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又倾听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说,她要走了,因为她要给启明老伯送饭去。“那种旅馆不提供伙食,只提供世上没有的乐趣,如果我不给他送饭,他就会同那些流浪汉一样,一天一顿也吃不上。”她说着就匆匆地出了院门。
阿依刚刚离开,卫生局的人就来了。他们一共四个人,都穿着白帆布制服,拖着两辆装水泥的斗车进了院子。他们说要将井口封死,然后就将那两车水泥倒在井口,形成了一个水泥小山。
六瑾站在院里看他们忙乎,心里感到这个家快要被毁掉了。那些人走了好久,她还魂不守舍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后来她忽然感到有睡意,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六瑾醒来时已是夜里,有人在她院里吹笛子,笛声那么悠扬,让她想起南方的那些稻田,那些长着小树的延绵的丘陵地带。她觉得很惊奇,因为自己并没去过南方,现在眼前却出现了那种温柔湿润的蓝天。她穿好衣走到门口笛声就停止了。是启明老伯坐在那个老地方,他周围有好多只猫不像猫,狗不像狗的动物,似乎刚才都在伸着脖子听他吹笛子。这些动物从哪里来的?
“今夜它们在井下闹得特别欢,就钻出来了,这些都是。”他说。
“可是井口被水泥封死了啊。”
“它们,它们有的是通道。还怕出不来?”
六瑾回想起卫生局那些煞有介事的家伙,就笑起来了。
“你去过底下吗?”
“没有,去不了,也用不着去。你看这些动物不是上来了吗?它们同我们的生活都混到一起了。”
六瑾想起了蕊,他在人群中行走时也在辨认这类东西。那时候,他是多么焦急不安啊。或许“奇趣”旅馆是将底下的和地面的放在一处了?难怪蕊一到了那里就像到了家里一样。那么紧张自如地忙碌着。六瑾抬头看了看杨树,啊,树上的那个鸟巢里面有一只鸟在叫!那是不知名的鸟,它为什么一声接一声地叫?她很希望老伯再吹笛子,她觉得这些小动物一定是听了笛声才上来的。可是他沉默着,似乎在回忆。
“六瑾,你生活得幸福么?”
“幸福得很,启明老伯,刚才我醒来时听到那种笛声,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我听见过别人说这里是世外桃源。我从前并不知道小动物和人是可以交流的。”
启明老伯一离开,那几只猫不像猫,狗不像狗的小动物就跑掉了。六瑾的情绪还沉浸在感动中,她想,她确实是生活在最美的地方和人们当中啊。这有多么幸运。再说自己又并没有怎么努力,就好像幸运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一样。一瞬间,她对启明老伯也产生了阿依产生的那种爱恋。那只鸟儿已经不叫了,大概进入了宁静祥和的意境之中。六瑾记起老石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现在,他是不是和她一样感到幸福呢?六瑾想到这里,就进屋将靠椅搬了出来,她要在院子里躺一躺。
从前,爹爹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的不眠之夜,也许那就是为了给她如今更好地独自生活做准备?他上火车离开时,看都不看六瑾一眼,那种决绝包含了多么深的父爱啊。有很多事,刻意去记是记不起来的,但那些事都潜伏在人的周围,渐渐地显露。比如启明老伯同她的关系就是这样。六瑾早就感到自己在儿童时代同他有过亲密的相处,可又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六瑾听到井口那里有骚动,是动物爪子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于是又想起那几个穿白帆布制服的人,又忍不住想笑。世事多么有意思啊!此刻不同于以往的干爽,竟然有薄薄的雾在飘动,这是很少有的,在这个季节。
六瑾不像她爹爹,所以躺了一会儿就有了睡意。她刚要入梦又被那只鸟儿叫醒了。难道鸟儿有病痛吗?六瑾站起来走到围墙那里,便听到围墙外一男一女恶吵的声音。她从门边伸出头去,看见了老石和上次见过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打了老石一个耳光,老石蹲下去哭了,女人就站在那里看他哭。六瑾连忙缩回身子。又过了一会儿,老石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像是被猛兽咬着了一样。六瑾又忍不住去看。可是她看见的情况却很奇怪,女人搀扶着男人,两人很亲密地消失在夜幕中了。六瑾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对自己说:“老石……大地的儿子啊。”她眼前出现了某个夜里他从井口爬上来的形象。她又记起了那些蛙。
杨树上的鸟儿又叫了一声,居然飞出来了。这是一只深色的鸟儿,翅膀很大。它在院里飞了一圈,停在屋顶上。它不像本地鸟,难道它是一只夜鸟吗?它会不会是从烟城飞来的?六瑾经过自己窗下时,鹦鹉对她说:“好日子开始了!”六瑾哈哈地笑起来,鹦鹉也哈哈地笑。这一笑就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她来到厨房,从锅里拿出一根嫩玉米来啃。还是这个厨房,还是这个灶台,灶台旁边的那个墙洞也没有堵上。墙上还有一条干枯的蒜瓣,是母亲挂在那里的。他们走得多么匆忙啊,这两个人!但也可能是蓄谋了好长时间的行动。
六瑾上床了。她心里平稳,踏实,她隐约记得很久以前有个人每天都是这样睡觉的。那是个什么人?她还记得那人的说法——“沉入大地的腹腔”。她想着这事,很快就入梦了。梦里是蓝天,白色的飞鸟排成直线。
“六瑾,你想过去烟城吗?”启明问她。
“没有,一次都没有。再说那不是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吗?”
“从前一度,我将六瑾看作我自己的女儿。”
“我就是您的女儿嘛。您一来我就有心灵感应。”
“还有阿依也是这样。我有两个女儿了。”
他俩站在那条小河边的胡杨树下说话。启明在心里感叹:由于风湿病,他无法再下河了。从前在这条河里,他得到过那么多的幸福。
“您说说看,蕊那么年轻,怎么就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在我们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这种事,我以前没见过。我们小石城到底有些什么呢?”
“蕊并不年轻。”启明说。“六瑾只看到他的外表。你看看河对面的那棵杨树是不是很年轻?可是它并不是从种子发育长大的,它是从原来那棵老树的树蔸上长出来的。我们小石城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那些对某种隐秘的事情着迷的人。六瑾啊……”
“嗯?”
“我的爹爹,他是海边的渔民,他也给了我债务。那是一只旧怀表,我爷爷从战死的俘虏身上取下来的。就在前几天,我将我们家的怀表埋起来了。我想,反正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可以听到它的嘀嗒声,就没必要带在身上了。”
“您真决绝啊。”
“那一年,我站在河里捞鱼,你的父母过来了。我至今记得他俩慌慌张张的样子,因为我们的人将他俩抛在荒地里了。其实那里只是看起来像荒地,周围有很多人的,但那个时候他俩看不见。后来呢,他们很快就适应了,你的父母不是一般的人,你真幸运。那个时候城里到处都是蒙古狼,它们不像现在这样隐藏得好。”
启明老伯的话令六瑾全身掠过轻微的颤栗,她连开口都很困难了。她看着面前的老伯,又好像没看见他这个人,只有一个虚假的面具。她不知不觉地伸出双臂,可是她扑了个空,启明老伯不在了。她低下头,看到草地上有一块新挖开的泥土,她俯下身去听,立刻听到了钟表的声音。
“我想不起来了。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
有一回,是为看那些鱼,她和蕊来过这里,蕊对她说,所有来小石城的外地人都要经过这条河边小路。他还说他来的那天夜里,这条路变成了一条死路,两头都被密密的灌木封住,他只好在河边坐了一夜。他还向她描述了天上的星星,他说那些星星使他“发狂”。想到这里,六瑾抬起头,看见一对老年夫妇过来了。两人都是白发,相互搀扶着。老头向着六瑾说话。
“我们的儿子从南方走到这个地方就停下来了。他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才去世的,据说过得很幸福。我们原来不那么相信,可是一踏上这块土地,就对儿子的感受心领神会了。”
“您说得对。”六瑾点头应和他。
他俩年老气衰,走一走又停一停,可是看得出来他们情绪很激动。六瑾记起了一件事,就追上他们,问道:
“他是叫周小里吗?”
老头吃惊地看了看她,说:
“不,他是叫周大树,他患有结肠癌。可是,这很重要吗?我和他妈都认为,这是一个使人幸福的地方,只要看看河里这些鱼就明白了。”
老太太倚在老头的手臂上,一脸痴迷的表情。
“我懂了。”六瑾说,“祝你们在此地过得快乐。”
启明老伯在灌木丛那边朝她招手,她朝他跑去。
草地上躺着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他手里举着一张报纸,正在看。
“这就是周大树。”启明老伯说。“他一直很虚弱,可是不愿意死,他让我写信给他父母,说他已经死了。可是你看,他还活蹦乱跳的呢。”
男子抱歉地看了六瑾一眼,又继续读他的报纸。
“我还替他在陵园里设了一个墓,两位老人扫墓去了。”启明老伯又说。
六瑾站了一会儿,想不出该说什么,就告辞了。她一边走一边回想今天的事。起先是她提议同启明老伯出来散散步,她说要去河边,因为她觉得河水容易引发回忆。启明老伯还笑着反问了一句:“是真的吗?”那会儿她确实很想回忆起自己幼年时同这位老伯的一些事。后来他们就来到了小河边。看见河水,启明老伯也很激动,六瑾盼望他说起从前的事,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的思绪在别的地方。
然而周大树是怎么回事呢?六瑾想了又想,决定转回去弄个清楚。
她回到灌木丛那边时,启明老伯已经走了,只有周大树一个人躺在地上看报纸。他的左手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赶蚊蝇,可是六瑾看见草地上很干净,并没有蚊蝇。
六瑾又发现,他的双脚夹着一只彩色的漆盒,十分灵活地转动,像杂技演员表演一样。漆盒上绘着好几头雪豹。
周大树将报纸放在胸前,朝六瑾笑了笑说:
“这是我的骨灰盒,我打算以后火化尸体。您的打算呢?”
“我?不知道。也许火化。”六瑾慌张地回答,“我还没考虑过。”
“当然,您有的是时间。我和启明老伯是室友,我们都住在免费旅馆里头。那一天我见过您,您没看见我,因为我在暗处。”
他拍了拍胸口上的报纸,又说:
“我很关心时事,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我要弄清,我是住在一个什么样的星球上。您瞧我有多么俗气。到处都有蚊蝇,哪怕小石城这么干净的地方。”
后来他站起来了,他的样子很虚弱,六瑾担心他要跌倒。他倒没有跌倒,只是吐了一口血。他扶着胡杨树干,回过头来向六瑾说:
“您平时见不到我,我总是在暗处。您看看这盒子上画的是什么?”
六瑾刚要说是雪豹,又将话咽回去了,因为并不是雪豹,是一些脸谱。
“不认识吧?哈哈,您认不出的!”
六瑾不安起来,在前方草地上的沙棘树那里,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她对周大树说她要回家了。
“再见。”他说,“我的朋友来了,他们平时不习惯见人,也同我一样老呆在暗处。他们都是腼腆的年轻小伙子。您这个时候回家,可不要想不开啊。”
六瑾心里一惊,停住了脚步。她想了一想,朝小树林走去,躲在里头。她看见两个青年在草地上忙碌,他们在弄一根绳子。周大树又倒在地上了,莫非已经死了?那两人将绳套套上他的脖子,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拖着他走,一会儿他们就走到路上去了。那里有一辆翻斗车,他们将他像扔一捆柴一样扔到上面。
六瑾回到了家,她仍然觉得恶心,她问自己:她究竟想得开还是想不开?
“你这个水性扬花的浪荡女人!”鹦鹉突然大声说。
她看了看鹦鹉,脸上浮起微笑,一下子恢复了精神。她也大声说:“我是想得开的。”说过她就到厨房里去做饭。
她一边做饭口中一边念:“启明老伯啊,启明老伯……”她感到自己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这个周大树,会不会是设计院的职工?自从父母离开此地,六瑾觉得自己同设计院已经一刀两断了。虽说一刀两断了,但又隐隐地还觉得有些什么看不见的联系,比如启明老伯,不就是从设计院退休的吗?她决心下次一定要问问老伯。她给自己做了一个南瓜饼。
六瑾坐下来吃饭了,她侧耳听了听,心里想,是风,院子里的风多么欢快啊!那些蛙,一定还在,很可能已经繁殖成一个合唱队了。老石当初真有远见!她的小院,她的房子都在沸腾,多么宜人的气候啊。前两天,阿依无心地说了一句:“你这里也是一个‘奇趣’旅馆嘛。”那句话使得她的思路狂跑,收也收不住。此刻,她盼望启明老伯走进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共同进餐。他在干什么呢?在城里游荡吗?
厨房收拾好之后,她就坐在那个墙洞边休息。好久以来,她就有了爹爹的那种感觉,那就是,黄昏之际,的确有成群的小东西从屋里往外跑。她将一只手伸向那个洞边,甚至可以微微感到它们身体的质地呢。她似乎摸到了羽毛之类的东西。
天完全黑下来了,六瑾还是没有开灯。她将鹦鹉挂到大门口那里,让它闻闻院子里的花香。黑暗中走来了身穿护士服的苗条女人,手提精致的、古香古色的马灯。随着她的临近,六瑾闻到了微微的来苏水的味道。
“我还在马路上就听到你院子里的喧闹了,不知不觉我就走进来了。六瑾,你母亲好吗?你这里可以让时光倒流呢。”
她将马灯放在地上,她的身体藏在黑暗里。六瑾听见她在轻轻地笑。一只鸟将架上的葡萄啄得掉在地上,一粒,又一粒。
“我在医院那边,你几十年都没过去。我年纪很老了,比你妈妈老很多。那时还没有城市,就先有了医院。我是护士长。”
六瑾想,护士长的声音就像年轻的姑娘。她说她只是路过,现在她要回去值班了。她还说最近病人很多,连地下室里头都睡满了。
她走了以后六瑾才想起来自己只看清了护士长的一双脚。那是多么秀丽的一双脚啊,穿着白色的护士鞋……她在马路上,居然可以听到这院里的喧闹。可实际上,今夜她院子里很静很静。她究竟长着什么类型的耳朵?护士长的话再一次证明了一件事,这件事好几个人都证明过了。想到这里,六瑾感到自己激情高涨,脑海里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小格子,那些格子里头都放着珍奇的东西。
“她会做静脉注射。”鹦鹉用苍老的声音说。
“我们这里,什么都有了!”六瑾冲着鸟儿说。
“全有了?我很高兴。”
六瑾睡在大地的心脏里,既黑暗又稳实。在她的旁边躺着启明老伯,他在说话,“嗡嗡嗡,嗡嗡嗡”的,六瑾只听得清一两个字,那都是很好的字,让人脑袋里头发光的那种。六瑾想,这种睡眠多么惬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