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妈妈是南方人吗?”
“咦,您怎么知道?”服务员瞪着一双金鱼眼,“她和爹爹都是花农。他们好奇心太重,追求时髦。有一年,他们将花圃里全部种上了外国引进的郁金香,那种花儿不适合在热带栽种,他们就破产了。您一定懂得花卉方面的事情吧?您一来我就看出来了,我想和您谈谈。尤其在这里,这么热的天,我们有什么事可干呢?”
令六瑾吃惊的是,走廊里本来空空的,服务员用脚一勾,不知从哪里勾出一把椅子来了,现在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六瑾感到她的动作特别潇洒,像个女魔术师。这时六瑾一下子记起设计院从前的老院长是开花店的,这个女服务员会不会同院长有关系呢?六瑾问她看见蕊没有,她说看见了,但没来得及说话,因为小伙子太忙了,在这周围窜来窜去的。
“您知道他在干什么吗?”六瑾问。
“开会。”她翻了翻眼说,“那种会,这里天天开。这个小伙子不怕阳光,我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啊,打着一把黑伞到处窜。我们经理要我保护他。”
“到这里住宿的人都有危险吗?”
“可以这么说吧。您瞧瞧地上这些毒虫,可是也没见谁死在这里。”
六瑾观察到这个女人脸上有一种残忍的表情,远没有她的背影给人的印象好。她同那无头经理显然是一伙的。这里住着一些什么样的旅客呢?为什么她看不到他们呢?服务员从口袋里掏出梳子来梳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她说自己好多了。她站起来,踢了那椅子一脚,椅子就不见了。她的动作虽然粗俗,却给人一种痛快感。
六瑾刚一回到房里坐下就有一个旅客来找她了。她头发花白,看上去像一个做粗活的人。由于害怕蜈蚣,六瑾就不邀她坐下。她俩站着谈话。
“我是一个母亲。”她开口说。
“啊!?”六瑾疑惑地看着她。
“您设身处地为我想想看——我同儿子住在同一个旅馆,却没法交流。我从家乡一路打听到这里,我听说儿子是和您来县城的。您能不能让我同他见见面?我们家在内地,在工厂工作,我儿子却老说自己是山民,住在山洞里,他有幻觉……他很机灵,我们并不担心他。可是我想念儿子,就赶来了。”
“您去找过服务员吗?就是外面那个?我觉得她有办法帮您。”
女人昏浊的眼里闪出光来,不住地说:“太好了。”她向外走时,一伸手就从空中抓到一把黑布伞,她将伞夹在腋下出去了。六瑾简直看呆了。接着她又听到那女人在屋子外面高声大喊:
“毛球!毛球!你出来!我带来了你的铁环,你最喜欢玩的那只!你瞧,滚到哪里都不会倒,多么好的铁环啊……”
六瑾站在房里的桌子上一看,看见蕊在坡下。蕊一只手举着黑伞,一只手向他母亲打手势,似乎在恳求她离开。那位母亲站在坡上,也举着黑伞遮太阳,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后来母亲就走开了,大概回旅馆大厅去了。六瑾再看蕊,蕊也不见了,那把撑开的黑伞斜放在地上。走廊里响起女服务员的说话声。
“我真羡慕您啊,您有这么孝顺的儿子。”
那母亲在哭,她说她要回家了。六瑾伸出头去看,看见女人的那张脸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女服务员搀扶着她,她在诉说:
“没人能预料他的行动。他从小就这样。我见到了他,心里好受多了。有时我想,我到底有没有儿子?当然,我有,你们都看见了。”
女人离开之际,撕心裂肺地哭着,女服务员也同她一道哭。从后面看去,她俩哭的样子很相像,六瑾想,她俩莫非是两姐妹?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有人来叫六瑾去吃饭。说是“聚餐”。
餐厅在另一栋楼,很大,天花板上到处悬挂着稻草啦,棉花杆啦,豆杆啦,玉米啦等等。有十几桌人在同时就餐。六瑾看着他们有点面熟,他们就是蹲在庭院里的那帮人。她想找蕊,就绕着那些餐桌走来走去地看。有几次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他,待走到面前一看,又不是。
经理进来时,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经理向他们敬酒,六瑾看见他真的将酒喝下去了,可就是看不清他的脸。桌上的菜很多,但六瑾吃了两筷子就放下了。她的头痛起来,大厅里似乎缺氧,她呼吸困难。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坐在那里,她的眼前人影晃动,那些稻草和豆杆里头飞出无数小飞虫,飞虫们嗡嗡地叫着,往她脸上撞,她只好狼狈地用袖子遮住脸,饭也吃不成了。她越是躲,那些飞虫越围攻她,她用手巾蒙着脸往外急走,走出了餐厅,这才松了口气。
餐厅外有个凉亭,坐在凉亭里往下面看去,六瑾大吃了一惊。县城好像消失了一样,到处黑洞洞的,她所在的旅馆好像成了一个小小孤岛,又像浮在半空的一些建筑。出于好奇,她走到斜坡那里,想沿阶梯下去走走。她找了又找,始终没找到下去的阶梯,她觉得自己贸然下去就会扑进虚空,可又不相信那下面会是虚空。忽然,她看到蕊从那下面走过去了,餐厅射出的灯光照着他,他显得行色匆匆。
“蕊!蕊!”六瑾边挥手边喊。
她的声音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啊,就好像被阻断了似的,恐怕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蕊消失了。六瑾想,他老是围着旅馆绕圈子,难道是在做游戏吗?这时身穿黑袍的经理出现在门口,他向着凉亭走过来了。他的身影一上一下的,像是在黑暗里浮动。他居然吹起了口哨,也许他喝多了。六瑾听出他吹的是儿歌,十分熟练,也很动听。朦胧的灯光里,那些白色的飞虫一会儿变稀一会儿变浓,分明是应和着他的节拍。现在六瑾可以看到他的头部了,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模糊。
“六瑾小姐,我同您的父亲是世交啊。”
他坐在亭子的栏杆上,他的体态那么轻盈,像一朵乌云一样。
“您知道我爹爹的近况吗?”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用不着知道。您那位年轻的朋友,正在加紧操练,我觉得他前程无量。您瞧,他在飞!”
六瑾什么都没有看到,前方只有黑暗。
“您建起这个旅馆有多久了?”
“有很长时间了。您想想看,在这种地方……开始是很寂寞的,没有人来……后来呢,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六瑾极力想看清经理的脸,但不知为什么,她的目光一落到那里,她的头就晕起来。她干咳着,不断尝试,一次又一次集中意念。有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一张农民的脸,皱纹里头散发出柴草的烟雾。
他一伸手从空中抓到一只小乌龟。
“这是您的爹爹新近喂养的。您瞧,背上的纹路是不是很特别?”
六瑾同样看不清乌龟。她知道那是一只乌龟,可是要看个仔细呢,头就晕,眼就痛,只好放弃。有鸟儿在亭子里叫,啊,长寿鸟!
“您的年轻的朋友,他一直在追赶,他要抓住那些东西。”
那些服务员站在餐厅门口叫经理,经理连忙从栏杆上下来,朝他们走去。他刚一走开,长寿鸟也不见了。幽暗中,一股一股的热浪朝六瑾涌来。她身上的衣服立刻汗湿了。她走出亭子,打算回房间洗澡。
在拐弯的地方突然出现了墙,墙是青砖砌的,那么长,挡住了她的去路。起先她往左边走,走不到尽头;她又返回来往右边走,还是走不到尽头。她听见墙头有鸟儿在黑暗中叫,天空中的那一弯新月似乎因为炎热而微微颤抖。她想,只有回去,回到餐厅才不会迷路。然而墙的那边响起了蕊的声音。
“六瑾姐姐,这里有好多人,他们都认出我了!”
看来他很兴奋,很满意。
“蕊!蕊!你看到我了吗?”
“我看到你了!你在太阳底下,太阳就在你头顶!我要赶过去,那边还有人,那边是戈壁滩的心脏……”
六瑾回到餐厅时,那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少量白色的飞虫还在灯光下面飞。她很想回房间,因为湿衣服贴在身上很难受。正在这时她看到了救星——女服务员过来了。她仍然是一脸忧郁的表情。
“您找不到您的房间了?我们这里一到夜里,什么都改变了。刚来时,我也总是找不到我的房间。你跟我来。”
她们出了餐厅,女服务员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她将六瑾一推,六瑾就掉下去了。六瑾觉得自己要死了,万念俱灰。可是她没有死,她落到自己房间的床上了。房间仍然开着窗,就同她离开时一样。她起身去关窗时,看见窗外站着经理。
“我在找您的朋友。这个小孩啊,就像生出了翅膀一样!他啊,他在我这里大有用武之地呢。”
六瑾早上醒来时,已经不太记得夜里发生的事了。她铺床时发现自己压死了两条虫子,它们有点像蜈蚣,可又不是蜈蚣。是什么虫子呢?真恶心啊。她用纸包着它们,扔到垃圾桶里。
蕊的房间关着门,她走过去一敲,门就开了,是经理在里面。
“您的朋友,到了这里就失去时间概念了,他整夜都在同人交流,缠住每一个人。有些房客被他缠得筋疲力尽,倒在草地上就睡着了。您瞧,这是他的手!”
经理举起那只闪闪发光的手,在幽暗中窃笑。六瑾“啊”了一声,差点儿晕倒。
好半天之后,她才战战兢兢地问:
“他没有了吗?”
“您多心了,怎么会死了呢?只不过是暂时的分解罢了。您没听您父亲说过这种事吗?就比如说我的头部……”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六瑾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您不要紧吧?慢慢就会习惯的,这里离太阳太近,会有些反应。”
六瑾一咬牙扶着墙站起来,虽然眼前发黑,她还是摸索着回到了房里。
一个男服务员正在她房里打扫卫生。她坐在软椅里头,听见他正用拖鞋噼噼啪啪地打那些虫子。他做这事很有快感,她却感到恶心。
“完了吗?我要吐了。”她虚弱地说。
“这就完了,这就完了,对不起!”
他经过六瑾身旁时,弯下身凑近她说:
“您真美,刚才我本来想将我的一只眼睛寄存在您这里呢!”
因为恶心,六瑾也不想去吃早饭了。她慢慢地走到东头窗户那里,再看那个庭院。院子里的小树丛那边站着蕊,六瑾朝他挥手。
“蕊!蕊!我可以过来吗?我这就过来好吗?”
“不要!不要!六瑾姐姐,你下面是万丈深渊啊!”
蕊的背后有个黑影,六瑾看见那黑影像一头巨熊一样抱住了他,而他也没有挣扎。那些小树猛烈地摇晃起来。蕊在喊:“妈妈!妈妈……”
一会儿六瑾就看不见他俩了,她感到有些宽慰:毕竟蕊是同母亲在一起。
她想去退房,她走到客房部的门口,又一次被燃烧着似的阳光逼退。最要命的是,她没法睁开自己的眼睛。她突然想起了蕊的黑伞,他在哪里弄到那种伞的?男服务员从一间客房出来了,六瑾上前问他退房的事。
“嗯,您是该退房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这里白天不办退房。您也见到了,太阳太大。您等到晚上,会有人送您下去。”
六瑾很吃惊,这个人怎么知道自己该退房了呢?蕊已经离开了吗?
她回到房里时,温度一下子又升高了,她满头大汗,扇子也解决不了问题,只得又钻进浴室冲了个凉。冲完凉出来,听到窗外响起尖锐的哨子声,她拨开窗帘一看,看到一队人在燃烧的阳光里排队形。六瑾看见是经理在训练他们,经理还是穿黑袍,只是脸露出来了,是一张普通的农民的脸。六瑾不能久看,因为头昏。她想,大概人经过某种训练之后才能适应这里的阳光?她最后看见的队伍里的那张脸居然是老石的脸,他已经完全变样了,变得粗糙了好多,很像一个农民了。六瑾拉上窗帘,坐在椅子里。窗外刺耳的哨声吹得她一惊一乍的。
“您喜欢我们这里吗?”女服务员在问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离太阳近?我从未见到过这种事。”
“都是经理的一番苦心啊。”
她一边打扫房间一边摇头,似乎她很不赞成经理的某些做法。可是六瑾认为,这个女人的话是不能信的,她是经理的探子。
“我以前不认识那位车夫,是别人介绍的。”六瑾说。
“有很多人,我们不认识他们,他们早就认识我们。您瞧,他来了。”
六瑾回头一看,果然是车夫来了。车夫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高礼帽——又大又高的礼帽,谁有那么大的脑袋?女服务员在旁边说话。
“您将自己的头用帽子罩起来就可以出去了。”
她横蛮地将大礼帽往六瑾头上一捂,抓着她的手臂就往外走。
马车居然就停在客房部的门口。他俩将六瑾一把推上车,六瑾就感觉到车子飞奔起来了。难道车子真的在半空飞?她很想从帽沿下看一看,但实在是太害怕了。车夫一边赶车口里一边吼着什么,像是在冲锋陷阵一样。
车子终于驶上了平路。六瑾听到老石在说话:
“同六瑾住在同一家旅馆,真幸福啊。”
她拿掉帽子,看见了灰头土脸的老石。
“我比你先来。我嘛,一直对这里朝思暮想。那位经理是我从前呆的那家福利院的院长。你看多么凑巧。”
他们又进入了荒原。六瑾不愿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头,那里面的东西类似一个个庄园,到处是阴影。六瑾尝试着学了几声鸟叫,她当真叫出了声。老石吃惊地看着她,心里感到了自己正在远离她。可是,同她坐在一起,观察她,仍然使他激动。
“你看,这是你的行李。”他说。
“哈,他们想得真周到。”
六瑾飘忽的目光扫视着荒原,她在想,这个人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接近太阳?小石城是谁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