云的嘴角勾起冷冽如冰的笑意:“蔺天机其实比谁都胆小,怕死怕到极点。当他发现我要害死他时,就已经吓瘫了,哪里能像你那样勇敢求生?”
“嗯,可是他后来毕竟挖通了向地面的出口,为什么不逃出去呢?”
裴素云的笑容更加狠绝:“我求了钱归南,让他派兵在伊柏泰周围数里的地方施放死兽的尸体,引来成群的野狼。整整一个月,伊柏泰周围野狼密布,任何活物都逃不脱狼口。说实话这只是以防万一,我还真没想到,蔺天机居然挖到了地面。不过……当他发现自己出去也是一死的时候,他该有多么绝望啊。”她笑着说完这话,泪水成串地淌下,随即便扑在袁从英的怀中放声痛哭。
裴梦鹤死后,整整十年她都只是无声地落泪,今天,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随着泪水奔流而出,裴素云感到压在身上的重负正在土崩瓦解。每一声悲泣、每一滴泪水,都在涤荡她的心灵,最最重要的是,那双拥抱着她的有力臂膀,令她体验到至为真实的依靠。哭声渐渐低落,过去的一切都已远离,所有的秘密、真相,现在看来都那样虚无,只有身边的这个人,才是她在世间最珍贵的拥有。裴素云不再悲哀,她开始浮想联翩,今后要怎样照顾好他,这才是她最应该想的。天气凉了,要赶紧给他做几身冬衣;他的身体还很不好,不过没关系,她有许许多多的办法帮他调理,他会好起来的,一个秋冬不够,还有春夏,还有明年……
可是,他在说什么?走?
裴素云瞪大眼睛:“你要走?为什么?去哪里?”
袁从英叹了口气:“傻女人,我都说了三遍了……你从来不肯好好听我说话。”
裴素云的脑海里嗡嗡地响成一片,袁从英按了按额头,耐心地开始第四遍解释:“素云,我要回中原一趟。我想尽快出发,只要把你们安顿好就走。也许……就在明天。”
“哦,回中原。”裴素云有些反应过来了,“可为什么那么急?”
“想赶在明年元月前返回。”袁从英对她笑了笑,“我答应了乌质勒今后辅佐他,在此之前,我要先回中原了结一些事情。这些都是我们谈好的条件。”
“可是……”裴素云有太多的“可是”想说,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几番犹豫,她试探着问,“从英,我陪你一块儿去好不好?你现在这样子,一个人在寒冬腊月里赶路,我……实在不放心。”
袁从英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裴素云已经很了解他的脾气,便不再坚持,轻握着袁从英胸前的衣襟,道:“那你一定要多小心,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素云,从中原回来后我将直接去碎叶,不会在此停留。”
裴素云猛抬起头,疑惧地望向袁从英的眼睛,他的眼神坦白而又忧伤,让裴素云看得直心惊:“从英,你、你不打算再回庭州了吗?我不明白……”
他依旧没有回答。
裴素云真的急了:“碎叶和庭州离得不算远,如果你不来,那我就去找你!我带上安儿一起去!”
袁从英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
“为什么不行?”裴素云还是头一次朝袁从英嚷起来,她刚刚被幸福滋润的心突然又沉入绝望的海底,为什么他终究要如此冷酷无情?
袁从英攥牢裴素云的手:“素云!我在碎叶的前途吉凶难卜,与乌质勒、缪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处处艰险。我不想你牵涉其中,这对你是危险,对我是麻烦。你和安儿必须待在庭州,崔大人答应我全力保护你们母子,我相信他必能办到,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心无挂碍。”
“不,我不……”裴素云语无伦次地还想要反驳,袁从英用最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素云,这回你必须认真听我说。缪年是个恶毒的女人,她比你想象的还要狠辣百倍。你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害死乌克多哈的孩子吗?当时她已经害死了许多孩子,足够陷害你了,可为何还不放过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甚至连苏拓娘子也一起灭了口?对此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我回到庭州后曾先与缪年单独谈话,她对其他罪行承认不讳,唯有在乌克多哈婴儿这件事上含含糊糊,坚称是一个误会。随后我与乌质勒见面时,又提起了此事,他也表现得异常窘迫,而我借着乌克多哈对他霸业的重要性,一再逼迫于他,终于使乌质勒勉强吐露几分真相。哼,这真是桩可笑可恨令人作呕的罪行!”他抚摸着裴素云秀丽的面庞,继续道,“乌质勒一向有中原心结,他非常想娶个汉人女子为妻,当初选择缪年就是因为她身上的汉人血统。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聚少离多,缪年对乌质勒既一往情深,又有很多猜忌。就在几个月前,缪年收到乌质勒的家书,暗示说看中了一名汉人女子,想娶来做妃,缪年没有明确反对的理由,但心中怨愤难当,便急着赶来庭州与乌质勒团聚。结果,她刚到乾门邸店,就见到了你和乌克多哈的婴儿,还有乌质勒对你关怀备至的样子……”
“我的天哪!”裴素云脸色煞白,“难道王妃她、她竟然误会我……”
袁从英冷笑:“没错,就是这样。她以为你就是乌质勒信中所称想娶的汉人女子,而那婴儿正是你与乌质勒所生,恰恰那孩子也是胡汉混杂的相貌!”
裴素云止不住地喃喃道:“这太荒谬了,太荒唐了,她明明知道我在等你的音讯……”
“她以为你和乌质勒只是借着我的由头瞒天过海,私下相通罢了。”袁从英又道,“缪年随后了解到你的萨满伊都干身份,便借题发挥,设下了整个杀童祭祀的毒计,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要在庭州发展自己的教派,更是要将你和那婴儿一起置于死地。为了避免乌质勒从中阻拦,起初缪年还刻意对他隐瞒。所以你可以想象,当乌质勒终于知道全部始末时,会有多么气愤和懊恼。”顿了顿,他注视着裴素云道,“现在你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想方设法要缪年承诺永不回庭州。你当然更不能去碎叶,以缪年的个性,她怎么会放过令她如此难堪的你我。况且乌质勒和缪年心中也很清楚,我是绝不会放过缪年的,终有一天我会让她为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他们暂时隐忍,不过是要利用我辅助乌质勒的霸业,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但假如有了你,乌质勒和缪年都会用你大做文章,不,我决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
裴素云垂下头,泪水夺眶而出,现在她完全听明白了,也终于懂得了他所做的一切。寂静柔柔地降落在他们的身边,夕阳在天蓝色的四壁上画出绚丽的光影,过了很久很久,裴素云拭去泪水,抬眸向袁从英微笑:“从英,没关系的,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在庭州等着你,等你忙完了正事,累了、倦了,总是要回家来的……”
“素云,我什么都不能……”
裴素云掩住他的口:“从英,今天你说了好多话,现在该轮到我说了。你想不想知道,天下有那么多金子,为什么独独伊柏泰的最为珍稀?”
裴冠在沙陀碛中发现金矿时,曾将一些金沙通过裴矩献给隋炀帝。炀帝命手下最好的金匠将其制成金锭,结果发现,这金锭竟能达到世间绝无仅有的纯度,遂引为至宝。隋朝不久覆灭,高祖和太宗皇帝在洛阳宫中见到那三枚金锭时,也不禁叹为观止。后来太宗皇帝特意颁下圣谕:如此至纯至贵的黄金,不能沿袭隋名,从此命名为“大唐金”。并悬赏全天下寻访“大唐金”的出处,凡能献此宝者将赐予王侯爵位。然而,特立独行的裴冠却决定隐匿真相,他执意要将伊柏泰的秘密埋藏在自己的家族中,于是“大唐金”在人间再也无迹可寻。
裴素云将袁从英从榻上拉起:“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他们并肩来到神案前,暮色更深了,但黄金五星神符的光辉依旧无比绚烂。
袁从英突有所悟:“难道,这五星神符就是‘大唐金’?”
裴素云微笑着摇头:“所有的神符都是蔺天机以伊柏泰里采到的金沙所制,却不是其中最纯的。因此还算不得真正的‘大唐金’。不过……已经是金中翘楚了,缪年的眼光很毒,她头一次来我这里就发现了神符的异处,后来乌质勒将我逼离此地,也是想要在这里搜寻‘大唐金’的蛛丝马迹吧。”
夜幕正在落下,黑暗中裴素云的双眸如初升的明星般闪耀:“这个神符是蔺天机最早用来试验神符机关的,里面有个暗盒。除了皇宫里的三枚金锭外,只有这里面还藏着世间仅存的‘大唐金’。”就像第一次他来时那样,她轻轻握住袁从英的手,引着他一起按下五星神符上端的尖角。中间的圆形盖板发出“吧嗒”的轻响,裴素云将盖板掀开,从里面取出两柄细细的金器,递到袁从英的眼前。
“这才是真正的‘大唐金’,它们的质地甚至比皇宫中的金锭还要纯正,是曾祖父从伊柏泰中采出的同一个金块所制。”原来,那是一柄金钗和一枚金簪。袁从英将它们接到手中,感觉轻轻的,没有什么分量,其上亦无繁复的纹饰,显得十分朴素无华。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凝视它们的时候,那幽淡的金色却仿佛能勾魂摄魄一般,直入他的心灵最深处。
裴素云还在他的耳边轻言细语:“裴冠用同一个金块打成这两枚金钗和金簪。他说它们比世间的一切都更纯更真。他还说,从此他这一脉的子孙,男子娶亲时赠妻金钗;女子嫁人时赠夫金簪,外姓之人只有获此二物者,才能与裴氏共享‘大唐金’的秘密。当初,爹爹命我嫁给蔺天机时,就给了我这枚金簪,但我始终没有将它赠予蔺天机。其实爹爹是知道的,不过他并没逼我。蔺天机死后,我就把金钗和金簪藏在了这个神符中,此后十年再没开启过……”她举起那枚金簪,微笑着问,“从英,你正缺一枚发簪,就用这个吧,好不好?”
袁从英亦微笑着回答:“好。”这金簪毫无雕饰、色泽内敛,还真是让他很喜欢。
他看看裴素云:“现在就换上吗?”
裴素云指了指窗外,柔声道:“你瞧瞧天色都这么晚了,我们吃点东西就休息吧。明天早上起来时,我再给你梳头绾发。”
夜里天气骤然转寒,凌厉呼啸的狂风卷起漫天细小的雪花,原来胡天八月,真的会飞雪。然而,那紧紧相拥的两个人感觉不到丝毫寒意,他们的胸贴着胸,腹靠着腹,人间的至刚和至柔,在炙热的温度中亲密缠绵、难舍难分。男人尽情给予,女人倾心接纳,肉体的创痛和心灵的悲苦全都消失,每一次最轻微的触动都能将他们送入快乐的巅峰。
这一夜他们不停地爱着,这一夜他们过完人生百年。
只因,明天又要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