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院长和年思(2 / 2)

边疆 残雪 7919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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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死了又活过来。”院长平静地回答。

“这里的桔子花长开不谢,多么奇怪啊。”

护士说着就用马灯去照那些花。院长顺着灯光看过去,看见满树细小的白花,那么多,将树叶都遮蔽了。她怀疑自己的眼睛花了,因为以前从未见过桔树开这么多的花儿。桔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今年的桔花开成这个样子,连我都没想到。”护士又说,“您要是再坚持几个月,还可以看到更奇妙的风景。”

“我累了啊。什么东西在绊我的脚?”

“是那些倒下的人,这桔林里到处都是他们。您听,护士长已经不哭了。她总是这样,哭一哭就好了。她是个害羞的人。”

桔林里变得静静的。院长被这个青年男子温柔地挽着胳膊,她恍惚间觉得,身边的这个人是她从前在花店工作时的情人。她问他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不告诉她,因为一点都不重要,再说他的名字很俗气。他还说,她可以将他想象成“他”。他说话时,有些久违了的激情在院长胸中荡漾。

“那么,你从前是一名花农?”她冲口而出。

“是啊,注射的时候,您注意到我的手了吧?我的手骨骼粗大。”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不,我还是不明白。我不是已经老了吗?”

护士沉默了。每当院长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一下,他就将她挽得更紧。他身材高大,院长觉得他是温柔的化身。为什么她到此刻才感到这一点昵?她一直认为他凶神恶煞,没法交流。

他们在走廊里分手,护士凝视着他的眼睛,恳求她不要开灯。

“我会用马灯向您发信号,您只要一抬头就可以见到。”他说。

他走进值班室去了,院长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独。

院长躺下后心里仍然很兴奋,因为刚才,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她认为这件事一定同园丁有关系,他在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呢。而她,在临终前可以看到仙境一般的桔林,可以重温青年时代的激情,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待遇。从她入院的那天起,她就凭直觉感到自己再难见到老朋友园丁了,她一度很沮丧。可是今晚的事宽慰着她的心,让她知道了:园丁一直在她周围。可不是吗?瞧,青年护士在窗外用马灯给她发信号呢。她有些胸闷,但还是很快乐。那孩子要在外面站一通夜吗?

她进入昏睡之前担心自己会死,可是她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了。那孩子还站在那里,不,现在是两个人了,一人手里举一盏马灯,马灯发出惬意的,桔黄色的光。看着那朦朦胧胧的光,院长脸上浮出微笑,她想,她终于要死在家乡了。

有一些儿童在外面用南方口音唱歌。她欠起身看了一下夜光表,已经是下半夜了。看来,她又熬过了一天。她记起了护士长,她开始惦记她,忽然,她明白了这位女性为什么会有那么美丽的眼睛。昨天她查完房本来要走了,又转过身来对她说:

“有的人,一天等于一年。”

院长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她还没有活够。纱窗拆掉后,死亡的风就直接从外面吹进来了,她喜欢在风里头呼吸,这使她的窒息感得到缓解。当她再一次用力撑起来看窗外时,那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啊,黎明到来了。走廊里响起脚步,正是他们。其中一个说:“多么好的天气……”他们进去了,门关上了,这两个小伙子心中一定洋溢着那种至高的幸福感。院长脸上又一次浮出微笑,因为新的一天已作为确凿的事实到来了。她想起了年思,想起了胡闪,想起了启明,还有樱,还有小贵和小里,还有年思的女儿,还有海仔,等等等等。雪山边上的小石城在她脑海里变得那么生动,城里的每一条小路都在活跃着,仿佛要开口说话。小石城的上方,是那永恒的、灰蓝色的高空……她想到这里时,看见护士长进来了。

她觉得护士长的那张脸在朦胧中时大时小,看上去有点可怕,她也没有带口罩。院长想,她该不会长得很丑吧。她正想开口对她说话,她却又转身出去了。

起风了,院长很想在风里头再睡一会儿。她闭上眼努力入睡,却没有成功。

自从上次生孩子来过医院后,已经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年思觉得医院还是老样子。只有一个显著的变化,那就是杨树和柳树、还有白桦树都已长成了苍天大树,灌木与花草也十分茂盛。在年思看来,这个医院像个美丽的疗养院。来了几次之后,她就注意到这里没有鸟儿,也没有蜂蝶,地上连蚂蚁都见不到,只有个别蚊虫在空中飞过。为什么植物在这里长得郁郁葱葱,却没有动物?她在花园里停留久一点,便会感到阴冷的湿气从下面升起,于是她连忙跑到干燥的水泥路上去。

院长所在的住院部尤其美丽,虽然一面临街,里面却有巨大宽广的花园。那花园一直向南延伸,一眼望去就像没有尽头似的,前面是花坛草地,再过去是成片的树林。住院部的这个部分年思从未来过,她也曾眯缝着眼打量那些树,但无论如何猜不出那是什么树。

有一回,因为院长在昏睡,她想去花园里遛遛。她走到花坛边上,看见一块大木牌上写着几个醒目的红字:“闲人免入”。一位年轻人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纱袋。他见到她犹豫不决的样子,就说:

“这几天园子里很危险,因为有毒蝴蝶到处飞。您瞧,这里面又有这么多需要放飞的,真是令人头疼的事啊!”他举了举手中的纱袋。

年思看到了那些五彩缤纷的小家伙们。

“它们到了园里就会死去,是吗?”她问道。

“哈,您也知道!正是这样。短命的飞虫……这个园里的东西不合季节。”

年轻人催促年思快离开园子,说怕有危险。年思走出院门好久了,心还跳个不停。她在院墙边上停下来,透过那些铁花格朝花园里看。她吃了一惊,因为那里面并没有什么花园,只有一片光秃秃的荒地,地上堆着一些乱石。

她将看到的情况告诉胡闪,胡闪沉思了半晌,说: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头。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个海仔,为什么钻到太平间去做义工?不会是忽发奇想吧。”

年思也在沉思。医院应该是个实实在在的地方,她在这个医院里生下了六瑾啊。如果医院也变成了空中花园一类的地方,还有什么东西是抓得住的呢?她抬起头,诉苦似地对胡闪说:

“生活的地盘越来越小了。”

她决心下次见到院长时,和院长讨论这件事。

院长还是没有死。最厉害的一次发作又过去了,她发现自己还在呼吸。她在死亡的风里头呼吸,那风挟带着枙子花和白兰花的混合香味。

休息了一天之后,她觉得自己又在开始积攒力量。她一点都不担心设计院。很久以来,这个机构就是依照她的理念在自行运作了。住院后,她更是将具体的工作抛到了脑后。现在占据她的脑海的是一些更抽象,也更直接的东西。那种东西,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似的。昨夜。带她去桔林的男护士从窗口跳进来了。她还以为是来捉拿自己的阎王,结果却是他。他说所有的门全关上了,只有这个窗口敞开着,他只好爬进来了。黑暗中,她想问他去了哪里,可她说不出话,她太虚弱了。

“我和护士长在园子里,她深陷在思乡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我就一个人回来了。这里关得死死的,像一个堡垒。我想,总有一个缺口。瞧,我找到了。”

他从房门出去,回值班室了。院长感到力量一下子回到了体内。

她看到了一些棱形和三角形,它们之间是一些汽车轮胎。她听见陌生人在窗外叫她,她将那个人设想成她的老朋友园丁——园丁从来没有发出过他的真实的声音,他要么说北方话,要么说谁也听不懂的土话。此刻,她那么怀念故乡的太阳雨,她想,在太阳雨里头,每个人都可以听见自己体内生长的声音。

进来的不是园丁,是年思。年思显得神情紧张。

“年思,是因为外面这个花园的事吗?”她关切地问。

“是啊,院长。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会习惯的。年思,这不是坏事,是好事。”

院长说话时清楚地看见自己在太阳雨里面行走,周围全是美丽的花圃。

“我走不动了,年思。我走了那么远,快完蛋了。”

“嗯。”

年思轻轻地梳着院长的白发。院长的长发白得发亮,她的圆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一点都不像一个饱受疾病折磨的人。梳完头,院长让年思扶她站起来。虽然很费力,她还是站住了。年思很害怕。

院长居开始走了,她让年思挽着她,一步一步向外挪。她们在走廊里遇见护士长,护士长闪到一边,让她俩过去。护士长的做法使得年思很惊讶。

在医院的大门口,院长的目光追随着马路上的那些行人,她显得很焦虑。

“院长,您是找园丁大爷吗?胡闪前天还在院里见过他呢。”

“他是什么样子?”

“他没看清。他上了院里那辆班车,胡闪只看到一个侧影。”

院长脸上的表情变得平和了。院长告诉年思说,她今天夜里也许会死,不过她不那么害怕了,因为有点习惯了。她站在这里看着马路上人来人往,看着太阳挂在高空,心里挺感动的。后来她突然说出一句古怪的话。

“其实啊,真正的院长是园丁呢。”她说。

接着院长提议去围墙那里。她慢慢地挪到围墙边,两人一块透过铁花格向里面张望。她们看见满天都是彩蝶,再看地下,到处散落着蝴蝶的尸体。院长说这些蝴蝶都是她和园丁培育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和园丁躲在郊区做这个工作。年思一下子记起了多年前在那个农家小院里发生的奇怪的事。

“这些彩蝶都有毒,可是对人,对其它小动物都没有危害。”

“您为什么要培育短命的毒蝴蝶呢?”

“年思,你仔细瞧瞧就明白了。一般的蝴蝶有这么美丽的色彩吗?”

年思看得发了呆,仿佛进入了幻境。

“奇迹啊奇迹!”她傻乎乎地说道。

院长笑起来,她看上去很有精神了。

年思已经离开了好久,院长还在想那些蝴蝶。自从那天夜里护士带她去了桔林,她看到了那些风景之后,她自己又独自一人去了花园两次。第一次,她是下午去的,她站在那些花圃间,想找桔林,找来找去找不到。第二次是上午,她也碰见了放蝴蝶的年轻人。院长知道小伙子是从园丁那里来的后,立刻心潮起伏。她同他一块放飞了那些蝴蝶,她兴奋得眼里闪闪发亮。

有人进来了,院长欠起身,看见一个小老头。他全身很脏,头发像鸟窝,院长很熟悉他脸上的表情,可一时又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看见门开着,我就进来了。您还没有尝试过那种永久性的对话吧?”

他露出黑牙无耻地笑着。

院长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隔了一会儿才低声咕噜道:

“海仔啊,我己无法同你对抗了,我快死了。你是闻到风才过来的吧?”

海仔一瞬间有点慌,但他马上又镇定下来了,他说:

“不,您还不会死,院长。我们可以共同抗击……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只要您不轻易放弃。”

但是院长的脖子始终直不起来,好像出了问题一样。海仔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在院长的手里就出去了。

一直到静脉注射时院长才松开右手来看那个东西。那是一只做工粗糙的旧怀表,指针已经不动了。她将表摇晃一阵,又放到耳边去听,还是不走。护士嘲弄地撇了撇嘴,将表夺过去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捡起来还给她。院长盯着它看,看见指针终于颤动了几下,开始走了。

“那人是流氓出身,一个老流氓。我和护士长都认识他。您和他订过契约吗?我们都订过的。”

“算是订过吧,我已经忘了。”

“问题就在这里啊,院长,他不会忘记您的。”

院长将怀表放到枕头下,她听见指针的转动越来越有力了,大概满屋子都听得到。她迷惑地想,这也许就是启明从前用过的那只表?不知怎么,她有点失落。她问护士:

“如果我假死过去了,这个海仔会不会过来同我谈话呢?”

“当然会来。是护士长叫他来的,他住在那边地下室里头。”

“嗯。”

打完静脉注射后,院长周身发冷,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她所在的住院部西头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她一连走过好几间大病房,里面全是空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她来到外面,看见有一个门通到地下室,她心里一动,连忙进去了。经过长长的阶梯下到里面,院长进了一间大房间。

房里开着灯,海仔在灯下摆弄一把手枪。他已经将那把枪拆开来,放在桌子上了。这时他抬起头来看见了院长。接下去他又打开了两盏灯,每一盏灯照着一张窄床,床上睡了一个人。睡在床上的一男一女都闭着眼。

“啊,院长!您请坐。我已经来了好几天了。这两个人?他们是因为肾病住进来的,现在已经到了晚期了。”

“你在帮他们治病吗?”

“我?啊,不是,这只不过是临终关怀。”

他背着手在房里走了一圈,院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院长,您愿意躺下吗?”海仔说着就打开了屋角的另一盏灯。

那灯下也有一张床,比另外两张要宽,床上摊开一床被子,黑白两色的印花图案,不过印的是鸳鸯戏水。院长迟疑了一下,就过去躺下了。那被子散发出桔子花的清香,院长体内升起欢乐的情绪。她刚想开口说一句什么就坠入了梦乡。在梦里,她听到海仔在耳边说话,说得又急又热烈。

年思在焦虑中又度过了两天,她仍然没有得到院长的死讯,也就是说,院长还是活着。可是中午时分,胡闪带来了院长被劫持的消息。

“是那个名叫海仔的工人。”胡闪神情不安地说。

年思坐在厨房的小凳上,感到眼前黑黑的。

“我常想,或许院长对海仔的躲避并不是真躲避,你看呢?”胡闪说。

“当然不是。”年思吃惊地看了丈夫一眼,“原来你也知道啊。”

他俩一块走到院子里去,在那里看了好久。两人的脑海里都有一张门缓缓地关上,又有另一张门轻轻地打开。他们同时看见了那只喜鹊,喜鹊在树上欢乐地叫。

“是喜事吗?”年思迟疑地说。

“我看就是喜事。”

马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年思侧耳细听,她的神色也由愁闷而开朗。她看见六瑾纤细的身影在窗口那里晃动,听到胡闪在厨房里弄响锅盆。这现实中的声响既加重着她的伤感,也引起某种隐隐的冲动。她想,一个新纪元开始了啊。

后来她用不确定的语气告诉胡闪说:

“有一个地方,毒蝴蝶漫天飞舞,牧童在树下吹笛,你去过了吗?”

胡闪说他已经多次去过了。

“这样的话,院长的事就不再让我感到揪心了。我们都已经记得牢牢的,她也知道我们爱她,对吧?”

“对啊。”胡闪说道,眼里闪闪发亮,“等你有空时,我们带着六瑾一块儿去那里,她对蝴蝶也有很大的兴趣。”

这时他们听到六瑾激动的声音:

“爹爹,爹爹!喜鹊在我们屋檐下筑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