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叶子和麻哥儿(2 / 2)

边疆 残雪 807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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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是丢了一样东西,才这么愁眉苦脸的。”

“可我并没有愁眉苦脸。”

“那就好,那就好。”她放开她的手。

小叶子侍候完别的客人再回到这一桌时,两位老人都不见了,椅子上放着一个涨鼓鼓的皮包。小叶子拿起皮包,很沉,里面好像装的石头。老板过来了,小叶子将皮包举起来给他看。老板说:“你听一听。”小叶子就将耳朵贴到皮包上。她听到了那种嘀嗒的响声,很杂乱,像是里面有很多机械手表或小钟。

“你打开它嘛。”老板垂着眼又说。

小叶子拉开拉链,看见里面全是普通的石头。

“那女人并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小叶子,你说呢?”

“我也这样觉得。她没有病,她的病是妄想出来的。”

“嗯,有没有病很难界定。”

老板将皮包收进去了。小叶子使劲回想,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她走到外面,看着明晃晃的蓝天发呆。有一位离去的客人的背影很像她的父亲,像极了。她跑到他前面,回头一看,却并不是。老板笑盈盈地看着她说:

“那两位又要开荒了,广种薄收啊。”

老板劝她回家一趟,小叶子同意了。好久以来,她第一次记起了那漏雨的宿舍楼,记起了父母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曾经有段时间她想弄清这两个孤儿是如何样结合起来的,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企图。现在她的生活态度已经改变了,她不再刻意去弄清什么,而只是保持警觉。

小叶子走之前,老板找她谈话。

“小叶子,你的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是我们家里的小丑,不过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我小的时候,老看见他在我们面前演戏,他心里很苦。”

“你有这样的爹爹,才会到河边来定居的吧?”

“嗯。”

她想,最多在家里呆一天就回来。

她在离宿舍还有两三里路的地方碰见了爹爹。爹爹无所事事地坐在马路治安员的遮阳伞下面,他目光犹疑,额头上添了皱纹。小叶子一时竟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喊他。

“是小叶子啊。”老石一抬头看见了女儿。

“爹爹,爹爹!”

“我好好的嘛。一起回家吧。”

小叶子感到爹爹在为什么事羞愧,他的样子显得很自卑,无论她问他关于家里的什么事,他都是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他们一块儿走着,爹爹好像故意落后一点,不愿同她挨得太近,所以她和他说话就只好扭过头去,这使她很别扭。

快到家的时候,有很多人在路上跑动,其中一个人的公文包掉在地上了,老石捡起来交给他。小叶子问爹爹这些人为什么要跑,老石回答说是因为内心有紧迫感,还说现在的人越来越神经过敏了。老石说着这些话就停住脚步,在路旁的野花丛中蹲下去了。他仔细地端详着一朵小红花,沉浸在回忆之中。小叶子也蹲下来了,她一下子就记起了从前的情景。那时她刚学会走路不久,爹爹将她放在野草野花里头,那些草同她一样高,她必须踏倒它们才能迈步,她看不到前方的路,就哭了。

“我也有紧迫感。”她说。

“好。我家的小叶子成长了。”

父女俩蹲在花丛中,两颗心贴得很近很近。

“你妈妈去花园做义工去了。”

“是空中花园吗?”

“哈,你一下就猜中了,正是那里。你瞧,这是刺玫瑰啊。”

小叶子想,河边也有玫瑰,更大,更美的。

他们推开房门时,小叶子吃了一惊。桌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老人的画像,框边包着黑绸子。老石对小叶子说这是爷爷,前天去世的。

“我没有爷爷。”小叶子说。

“当然有。要不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小叶子觉得爹爹说得有理,因为她被他说话的语气迷住了。她走到窗前,凝视着远方的雪山轮廓,开始想象她爷爷家里的情形。从前她也知道自己有爷爷奶奶,可是他们一次也没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她也就没当回事。她常常在父母的争吵声中这样想:她家里一个亲戚都没有。真的,爹爹正是从雪山那边的那个家走出来,来到小城,建起了这个破烂的、他自己的家啊。爷爷的家应该是建在树林里的木板房,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的那种。爷爷的工作是守山还是伐木?有什么飞鸟撞到小叶子的脸上,然后掉在屋里的地板上了。啊,绿色的长寿鸟,好像受了伤!

他们两人都蹲下来看鸟,鸟儿也看他们——它并不惊恐。

“它伤在哪里啊。”小叶子问。

“伤在心里。”

老石找来一个大纸盒,他将鸟儿放进纸盒,将纸盒推到床底下的暗处。他一边做这些一边说:“它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

小叶子打量爹爹,觉得爹爹已经大变样了。他剃着光头,穿着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袍子,根本不像个要上班的人。还有他的目光,远比从前逼人,好像他体内在发烧一样。小叶子对爹爹的这种转变有点害怕,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就走到厨房去做饭。她将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打好米,然后去清洗洗碗池。她朝洗碗池一看就愣住了——一只很大的河蟹趴在里头。蟹微微动了一下,又不动了。

老石过来了,老石拍拍小叶子的背,说:

“它现在也需要时间。你别忙了,我们去废原叔叔那里吃饭吧。”

他们来到废原店里,发现店里冷冷清清,废原一个人坐在那里下象棋。

“石淼,石淼啊,他们都走了,我也心灰意懒了。我想要我大儿子来接这个店,我呢,到外面去走走看看。”

他们简单地吃了冷面,还有啤酒和花生米。吃饭时废原问小叶子有没有见过一个老女人,手上戴着一只巨大的航海手表。小叶子说见过。

“她欺骗了我们啊。”

废原面如土色,拿筷子的手抖个不停。他索性放下筷子,站起身,开始在桌子与桌子的间隙里来回踱步。小叶子觉得他心里有什么事要发作了,一直盯着他看。老石显得很迟钝,也可能他早就习惯了废原这种情况,他在看窗外。小叶子顺着爹爹的视线望出去,看见有两个人站在外面朝店里窥探,她不由得有点惊讶。她听到爹爹在低声说话,声音不太真实:

“我们这里是康复中心,也可说是中转地。你废原叔想不通这事。”

小叶子就想,废原叔一定是因为留不住某些东西而觉得沮丧吧。以前她来店里时,这里闹哄哄的,废原叔的情绪总是很高,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厨房里发出很大的响动,废原解释说是老鼠,还说他是有意放任那些老鼠,“要不就太冷清了。”废原又问小叶子有没有见过海轮驶进那条河里。

“没有。不太可能吧,那么小的河。”

废原说这种事是有可能的,只不过人们没有注意到而已。小叶子从他肩头望出去,看见外面那两个人伏在玻璃窗上,踮起脚朝里看。老石看着外面那两个人,脸上浮出笑意,后来他真的笑起来,笑得都喷饭了。笑完之后他说:

“我早说了,这里就是康复中心。废原,你让我来接手这个店吧。”

“好。”废原机械地回答。

吃完饭,老石就带着小叶子告别废原。他显得很慌乱,很窘,不断地说:

“小叶子这么快就走啊,叔叔没给你做好吃的,失职了啊。你看我有多么潦倒,我这一生……”他用拳头打自己的前额。

小叶子看见外面那两个人离开了。那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出奇的安静。小叶子记得从前并不是这样的,那时来吃羊肉串的人每天都有好几百。老石边走边说:“康复中心是一个黑洞。”一股怪风将他的袍子吹得扬起来,他后退了两步。小叶子站在原地想了想,临时决定马上同爹爹分手。老石拍了拍袍子上的灰,眼睛看着地上,对她说道:

“如今你在这边也好,在那边也好,都是一样了。我会告诉你妈的。”

麻哥儿来到了边境线上。这里他以前来过一次,现在还依稀记得。长长的边境线上没有巡逻兵,却有一个村子。这是一个很不景气的村子,十来栋土砖房屋东倒西歪,门口闪亮着污水形成的水洼,几个小孩拿着竹竿在那里打水。边境线的那一边是大片的沙漠,麻哥儿必须绕着沙漠的外围走。天快黑了,他必须在村子里面借宿。那些小孩看见了他,就叫起来:“麻哥儿!麻哥儿!”麻哥儿吃了一惊,因为他是两年前来的,他们还记得他!他打量了一下那些房屋,选了一栋看上去像样一点的去敲门。他敲了好一阵屋里都没有反应。后来一个小孩凑过来了,告诉他说:“这屋里啊,没有人的。”说着他就将门推开了。麻哥儿一个人进到屋里,将里面的三间房都看了一遍,屋里的陈设同一般农村家庭一样简陋,每间房里都有一个巨大的地灶,是用来冬天取暖的。地灶的旁边就是床,又窄又小的木床,勉强能睡下一个人。房里采光很差。

麻哥儿累坏了,放下行李就在床上躺下来,衣服也没脱就打起了鼾。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有人进来了。那人划了三根火柴才将油灯点上放在桌子上,可他自己坐在暗处,看不见他的脸。麻哥儿听见他在说:

“有家不能归啊。”

麻哥儿坐起来,对他说:

“对不起啊,我进来了,我是来借宿的。我要到荷兰去。”

“荷兰吗?好!这里人人都要到荷兰去,可是他们走不了啊。”

他猫着腰在暗处走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麻哥儿正在揣测他找什么东西,没想到他打开衣橱,钻进下面那一层,然后关上了门。

麻哥儿举着油灯来到厨房,看见锅里有一些土豆,大概是那人煮的。他一边吃土豆一边思考。从小小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有几个人举着松明火把在走动。

在这寂静的夜里,麻哥儿一下子听到了海涛声。可是海并不在附近,附近是沙漠,他记得很清楚。当他走到屋子外面时,海涛声就更清晰了,多么奇怪啊!他迎着那三个举着火把的人走去,那些人看见他就站住了。

“你要出海吗?请从右边绕过去。”他们当中的一个说。

“难道海在这里吗?我从前不知道。是的,我要出海。”

他回到房子里面去拿行李,那三个人也跟了进来。麻哥儿听见这几个汉子称房主人为“老邵”,他们在议论他,说他是老狐狸。

“上一次海啸发生时,他也是将自己锁在木橱里头,将脑袋从木橱背后的洞里伸出来。结果他漂到了岸边。他的衣橱是特制的。”

麻哥儿就问他们,这个老邵,每天都是这样睡觉的吗?

“是啊。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常说自己不愿糊里糊涂地丧命。”

他们走出房子时,听到身后的房里一阵乱响。麻哥儿听他们说这是老邵在同蛇搏斗,通常他至少要在衣橱里头放两条毒蛇。“为了保持一种激情。”那个年长的人这样说,“要知道海可是喜怒无常的。”麻哥儿暗想,他们是在送自己出海吗?他们往右边走了一段,海涛的声音就离得远了,这三个人的沉默令麻哥儿感到毛骨悚然。他们手里的松明已经灭了,麻哥儿觉得自己正在朝地狱里走。前方好像是一个深坑,又好像是悬崖。他不甘心,他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是要去荷兰的。我的养母还在那边。那条街上有一个制水果糖的作坊,生产手工水果糖就像变魔术。”

他说了这些之后,那三个人就停下来了。麻哥儿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他们会不会马上动手呢?过了好一会,那位年长的才开口:

“嗯,小伙子,你到边境线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发出惨烈的叫声。麻哥儿腿发软,就坐下去了。他想,老邵是多么有智慧的人啊!这时海涛声又近了,在深坑或悬崖的下面拍击着石壁。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所处的,是最安全的地方啊。他努力回忆自己先前来此地时的情景,但那回忆化为了空白。有一个人提着马灯在晃来晃去的,他慢慢地朝麻哥儿这边过来了。他走到麻哥儿面前,将马灯挂在小树上,也坐了下来。麻哥儿以为他要同自己谈话,可是他一言不发。

坐累了,麻哥儿站起来伸伸懒腰,那个人也站起来伸懒腰。

“老乡,前面是海吗?”麻哥儿指着黑糊糊的深坑问他。

“哪里是什么海,一条小河罢了。来,你同我从桥上过河吧。”

他说着就取下马灯提着,抓住麻哥儿的手臂将他往那深坑里推。麻哥儿竟没有挣扎,他同那人一起一脚朝着虚空踏下去。

他踩在木头上面了,果然是一座桥,马灯照着桥面,桥窄窄的,麻哥儿在前,那人在后。这时那人才自我介绍说他就是老邵,刚才麻哥儿到过他家了。

“谁到过我家里,谁就是我的亲戚。”他这样说。

当他们走在桥上时,麻哥儿就听不到海涛声了。那桥很长,走了好久也没走到头。麻哥儿想,一条小河怎么会架一座这么长的桥呢?这时老邵要他停下来,麻哥儿问他为什么停,他说不为什么,就为这沁人心脾的河风。于是他俩就在桥上坐下来了。麻哥儿朝下看,还是怎么也看不到河水。他也听不到水响。这是条什么样的河啊?老邵劝他不要张望了,还说“这里已经是荷兰境内,你还要找什么东西呢?不要不知足啊。”于是麻哥儿就缩回脖子,静下心来想荷兰的事。

有一个人从桥的对面往这边走,也是提着马灯。但是麻哥儿等了又等,那人还是没有到面前。他问老邵这是怎么回事,老邵就责备他说他不该将荷兰的事都忘光了,因为在荷兰,事情就是这样的嘛。麻哥儿又问,如果那人花整整一夜时间会不会走到他们面前?老邵冷笑一声,说:

“天一亮他就消失了,桥面上只留下一只马灯的灯罩。”

老邵称麻哥儿为“表弟”,还说:“你的养母就是我的养母,我能理解你的困惑。”接着他又举起那盏马灯,问麻哥儿看到马灯想起些什么没有。麻哥儿说想起了很多事,只是说不出来。老邵马上接口说:

“是啊,今生情末了。”

麻哥儿觉得这句话很别扭,就问老邵对他有什么看法。

“我是来监视你的。这里可是国境线以外。”他说,“说到看法嘛,我对你的看法很好,人一到了荷兰,就都变得很好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建议麻哥儿回他家去。因为“荷兰这种地方不是可以久呆的”。

于是两人往回走。走到村子边上,麻哥儿看见很多拿着松明火把的人,老邵告诉他这些都是村里的人。“边境线上彻夜不眠啊。”他说。

麻哥儿听见呻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头一望,老邵已经不见了。他朝左边的一个亮点走过去,看见那人捂着胸口在一棵树下大声哼哼,还扯自己的头发。麻哥儿看不下去,就想走开,那人却说话了。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看不惯就走开,你既然这样,就不要来!”

麻哥儿只好站住不动。那人发出更大的呻吟,还扔了松明,在地上打滚。麻哥儿看见离得不远的草丛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打滚。在呻吟声中,麻哥儿觉得自己的头也痛起来了,而且越来越痛,于是他也抱着头打起滚来。滾了几下,听见那人在他上面说话。

“这就对了。如今这样的时代,就要注意风从哪边刮来。”

麻哥儿痛得要发疯了,他猛地跃起,一边敲打自己的头部一边往老邵家跑。

老邵正站在房里,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抓住麻哥儿,将他塞到那张衣橱下面那一格,然后将衣橱从外面锁上了。这一挤一压,麻哥儿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是突然,他的脑袋伸出去了。原来是衣橱的背板上有一个大洞。麻哥儿开始大口喘粗气,他的头痛减轻了好多。他听见老邵还在房里,就大声问他海啸什么时候来。老邵说这就是海啸,发生在地底下,所以大家才会头痛。还说麻哥儿来得不巧,现在正是海啸发生的季节。

麻哥儿的大腿上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马上记起来了,是那条蛇。他在伤口的微痛中昏过去,看见小叶子笑盈盈地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