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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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恐惧地望向沈珺孤立的身影:“沈小姐说,她就是要回家祭拜新年时刚去世的爹爹。”

渡船靠岸了,脚夫、车把式们纷纷围拢过来。那对商人夫妇登上一驾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沈珺也上了自己的马车,老丁欲行又止,沈珺这才收拢心神,悠悠地道:“老丁叔,您不认识路是吗?咱们先走一段官道,然后要往西北方向去,我认得,我给你指路。”

“沈小姐,那里去不得啊!”老丁的嗓音都变了。

“唔,为什么?”

“听说闹鬼啊!”

沈珺愣住了,许久方凄然一笑:“真有鬼吗?那大约是爹爹的魂魄吧,我正好去见他……”

“我的妈呀!”老丁大叫起来,“沈小姐,那死鬼是你亲爹你当然不怕,可我怕啊,我是绝对不去的!”

沈珺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用她那特别温润清醇的声音道:“老丁叔不必为难,你不想去就别去了,只把我送到官道的岔路口,你就将车赶去金城关内歇宿吧,待我祭拜过爹爹,再去金城关寻你。”

老丁犹豫再三,长叹一声,赶起马匹:“吁!”

荒原上空的寒风,比黄河之上更为肆虐。沈珺挽着个小包袱,一路踯躅行走在茫茫贫瘠的旷野中。天已擦黑,夜空中浓云压顶,没有半点儿星光。她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走得气喘吁吁,身上却越走越凉。寒风不停歇地吹着,将沈珺的发髻吹得散乱,她抬头远望,黑沉沉的前方现出了一个庄院模糊的影子。沈珺擦了擦脸上冰凉的水珠,那不知是泪还是随风飘来的雨滴,她喃喃自语:“爹爹,阿珺来看你了。”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低语,旷邈的天地间,突然响起尖锐的哨音,夹杂在沉闷的风声之中,显得异常凄厉。前方的黑暗中,俨然有几个暗红色的光点,在一片漆黑中飘摇不定地舞动。这样恐怖的场景,就算是最胆大的男人恐怕也会望而却步吧,但沈珺目不斜视,反而加快了脚步。她离开大半年的家,就在眼前了。

这处荒僻的宅院果然比以前更加阴森,门前的两盏白色风灯,只剩下破损的竹骨随风狂摆。沈珺在门前站住,依稀可见当初她亲手挂上的白色孝幡,大半幅垂落于地,她俯身去拾,才发现这孝幡已被践踏得污浊不堪。泪不知不觉地滑落,沈珺举手推门,那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院落中黑黢黢的,不过沈珺在此生活了好几年,是闭着眼睛也能认清的。她刚刚抬脚踏进,迎面的正房内,一缕红光应声而亮。

沈珺全身颤抖了一下,随即疾步向前,轻轻唤着:“爹爹,是您吗?是您在屋里吗?阿珺回来了,来看您……”正房的门敞开着,她刚要往里进,屋内忽然传来嘶哑的低喝:“别靠近,往后退!”

沈珺这时才看见,对面的墙壁上被红光照亮的光晕中,有个直达屋顶的影子左右摇摆,诡异飘忽得难以形容。她并不惊慌,反对那身形惨然微笑:“真的是您吗?爹爹,阿珺知道您是枉死,心有不甘。今天阿珺来了,您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我……我也有好些心里话要告诉您。”

语罢,沈珺泪如雨下,纤弱的身子直直跪倒在正房门前。

那鬼影晃了晃,静默片刻后嘶哑的声音又起:“女儿……是你来了……”

“是的,爹爹!是我。”沈珺悲呼着叩头及地。

“啊,女儿……你来做什么?”

“是岚哥哥,他不要阿珺了。他要阿珺走……”

“走?去哪里?”

“去西域,去嫁给梅先生。”

“那你来?”

“来祭拜爹爹,阿珺此去就是一去不复返了,所以回家来最后一次祭拜爹爹……”

许是终于找到倾诉的对象,沈珺伏倒在地上痛哭起来,泣不成声地说着:“爹爹,爹爹,是您从小吩咐阿珺,岚哥哥就是阿珺要一生敬爱的人,也是您告诉阿珺娘的遗愿,要阿珺与岚哥哥‘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可是阿珺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了……爹爹,阿珺本不想苟活,但岚哥哥要我去西域,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愿啊!要不爹爹,您就带阿珺去吧,让阿珺去地下陪您,还有阿珺从没见过的娘,阿珺想你们,好想你们啊……”

旷野孤宅中,她撕心裂肺的悲泣声穿透沉沉夜幕,使迷失在荒原上的魅影悚然止步。就连屋内的长身鬼怪也似被她的哀痛惊扰,沉默许久才发出嘶哑可怖的声音:“阿……珺,你是阿珺啊……来得好,来得好,哈哈……哈哈!你快说,我的财物现在何处啊?在何处!”

这鬼怪连连叱问,沈珺才从无限的悲伤中将将回转,她茫然地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喃喃地问:“爹爹,你问什么啊?财物,哪些财物?”

“就是从赌徒那里敛来的财物,都去哪里了?”

沈珺愈加困惑:“爹爹,您不是早都送去京城了吗?在岚哥哥那里收着呢……”

鬼怪的声音变得尖利非常:“什么?你是说,这里一件财物都没有了?”

“没有了,哦……好像还有一件,那毯子……”

沈珺迷迷糊糊地说着,这些天来的身心折磨已令她几近崩溃,她只觉头痛欲裂,全身都像是着起火来。

“阿珺,你抬起头来看看我,看看我……哈哈!”突然眼前一暗,她强撑着抬起头,一张挂满淫亵笑容、猥琐丑恶的嘴脸直逼向她。

沈珺向后倒去:“你不是爹爹,你是谁?”

那张脸上满是恬不知耻的神情:“我是谁?我是你的爹爹啊,你不是叫了我半天了吗?”

“啊?不!”沈珺从地上蹦起来,仅剩的清醒告诉她,自己陷入险境了,她磕磕绊绊朝后退去,“你、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爹爹?”

那人收起笑容,两眼冒出愤恨和淫荡交织的邪恶火焰:“我才没兴趣冒充那个死鬼!那种十恶不赦之徒,我是来给掘坟鞭尸的!还不是你口口声声叫我爹,我就和你这小娘子玩笑玩笑……荒野茫茫、黑灯瞎火的,你我二人在此相聚也是个缘分,小娘子,其实我不想做你的爹,倒想做你的什么烂哥哥,哈哈!来吧,既然他不要你,我要你,今夜我们便洞房花烛了吧!”

他咬牙切齿地猛扑过来,沈珺扭头便往外冲。她虽柔弱,胜在对这宅院十分熟悉,反比身后那人行动更快,率先跑出院门,慌不择路地在旷野上狂奔起来。在她的后面,恶毒的叫声紧紧尾随:“小娘子,小娘子!你跑什么呀?哎呀,你再跑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沈珺不管不顾地奔跑着,她的头脑已彻底昏乱,没有方向、没有道路,耳边只有呼啸的北风,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脚底一软便往前栽去。就在昏迷前的刹那,她感到自己倒入两只有力的臂膀,她瞪大无神的眼睛,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却分明看到了一双清亮的目光,那正是多少次出现在梦中的至爱之光,她生命的火焰就由它而点燃……

“岚哥哥。”她轻轻呢喃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沈珺不敢睁开沉重如铅的眼皮,她害怕一醒来就又要面对噩梦般的现实,没有希冀、没有关爱,假如这样,真还不如就此躲进永恒的夜,再也不要醒来。

“阿珺,你怎么样了?”

是谁在她的身边轻声询问?啊,是岚哥哥!沈珺猛地睁开眼睛,真的是他吗?那样熟悉的目光,从一出生起就印入她的记忆,又每每在梦境中出现,这些就是她卑微生命中屈指可数的美梦啊,要知道,苦涩中的甜蜜才更让人心驰神往,无法抗拒……

沈珺拼命揉搓着眼睛,视线从模糊转向清晰,她看见黯红色的烛火轻轻摇曳,将原本简陋、清冷的小屋点缀出些许温暖和安宁。那双目光的主人,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向她俯下身来,脸上写满了关切和欣喜:“阿珺,你醒了!”

“我……”沈珺突然惊恐地跳起身来,“你、你是谁?”

那男人愣了愣,随即微笑:“阿珺,你不认识我了?”

沈珺困惑地端详着他:清瘦的脸,倦怠的笑容,还有令她倍感亲切的目光,使这张本来十分严峻的面孔变得温和。“你是……袁先生?”

袁从英点了点头。

沈珺傻乎乎地问:“袁先生,怎么是你?原来闹鬼的是你吗?”

“闹鬼?”袁从英诧异地反问,“阿珺,我看上去很像鬼吗?”

沈珺仍直勾勾地瞪着他:“不是……是我哥说、我哥说你死了。”

“哦。”袁从英恍然大悟,开玩笑地道,“那你看呢,你看我是死是活?”

沈珺又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才低声嗫嚅道:“你真的、真的没有死?”

“嗯,我没有死。”袁从英若有所思地应着,又含笑问,“我这副样子是不是挺吓人?”

“不是,挺好的。”沈珺苍白的脸上略略泛起红晕,语调中带上一丝轻松和喜悦,“袁先生你还活着,这真好,太好了。嗯,你蓄须了呀?难怪一下子认不出来……”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袁从英摸了摸唇髭,自嘲地道:“没吓到你就好。本来以为换个模样会好些,结果还是让人当作了鬼……”

沈珺不觉抿嘴轻笑,立刻又慌乱地抬起头,一把抓住袁从英的手:“袁先生,那鬼呢?那个冒充我爹爹的鬼呢?”

“别怕,别怕,没事了。”袁从英拍了拍她的胳膊,“那些鬼都给我捆在柴房里了。”

“那些鬼?”

“嗯,除了追赶你的那个,这宅院里还藏了三个,如今一块儿在柴房里头歇着呢。不过,他们和我一样,也是人,不是鬼。”

沈珺垂下头:“我知道了。可他们为什么要来我家扮鬼,我……”她泪眼盈盈地望向袁从英,最初的混沌过去,现在她记起了昏倒前那段可怕的经历,还有孤身来到金城关的全部始末,心儿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只觉全身酸软、头脑昏沉。

袁从英认真地端详着她,低声道:“别着急,等会儿我再慢慢说给你听。阿珺,你饿了吧?要不要先吃点粥?”

他从身边的木桌上端起个碗:“我在厨房里找了一通,居然找出了米,就拿来煮了些粥。是你走时剩下的吧?不过别的就没有了,只能喝白粥,行吗?”

沈珺接过粥碗,舀了一匙送进嘴里,很清甜的滋味,融融暖意自舌尖滑下……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经意间便浸透肺腑,眼眶被腾腾的热气打湿,她抬起头,怯生生地招呼:“袁先生,你也吃吧?”

“我吃过了。”袁从英随意地答了一句,看着沈珺又吃了几口,才道,“从昨晚你昏倒到现在,已经有十个时辰了,现在是第二天的傍晚。”

“哦。”沈珺搁下粥碗,这才想起来问,“袁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塞外吗?”

袁从英答非所问:“你吃得太少了,再吃点儿。”

沈珺乖乖地又举起勺子,袁从英这才对她笑了笑,道:“我是八月底从庭州出发的,本来想直接赶去洛阳。经过金城关的时候听说沈宅闹鬼,觉得有些奇怪,估计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就顺道过来瞧一瞧,没想到还真来着了。”顿了顿,他注视着沈珺问,“你呢?你怎么孤身一人跑到这里来了?”

沈珺刚有了些血色的脸又变得煞白,半晌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我是要去西域,去找梅先生……”

“为什么这么急?”袁从英打断她,“我拼命往洛阳赶就是想在你出发之前到达,算来算去,你怎么也得等和乌质勒书信来往过才走,万万没想到你已经走到了这里!昨天夜里要不是我恰好也到沈宅探查,后果不堪设想……阿珺!”他盯牢沈珺,厉声质问,“为什么你一个人走?沈槐呢?他居然不送亲?哪有这种做法的?”

沈珺窘迫难当,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袁先生,你都知道了?”

袁从英冷冰冰地道:“当然,我当然都知道了。而且我日夜兼程赶往洛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阻止你!”

“阻止我?”

沈珺彻底没了头绪,袁从英却更加咄咄逼人:“阿珺,你回答我,洛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如此匆忙,独自上路?沈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沈珺哑口无言,泪水汹涌而出,连串地滴落在粥碗里。袁从英紧锁双眉看了她老半天,叹口气从她的手中取下粥碗,轻声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你还在发烧,先休息吧。一切等明天再说。”

袁从英走出去了。沈珺茫然四顾,原来袁从英把她送回了沈宅的闺房,然而这间她居住了好几年的小屋,此刻看来却如此冰冷而陌生,随着袁从英的离去,方才所感受到的唯一一点温情也荡然无存。沈珺猛然掀开“被子”,这才发现盖在身上的是件男人的衣服,可想而知必是袁从英的。她往四下望望,整张床上被褥尽无,她站到地下,猛一阵头晕目眩,倚在墙上定定神,待扑扑乱跳的心稳下来,才披上外衣开门出去。

天色正在若明若暗之间,荒原上的北风呼呼有声,拍打着院墙和屋檐上的衰草。沈珺一步步迈向院中,袁从英伫立的背影纹丝不动,他面前的地上,是那四个被捆成一团、狼狈不堪的“鬼”。

等沈珺走到身边,他才头也不回地低声问:“外面冷,你出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袭来,沈珺全身哆嗦,不由自主地靠近袁从英:“袁先生,我,他们……”袁从英扭头看了她一眼:“他们怎么了?你不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里闹鬼吗?现在就问问吧。”他跨前两步,劈手从其中一人的嘴里扯下布团。

那人伏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紧接着便杀猪似的叫起来:“先生小姐饶命啊!我们几个是金城关里的良民,良民啊!”

“良民?”袁从英冷笑,“我还从没见过,跑到别人家中装神弄鬼的良民!说吧,你们来此地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说实话,或许我可以考虑饶过你们。”

“这……”那人眼珠乱转,和其余几个被堵着嘴的家伙好一通眉来眼去,算是下了决心,“不敢欺瞒这位先生,我们的的确确是金城关内的寻常百姓,全是让这家那个叫沈庭放的死鬼给害惨了,才来此地寻找被骗的财物。谁知道他们把东西藏得太好,我们找了好多天也没找着,又怕叫人发现惊动官府,只好搞点鬼火鬼影什么的吓唬人……”

“原来如此。”袁从英又瞥了沈珺一眼,道,“可是,我听说从新年过后不久,此宅就开始闹鬼了,难道也是你们这些人?”

“那倒不是,来寻物的人先后有好几拨,实在找不着就纷纷离开了。我们是后来的,反正大家都借着闹鬼的由头,都搞这一套……”

袁从英打断他,劈头盖脸地接连逼问:“那么多人来寻物,寻什么物?为什么到沈宅来寻?你方才说财物均被沈庭放所骗,又是怎么回事?”

“呃……”那人张口结舌,一时理不清思路。

沈珺在袁从英的身边哀声轻唤:“袁先生,你别问了。放他们走吧!”

“放他们走?”袁从英目不斜视,冷淡地反问,“这么说,阿珺姑娘知道此中内情了?”扭过头来,他一字一句地道,“姑娘的意思,是不是我放他们走了,你就把沈庭放与这些人之间的纠葛对我和盘托出?”

沈珺被他凌厉的目光逼得抬不起头,一急之下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地上跪着那人嚷起来:“对啊,对啊!这位小姐不就是沈老贼的女儿嘛,她当然知道她老爹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沈老贼私设地下赌局,几年来诱骗了多少附近乡镇的人,本来好好的良善百姓,就因为迷陷赌祸,把钱财输光了不算,还欠上一屁股债,被迫出去打家劫舍、死于非命的都不少呢。我大哥就是把全部家当输光以后,借了高利贷又还不上,在前年寒食节那天悬梁自尽了,我嫂子和小侄子没人照应,半年不到也相继饿死了……”说到伤心处,这人涕泪交流,旁边三人也跟着发出呜咽之声。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袁从英的话音比狂啸的北风还要冷厉。

沈珺无言以对,只能低头落泪。

袁从英又转向那人:“如此说来,你们是想寻回当初输给沈庭放的财物?”

那人咂巴着嘴点头:“对啊,对啊。这沈老贼鬼得很,过去我们想寻他的住处一直都寻不到。今年年初他死了以后,才陆续有人发现了这个地方。我们看到屋后竖着老贼的坟墓,猜想老东西的棺材里大概会有许多财物,掘出来一看,嘿,就他妈的一具烂尸,一丁点儿钱财都没有!”

“天!你们、你们掘了我爹爹的坟?”沈珺凄惨地悲呼一声,就要往外跑。

袁从英厉喝:“阿珺,你给我站住!”沈珺呆呆地止住脚步,袁从英直视着她,“要看坟有的是时间,你先告诉我,这人说的是不是实情?”

“是……”沈珺垂首饮泣。

袁从英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转向地上那几位:“如果事情真如你们所述,那还算情有可原。不过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们,这所宅子里所有的财物都已转移到了别处,你们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的。今天我不想多追究,你们这就散去。我会去通报官府,你们从今后再不要来,否则必陷牢狱之灾。”他抬手扯开绑绳,低沉地道,“滚吧!”

那四人屁滚尿流地跑出院门,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珺。”沈珺抬起茫然的泪眼,袁从英面无表情地问,“你爹的坟在哪里?”

“就在……院后的杂树林中。”

“好,你跟我来。”

天已全黑,袁从英从院里找到几个“鬼怪”扔下的灯笼,点起来走在前面,沈珺在他的身边紧紧相随。风越刮越猛,灯笼被吹得不停摇摆,在他们的脚前投下散乱无章的黯淡光芒。杂树林离得不远,里面的风势稍小些,但枯枝败叶垂挂在头上,时不时挡住去路,暗影憧憧,叫人不寒而栗。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往里走了一小段,沈珺突然揪住袁从英的衣袖,语不成调地道:“袁、袁先生,前、前面就是……”

稀薄的月色透过乱糟糟的树杈,照在一处孤坟之上。几步开外就能看到,当初匆忙竖起的墓碑斜倒在坟前,祭拜用的石香炉底朝天滚得老远。小小的坟包上泥土翻起,坟头被铲挖掉了大半,碎石和枯木将周遭弄得一片狼藉。

沈珺摇晃着几乎站立不住,袁从英将她扶靠在旁边的树上:“阿珺,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他把灯笼塞到沈珺手里,自己借着月光一步一步朝孤坟走去。沈珺拼命睁大被泪水糊住的双眼,望着他瘦削的背影走到坟前。袁从英先是俯身察看了一番坟边的情况,然后便踏上倒塌了大半的坟包,慢慢探身进去。惨淡的月色下,他孤清的身形望去还真有些像个遗世彷徨的鬼影……

袁从英消失在坟包里了。沈珺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坟头,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黑云遮月,除了她手中灯笼的微光,天地均沉没无踪。沈珺再难压制巨大的恐惧,一声惊呼冲破喉咙:“袁先生,你在哪里?”灯笼从手里落下,她跌跌撞撞地朝坟前跑去,“爹爹,你不要害他,不要!”

“阿珺,阿珺!我在这里!”

“袁先生……”沈珺泣不成声地扑进袁从英的怀中。

“好了,好了,没事了。”他轻轻拍打着姑娘的脊背,她哆嗦得就像寒风中的枯叶,满脸的泪水沾湿他胸前的衣襟。在袁从英的抚慰下,沈珺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泪水四溢的脸,哀哀询问:“袁先生,我爹爹他、他怎么样了?”

袁从英从地上捡起灯笼,划亮火折,沉声道:“已经肢断肉烂,没有半点儿人形了。哼,想必是生前作恶太多,来寻仇的人才连尸首都不放过。”

听了这番话,沈珺倒未显出太大的震动,伤恸接二连三,她已经有些麻木了,就连袁从英伸过胳膊来揽住她的肩膀,她也很自然地靠了上去。在这个时刻,身边的这个男人就是她全部的依靠,寒风凛冽的荒原上,只有他的呼吸带着暖意……

袁从英没有再说一个字,举步慢慢将沈珺引回宅院。

两人一起回到沈珺的房前,袁从英退后半步,低声说道:“你休息吧。我去给你爹的坟再盖些土。”

“袁先生!”沈珺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借着屋里透出的烛光,却见他的面色惨白,额头上的丝丝血迹十分触目,她倒吸口气,“袁先生,你头上怎么了?”

袁从英抹一抹额头,满手血污,他满不在乎地道:“刚才看坟的时候太黑,不小心擦伤的吧……没事,你快睡吧。”说话间月影晃动,恰好照在他脸上。清白的月光下,他的形容显得分外憔悴。沈珺看得心惊,一下子愣在原地。

袁从英似乎也有点儿恍惚,冲她点点头又要走,被沈珺一把拉住:“袁先生,都这么晚了,今夜就别去了。也……不急在这一时。阿珺帮你料理下额上的伤。”

袁从英略一迟疑,便跟着沈珺进了屋。

两人在桌边坐下,沈珺将蜡烛移到眼前仔细察看,他的额头上果然只是碰伤,问题不大。可为什么他看上去如此虚弱?沈珺掏出雪白的丝帕,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关切地问:“袁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赶路太累了?”

袁从英怔了怔:“我没事,倒是有点儿累了。”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小银盒,打开看看,里面空空如也。他摇摇头,如梦方醒般地对沈珺歉意一笑:“我刚才是不是很凶?”

沈珺腼腆地道:“没有。”

沈珺擦干净袁从英额头的血迹,左右看看:“袁先生,头发里也沾了些血,我把你的发髻松一松吧?”

“好。”

沈珺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发间擦拭,袁从英举起手:“把发簪取下给我。”金簪递到他的手中,袁从英爱惜地抚弄着,独一无二的清凉感从掌心渗入,他焦躁怨愤的心渐渐平静。

沈珺注意到他的举动,好奇地问:“袁先生,这金簪真好看,上回好像没见你用这个。”

“哦?你也喜欢?”

“嗯,这样简朴的金簪真少见,可我觉得特别好看……”

这回他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嗯,它是特别好……是我的妻子赠给我的。”

“妻子?哦,袁先生你回洛阳就是去看望她吗?”

袁从英再次微笑了:“不是,她在塞外。”

沈珺有些惊奇:“塞外?莫非——你是刚在塞外娶的吗?”

“嗯,也可以这样说吧。”

“袁先生你娶妻了啊,多好呀……”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最真挚的情感,还有掩饰不住的羡慕。

袁从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问:“那么你呢?阿珺,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所为何来吧?”

“袁先生……”一声呼唤下,沈珺已然泪雨滂沱。不过短短的相处,她已将袁从英当成了最亲近可靠的人,满腹的委屈喷薄而出,她再也无力克制,“袁先生,是岚……啊,是我哥他、他也定亲了,可那位周小姐不喜欢我留在家里……我哥说梅先生等着我呢,就让我赶紧走。”

“周小姐?哪位周小姐?”

“好像是、是鸿胪寺卿周大人的女儿。”

“鸿胪寺卿?”袁从英皱起眉头,“我记得是叫周梁昆吧?过去倒是见过几次,怎么?”他讥讽地问,“沈贤弟看上周大人家的小姐了?哼,可是我不明白,他订他的亲,你又碍到他什么了?凭什么那位周小姐尚未过门就容不下你?”

沈珺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袁从英闭了闭眼睛,待沈珺稍稍平静,才又问:“阿珺,你告诉我实话,你真的是沈庭放的女儿吗?”

沈珺放下手,睁大哭得通红的眼睛:“是啊,袁先生……你为什么这么问?”

袁从英不看她,接着问道:“你娘呢?她在哪里?”

“我娘死了,爹爹说,我一出生她就死了。”

袁从英点了点头,问:“那么沈槐呢?我想他不是你的堂兄吧?阿珺,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岚……”真相差点儿就要冲口而出,沈珺又生生咽了回去,她红着脸低下头,“袁先生,你别问了,我哥不让我对任何人提起的。”

“哦。”袁从英按了按额头,“所以他的确不是你的堂亲,而是——外人,是什么‘岚哥哥’,对吗?你昏睡的时候不停叫着这个名字。”沈珺一哆嗦,还想辩白,袁从英又开口了,奇怪的是,他的话语中似有无限的苦涩,“阿珺,我离开庭州东归的这段时间里,常常会有种感觉,好像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许多记忆,都不是真的。我总觉得,那些人和事都是我自己在头脑里臆造出来的……比如我远在庭州的妻子,很多次我都会恍惚,真有这么一个人吗?我真的遇到过她吗?好在,还有这金簪,把它拿到手里时,我就又能肯定了。”

说着,他将金簪递给沈珺:“帮我戴上吧。”

“好。”沈珺仔细地替他插好发簪,轻声道,“袁先生,你是因为太想念你的妻子,才会有那种感觉的。”

袁从英看看她,思忖着道:“嗯,说得有理。那你呢?阿珺,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状况?比如说,突然发现过去的一切,你的爹爹,你的家,还有你的这位‘岚哥哥’。全都不是真的,你会怎么样?”

沈珺愣了愣:“我……可是他们都是真的呀,我从小到大都相信的。要是这些都不是真的,我、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活了。”

“阿珺,你为什么活?”他的问题紧随而至,不带一丝怜悯。

沈珺垂下眼帘,二十五年生命的全部过往,流水般地自她眼前掠过,苦与乐都随风散去,留下的只有始终不变的相信。她抬起头,含泪微笑:“袁先生,我为我的岚哥哥而活,这是我娘的遗愿,也是我唯一的心愿。”

黑沉沉的夜压上旷野,荒原上的每根枯草都在寒风中战栗。黄河岸边,金城关外,秋风瑟瑟,人烟迹灭,只有桌上一支快烧尽的蜡烛,陪伴着他们这两个僻宅孤魂。

沉默许久,袁从英低沉地问:“阿珺,你有没有你的‘金簪’?一样能帮助你相信的东西?”

沈珺缥缈的嗓音仿佛自天外而来:“有我娘留给我的遗书,那上头用血写着,字付吾女,你与谢岚,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哦……遗书在这儿吗?”

“没有了,被他撕了。”

那一年她才七岁,岚哥哥已经十五岁了。这天,爹爹和岚哥哥不知为什么大吵了一场,好像是爹爹要逼着岚哥哥去做什么事,但是他死活不肯答应。脾气乖戾的爹爹终于大发雷霆,冲着岚哥哥又叫又骂了好几个时辰。最后,岚哥哥脸色铁青地冲进阿珺栖身的厨房,当着她的面将娘的遗书撕得粉碎!小阿珺吓坏了,她不明白,一直都被爹爹当作宝贝收着的遗书怎么会到岚哥哥的手里,她更不明白,岚哥哥为什么会恨这遗书恨得咬牙切齿。她冲过去,抱住她的岚哥哥号啕大哭,一向对她很好的岚哥哥却将她推倒在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杳无音讯。爹爹心情不好,对阿珺更是打骂不绝,就在阿珺觉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身穿着小兵的服色,他告诉他们,他已经从了军。爹爹依然愤懑不平,阿珺却只知道高兴,不管怎样,岚哥哥好好的,还没有忘记她,这就足够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长得仿佛能将时间凝固,能使人心枯萎。终于,袁从英有些艰难地道:“阿珺,沈庭放并非良善之辈,你从小到大的日子很难过吧?一定吃了很多苦?”

“袁先生!我,真的还好。”沈珺止不住地热泪盈眶,这样诚恳的情意,是她很少很少能体会到的,她的世界一直都那么狭窄,容不下除了沈庭放和沈槐之外的任何人……

“好。”袁从英看了看快烧到尽头的烛芯,“应该已是丑时中了。阿珺,你还是先睡吧,其他的明天再议也不迟。”他站起身来,沈珺忙道:“袁先生,这么晚你别去我爹爹的坟墓了,也休息吧。”

袁从英点点头:“是,我不去了,就在外屋坐着。阿珺,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好是好,也就这间屋暖些,可你怎么睡呢?”

“没事,我坐着也能睡。”

烛火泯灭,周遭再无响动。沈珺将脸埋到“被子”里,从那上面好像还能闻出塞外的风尘,是一种清冷苦涩的特别味道……渐渐地,泪流干了,风声也听不见了。

“好像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许多记忆,都不是真的。”不知为什么,她筋疲力尽的头脑中,反反复复就只有袁从英刚才的这几句话,沈槐和沈庭放的面目在一片漆黑中忽远忽近,似幻似真,慢慢地一切都模糊了,只有根植于她记忆最深处的那双温柔目光,陪伴着她沉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