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八十岁了吧。他是我在城里见过的最老的人。听说还有更老的人住在一条小河边,可我从来没见过。我哥哥有暴力倾向。”
“阿依,阿依,你的镰刀上怎么有血?!”
六瑾将刀口放到鼻子下面去嗅,她看见阿依用双手蒙住脸蹲下去了,她的双肩耸动着,似乎在哭。六瑾也蹲下来,她想安慰阿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在那边墙根下,启明老伯又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们,我,启明老伯,还有哥哥,我们闯进来,现在出不去了。”
阿依耳语一般说出这句话,她好像被极度的苦恼摄住了。
“这里面还有蝴蝶,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它们不是野生蝴蝶。六瑾,你的家远比山里可怕。所以我哥哥就逃跑了。”
周围那么黑,马灯的油也快烧完了,六瑾全身发冷,她也感染了阿依的苦恼。先前体内沸腾的欲望到哪里去了呢?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在蔓延。六瑾想,他们这三个人,是被一根什么样的线穿在一起的?忽然,她思念起远方的父母来,他们有较长时间没来信了,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对她越来越有信心了?啊,爹爹!啊,妈妈!她感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为自己的幼稚而害羞。今天夜里是怎么了?
阿依站起来了,她感到呼吸困难,这里的空气有点稀薄。有很长时间了,她一直想到六瑾家来。她观察着这个院子,看见里面的花儿开了又谢了,看见巨大的彩蝶悠悠地飞过。白天里,这个家里的风景很原始,到夜晚,无形的门就关上了。当阿依深夜站在院门外时,她能够感到阴森的气浪将她向后推,所以她才将这个家称之为“古堡”。她尝试过好几次,都没能进去。现在她进来了,里面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很新奇,尤其是那只软绵绵的粘在灯罩边缘的壁虎,令她全身心都在战栗。奇怪的是六瑾看不见自己家中的蝴蝶。它们从窗口涌进来,那么大,那么多,悠悠荡荡,一会儿又飞出去了。阿依从六瑾的表情得出结论——她看不见它们。一种奇怪的盲目,或者她有视力的误区,她在同一地点看见了另外的异物。在阿依看来,六瑾院里的彩蝶是最接近幻影的小动物,因为六瑾自己居然看不见它们。另外那些小动物六瑾都有感觉。当阿依抱起那只瞌睡沉沉的虎纹猫时,她感到自己正怀抱着整个雪山!
“六瑾,你看启明老伯会不会死?他说他心里的伤是自己弄出来的,同哥哥无关。可是我看见哥哥在他背上扎出了很深的窟窿。”
“也许你哥哥是要救他。”
“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很幸福呢?他走到你的家里来,然后就倒下了。这里这么黑。啊,六瑾六瑾,我心里真激动啊!”
“我也是,阿依,让我握住你的手。”
六瑾伸出手去,却握住了镰刀的刀口,她的手变得粘乎乎的,血正在涌出来。
“阿依,你的手变成镰刀了吗?”
“嗯,常常这样。六瑾伤着了吗?我这里有绷带。”
六瑾就着马灯的光亮缠绷带,那火苗跳跃了几下就灭掉了。
“阿依,阿依……”六瑾热烈地叹息道,“你们山里的人啊,有时离得那么远,有时我怎么也追不上你们,你们在那边静静地看着我。”
启明老伯在那边低沉地呻吟了一声,阿依立刻听到了。她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突然,六瑾房里的鹦鹉大叫:
“不是八十岁,是七十九!”
六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依搀着老伯走出院门,她说她要去孟鱼家为老伯处理伤口。
六瑾正在为顾客量布时那个男子过来了,他是阿依的哥哥。他个子很高,胡子留得很长,眼睛很像鹰眼。六瑾的手微微有点发抖,她将布叠好,交给女人,收了钱,就转身到后面房里去喝茶。她其实是为了避开那人才去喝茶的。不料老板说:“那人是来找你的嘛。”原来老板也看见了他。六瑾只好又到柜台去。他一开口她就吃了一惊,因为他居然是标准的小石城口音,不像阿依带点外地腔。
“我不买布,我是来看看的。你们这里,人人都很警惕,有没有疏忽的时候呢?”
他显得很迷惘,很无助。他手里提着一个铁丝笼,六瑾向那里头瞥了一眼,看见一头幼狼,她脸上立刻变了色。他笑起来。
“你不要怕,这是一条狼狗。不过这个时代,狼也好,狗也好,谁还分得那么清。比如我……”
六瑾听到他说“这种时代”,心里感到特别怪异。现在是什么时代?
男子没有说下去,弯下腰做出要打开铁笼的样子。六瑾在心里打算,如果他放出狼来,自己就跑到后面房里去将门闩上。然而他弯了几下腰,并没打开铁笼。
“有时候,我坐在这里想你们山里的生活,可实在想不出。在那么高的地方活动,总是一个人,会不会发狂?”
六瑾说了这话之后后悔极了,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当然不会。六瑾妹妹啊,当然不会!”
六瑾又吓了一跳,因为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亲昵,甚至有点色情的味道了。她记起阿依今天没有来市场,就问他见到她没有。
“没有。今天她大概同启明老伯和孟鱼家老妈妈呆在家里。”
六瑾想,这个人一点都不内疚。那么,他对启明老伯的伤害是什么性质的伤害?或许竟真的是帮老伯的忙?成天游游荡荡的老伯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呢?她抬起头,看见那双鹰眼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里面的欲望一目了然。六瑾很好奇,也很不解。这是个什么类型男子?!
“我要走了,六瑾妹妹,你放心,狼咬不到你的。”
他用一根扁担挑起那个铁笼,扛在肩上。人们都躲开他,他大踏步往外走去。六瑾和老板都在伸长脖子看他的背影。老板嘀咕着,说他是“骗子”,六瑾就问为什么说他是骗子。
“他挑着一只小狼来这里干什么,当我们是毛孩子吗?他既然带了狼来,就该放出来展示一下,我看那是只假狼,连狼狗都不是,就是普通狗。”
老板的愤怒令六瑾很意外。
“六瑾,你今天放假吧,反正你也没有心思上班了。”
六瑾走出市场时,看见老石正好从米店出来,老石显然不愿见她,连忙又缩到店里头去了。六瑾在心里说了一句“心怀鬼胎的家伙”,就昂着头走过了米店。六瑾想,人人都在隐藏自己,只有阿依的那位兄弟,那么赤裸裸的,也许山里人就是这样的。六瑾并不喜欢他那种赤裸裸,可又强烈地为他的作派所吸引。在海拔4千米的山顶,是不是连思想都会变得稀薄?城市里长大的六瑾对雪山的神往似乎是永恒不破的。
她在心里惦记着阿依,所以连家也没回就进了马路对面的院子。孟鱼的妻子垂着眼站在院子里,显得很不高兴。
“阿依病了。”
“啊!”
“她是心病。启明那老家伙一来她就生病,还有她哥哥,给她很坏的影响。她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子。”
六瑾知道老女人不欢迎自己,就道了别回自己家去了。
她在院子里伺弄着花草,有点空虚,有点莫名的焦急。这时蕊出现在围墙那里,六瑾连声叫着“蕊”,眼泪涌了出来。
“雪豹真的下山了,你闻到了吗?”她问蕊。
他俩相拥着坐在石凳上,蕊紧紧地握着六瑾的左手,不安地说:
“六瑾姐姐,你可不要走啊。你要是走了,我就认不出这栋房子了。”
“谁告诉你我要走,蕊?”
“是那只壁虎。有一天,它爬到围墙上来了。”
一会儿歌声就传来了。天上白云飘飘,两人都沉浸在回忆中。六瑾想,阿依是多么激烈的女子!在蕊的想象里,父母坐在阳光下破莲子,五只雪豹围绕着他俩。雪豹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呢?他记不清了。
阿依的歌声一停,蕊就跳起来,说:“火车已经到站了,我得马上赶去。”
六瑾盯着他匆匆的背影,心里痛了一下。蕊和阿依,她永远同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她将工具收拾好,走进屋,坐下来给妈妈写信。
“……今天有令人鼓舞的消息。一个小朋友告诉我说,只要我住在这里,他就会认得出这栋房子。我想,别的人也是这样吧。妈妈,爹爹,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对吗?前天,长寿鸟真的来了,它停在葡萄架上,我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它应该是从你们那里飞来的。这个信使,沉着地停在那里,仿佛是向我报平安。”
“前两天风刮得厉害,据说在边界线上,沙暴掩埋了一个村庄。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呢?现在此地却是一派宁静。宁静之中,长寿鸟就来了。我想,我不会离开的,因为你们也没有离开。这里有你们的青春,那不是幻影,就像阿依说的,你们建造了这座幽深的古堡……”
六瑾站起来封好信,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变得清晰了。从前,在“雪山旅馆”的房间的窗前,做石雕的男友对她说:“小石城是一座年轻的城。”那人到哪里去了呢?那种事情真有隔世的感觉。
一直到晚上阿依才过来,她告诉六瑾说他哥哥回去了。阿依显得很惶恐,老是说:“他一定对我大失所望啊。”她指的是她哥哥。她跳过去抓墙上的壁虎,没有抓到,于是懊恼极了,说自己一点线索都没有了,关于启明老伯啦,关于孟鱼老爹啦,她完全处于无知的境地。抱怨了一通之后,她突然又变得镇定了,说自己将会“硬挺过去”。
“我爱上了一位老人,六瑾能理解吗?”阿依突然说。
“应该是启明老伯吧?连我都差点要爱上他了呢。”
“我三岁的时候,他带我去看河。他不到我家来,在远远的坡下面等着,妈妈将我交给他。那天刮风,我和他站在河边,他叫我站稳,还叫我大声喊,我就喊‘妈妈’。后来我就爱上他了。你不要以为我是住在那种地方,见不到年轻人,才爱上这位老人。不是那样的,我见过青年男子,山下的村子里面有很多。一般来说,他们都长得很英俊,但我不爱他们。”
阿依的脸在灯光下略显疲倦,这是很少有的,她总是那么活力充沛。六瑾想,会不会出事了?启明老伯怎么样了?
“阿依,你这么美,伯伯该有多么爱你。你对我们来说就像太阳。”
“不,不,他不爱我。他爱的是我死去的妈妈。”
“现在他在哪里?”
“他受伤了,你看见的,他总是受伤,然后就躲到什么地方养伤,我找不到他躲的地方,小石城这么大。”
“你哥哥恨他吗?”
“我哥哥也爱他,想变成他那样的人,可他变不了。他回家时很悲伤。”
六瑾关了灯,可是并没有见到绿色的月光。猫儿从窗台上走过,显得体形特别大。又有鸟儿在地板上啄食什么东西,阿依说是她撒了饲料。
“我常常想来你这里躲躲。可惜六瑾的古堡不属于我,我们只能来做客。”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搬来该多好,小鸟儿也来了,蛙们也来了。”
“这里空气太稀薄。你们家的人长着特殊的肺,是启明老伯告诉我的,你还不知道吧?所以呢,我们就只能短暂停留。”
她说的事六瑾早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只是从来没有去细想过。她走到窗前,将鹦鹉换了个地方。再回转身来时,阿依已经不见了。
“她爱他,他不爱她!”鹦鹉说。
六瑾开了灯仔细看地板,她既没看到鸟儿,也没看到饲料。
六瑾坐下来回想阿依的哥哥的模样。他大约四十来岁,是个美男子。本来那张脸是很讨人喜欢的,可惜他太冷峻,给人的感觉像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一个人,扛着一只小狼在城里到处逛,该有多么显眼啊。他好像不喜欢城里,可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听阿依说,雪豹啦,黑熊啦,还有其它食肉动物都不伤害砍柴人,因为砍柴人天天在山里,它们以为他们是同类。天天在山里劳动的人竟还对城里的事有兴趣,要来看看城里人“有没有疏忽的时候”。阿依有着这样的哥哥,大概时时刻刻都会生出紧迫感吧?阿依还说她父亲从来不下山。六瑾自己有没有疏忽的时候?比如说,她按时给母亲写信了吗?
在此前,六瑾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山里人呢。她知道山里有砍柴人,那时她想,砍柴人一定同樱一样,满身都是记忆,走在平地上脚步落不到实处。所以她就对阿依感兴趣了,因为她的歌声和美丽,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是山里人。
灯光下,那只小壁虎(也许是从前那只的女儿)正在往外爬,院子里的草丛中有动物穿过的声音。这样的夜,六瑾感到自己同阿依的哥哥这类人特别能沟通,当然,她的思念一点色情意味都没有,她只是想象自己同他一块去雪豹家里做客的情形。如果真有那种事的话,她或许能解开雪豹之谜。砍柴人同蕊一样,也是属于那个谜的。小壁虎爬到窗棂那里就不动了,六瑾在心里感叹:果真是一个新时代啊。她又同阿依的哥哥有了共鸣。此刻她觉得自己的思绪特别畅达,一吸气甚至可以闻到烟城的烟味了。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想不出启明老伯从前的模样,那种记忆依然是一团烟云。
有人在窗外喘息。六瑾奔出大门,看见邻居家的三个男孩在墙壁那里做倒立动作。月光照着,他们的身体在簌簌发抖。当六瑾走近去时,他们就站起来了。他们都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
“辛苦了。”六瑾说。
“我们到这里来练功呢,这里呼吸起来很困难。”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说。
“真的吗?”
三个孩子笑起来,一阵风地跑开了。
六瑾一低头,看见了那把镰刀。阿依还没走吗?她举起镰刀,对着月光看那些细齿,只看了一眼就感到背上发冷,连忙将刀放到窗台上。她又到院子里察看了一下,并没有见到阿依。六瑾准备进屋睡觉时,却看见阿依端坐在客厅里。
“你看见刀了吧?”阿依垂着头问道。
“是啊。我不敢多看,老觉得要割到身上来。”
“我在那几个小孩手上做了记号。多么乖的孩子!”
阿依说她的思想很乱,她要在客厅里坐一夜。六瑾就自己去睡了。
六瑾在梦里见到狼,就惊醒过来。醒来后听到满屋子都是动物的喘息声。开开灯来,又并没有看到动物。她去到客厅,看见阿依还坐在桌旁,一只手支着脑袋。客厅里也没有动物。
“我在等启明老伯,你也是吗?”阿依问。
“我没有,我在做梦。这屋里有这么多大型动物。”
“嗯,这是因为你的家格局很大。你的爹爹和妈妈,他们都是心胸很宽广的人。我的爹妈也是这种人。”
阿依在黑暗中发出笑声时,那只鹦鹉也在卧室里笑。鹦鹉的笑声令六瑾汗毛倒竖。六瑾将鸟笼拿出来放到客厅的桌上,回房继续睡。
她在似睡非睡中一直听到阿依在同那只鸟儿说话,鸟儿的回应总是很刺耳,像在赌气。可能鸟儿不喜欢阿依?还是不愿意呆在客厅?六瑾在猜疑中睡不踏实。天蒙蒙亮她就醒了,是鹦鹉叫醒的。鹦鹉大声重复着两句话:
“这就是那种事吗?我好快活!这就是那种事吗?我好……”
六瑾揉着眼睛跑到客厅,不见阿依。鸟儿从笼里出来了,站在桌上,它的一条腿还在流血,可以看见骨头。它单腿独立,还是那么兴奋。
六瑾替它裹伤口时它说:“呸!呸!”它显得那么不屑,将六瑾都逗笑了。她一边笑一边用眼角瞟见了椅子上那把镰刀,于是又记起了蕊手心里的伤口。
“这个阿依啊!”她叹道。
“这个阿依啊!”鹦鹉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