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瑾和樱(2 / 2)

边疆 残雪 456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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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开院门时,有人站在那口井边对她说话。

“已经立秋好几天了,你不觉得夜里很凉吗?”

是孟鱼老爹。他还从未来过她家呢,他旅行回来了。

“我追一只小羊,就追到你院里来了。阿依将小羊抱回去了。你这口井,可不是一般的井啊,从这里下去可以通到木叶县!”

“木叶县?我刚刚才听说了这个县。听说那里兵荒马乱。”六瑾心发慌,“木叶县,那是樱叔叔常去的地方啊。我刚从樱叔叔那里来。”

“我也刚从木叶县回来嘛。我要回家去了,六瑾,你可要爱护这口井啊。”

他走了后,六瑾立刻伏倒在井台上——也就是水泥堆上去听,她听到的是蛙鸣,很深的地底下的大合唱。却原来,他们都知道那下面的事。她回忆起先前老石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搞的那些活动,脸上浮起微笑。天上还有一线紫罗兰色,它激起六瑾的心潮。六瑾做了一个深呼吸,叹道:“樱啊!”

她在厨房里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一边吃饭一边聆听,想象着地底下的那种战乱。她知道对于她来说,今夜是多么不平凡。

当她来到客厅时就看见了桌子上的那封信。母亲的笔迹好像有点不稳定。她在信中说起她和爹爹参加了烟城组织的一项老年人的活动,是去郊区的农场挖战壕。他们每天弄得满身的泥水,不断地出臭汗。“虽然今天已经没有战争了,这种劳动还是令我和你爹爹很振奋。你想想看,那么多人都埋头在土坑里头挖,天又下雨,到处是蛙鸣,那面红色的三角旗在远方的雾里飘动,要仔细辨认才看得见……你想想看,你什么时候见到过这种情景?!”

六瑾想了又想,觉得母亲说的情景非常熟悉,觉得好像自己也在参加那个“挖战壕”的大行动一样。不过小石城没有烟雾,她就体会不到那种模糊的焦灼感,那种随时可能弄清真相的预期。在信的末尾,母亲提到了樱,她说樱是她的“永远失去了的好朋友”。六瑾看到这里便想起了蕊。蕊也是她的永远失去了的好朋友啊。她听见鹦鹉在隔壁房里说话,语速很快,有点暴躁。

她进了卧室,鹦鹉还在说:“又是一天了,哼!”

她打开笼子,让它自己去客厅喝水,可是它高傲地留在里头,说“偏不!”

今夜院子里很静,六瑾一躺下就睡着了,梦里头那鸟儿老在同她争执不休,它坚持说她家里不安全,因为有一根屋梁断裂了。

一个星期后,在休息日,六瑾再次去了设计院。这回她是白天去的,那些楼里头都有人在办公。她上楼,找到樱的办公室,轻轻敲门,樱将门打开一点,伸出他墨黑的头部。六瑾听见房里嗡嗡嗡的,像是有一架玩具飞机在空中飞翔,又像是一把巨大的吊扇在旋转,让人神经很是紧张。樱犹豫了一会才让她进去。

樱的办公室被他遮得黑黑的,只有那张巨大的绘图桌上面有一盏台灯。响声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那些骷髅里头发出的,它们一共有十几个。房里没有椅子,六瑾站在绘图桌边上。她从来看不懂那些图纸,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些个,”她用手指着空中的骷髅,问道,“为什么会响?”

“真的吗?您听到响声了?可能我是习惯了就听不见了。这些都是我从前的伙伴,他们在一场疟疾大流行中丧生。您感到有压力吗?”

“是啊。樱叔叔,我头晕。”她晃了一下,扶住了桌子。

“我们出去,我们立刻就走!”

樱搀扶着浑身发抖的六瑾到了走廊上,然后下楼,到了外面。他们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了。六瑾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唉唉,我真抱歉。”樱说。

“可是您,怎么会一点不适都没有呢?”

“我同我的伙伴们相处得很好。当然,不是一点压力都没有,可我早就习惯了。”

他俩慢慢走到那片荒地,六瑾又看见了那块巨大的岩石。白天里看起来,它一点都不显眼,上面蒙着灰和别的脏东西,一些黑色小鸟在那里啄食虫子,人一走近,它们就飞走了。樱说白天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他让六瑾试一试。六瑾将耳朵贴上那石壁,确实什么都听不到。樱又说这块巨石白天就死去了,到了夜里才复活。六瑾心里想,这块神奇的石头给樱带来了多大的安慰啊。

“有一件事老困扰着我:木叶县的战事,是刚刚发生的,还是很早以前就发生过了,直到现在才传到这里?这里面有个时间差啊。”

“您仍在为过去的事情痛苦吗?”六瑾同情地问。

“也许不是痛苦,反倒是某种消遣性的刺激呢。再说,我纠缠的,仅仅是过去的事吗?不,不是。”

六瑾问樱,为什么他们休息日还要上班?

“自从老院长去世之后,上班的事就变成每个人的个人兴趣了。我们这个院,早就没有领导了,是一种观念在领导着我们,但院里的工作还是井井有条。”

他们坐在那里时,天空低垂着很厚的阴云,地上的景色也开始呈现出秋天的凄凉。六瑾从樱的脸上也看到了某种凄凉。她想起了宋废原。他是因为个人兴趣才加入到这里来的吗?他的个人兴趣是什么呢?

“宋废原?嗯,他担任了大楼的清扫员。他在楼里也有一个办公室,您想去看看吗?我们的职工老古去世了,宋废原就占了他的办公室。”

他们走近3号办公楼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打开窗子探出上半身来看他们,这使六瑾感到樱是楼里的重要人物。

宋废原的办公室很大,桌上乱堆着文件,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在文件堆里走来走去。樱说宋废原比他更自由,他几乎不在办公室呆。一天最多呆10分钟就走了,门也从来不锁。他指着茶几上的羊肉串让六瑾看,还说:“这就是自由。”

在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六瑾的头又痛起来,就像樱的办公室给她的感觉一样。这里虽没有那种嗡嗡嗡的叫声,但有一种几乎难以觉察的阴风,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那种风正在渐渐地腐蚀掉六瑾的意志力。

“樱叔叔,我头晕。”她又说,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扶住了桌子。

樱搀住她,他们又一块儿从办公楼走出来,站在了野外。

“可是我的父母,在楼里工作了几十年。”她不解地说。

“是啊,我还清楚地记得您母亲第一次来到办公楼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这楼里没几个人。”

坐在那块岩石上,樱忧郁地垂下了头。六瑾盯着他的头发看,发现他那短短的卷发里头尽是旋涡,而且那些旋涡好像深入到了他的脑袋里面去了一样。六瑾感到恶心,赶紧掉转了目光。她一直觉得这个黑人很另类,现在她仿佛有点理解他了,这个人由于弄不清自己的欲望而忧郁。

六瑾朝前方看去,在灰蒙蒙的远方,小灌木丛那一带,宋废原正在同一条蟒蛇搏斗,他灵活无比,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最后,他终于扼住了蟒蛇头部下面那个地方。她还想看个究竟,但人和蛇一道滾到灌木丛里头去了。

“废原迷上了这种浪漫的生活,”樱说,“在这个荒坡上,人会生出各式各样的大胆设想呢。”

六瑾又看大楼,看见视野中的两栋大楼里都有很多脑袋伸出来,那些人也许是在欣赏废原斗蛇,也许竟是在观察樱和她自己,她很不自在了,想要藏到石壁后面去,同时又有点嗔怪樱。

“设计院的人怎么这么好奇啊,”六瑾不满地说。

“是啊。不过您不要以为他们是观察您,不,不是。”

“那么观察谁呢?难道是观察他们自己?!”六瑾愤愤地反问道,“您瞧,有的人还在使用望远镜呢!”

“啊,我看见了,是有人在用望远镜。她叫郁金香,她真可爱,嘿嘿。”

“她用望远镜对着我们,您竟会高兴!她是谁?”

“为什么不呢,应该高兴啊!这个女孩可以看见自己肺部的阴影。”

“那么她去看自己好了。”

“难道她不是吗?”

六瑾仔细看了看樱脸上慈祥的表情,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什么,心里的气一下子消了。她记起了樱头发里那些无底的旋涡。

樱从岩石的凹处拿出一架望远镜,同办公楼里的那些人对望起来。她移动着望远镜,那样子就像在观察月球一样。他看了好一会,后来,仿佛厌倦了,就收起了望远镜。他对六瑾说,他和同事们每天都要相互看。

“废原大哥,你在寻找那些蛇吗?”六瑾问宋废原。

“嗯,没有它们,我心里不安啊。你见过老石吗,六瑾?我现在想起我从前同老石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啊,我就缠上了这些蛇。”

他站在荒地里,他的样子又年轻又清新。而在从前,六瑾总觉得他有点猥琐。

他走远了,六瑾看见樱在注视他的背影,就说:

“从前有一天夜里,我在胡杨林里走进了这个人布下的迷魂阵。他很了不起,对吗?我喜欢他!”

“我能设想出那种情景。六瑾也很了不起。”樱说。

那一天,六瑾和樱围绕着办公楼转了一圈又一圈,楼里头的那些人始终在观察他们,樱开玩笑地说他们“眼睛都快望出血了啊。”

黄昏时,六瑾见到了飞鸟归来的壮观,那么多的鸟,将天空都遮暗了。鸟儿们落在荒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六瑾问樱,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樱说它们都去了木叶县。

樱像多年前的那次一样将六瑾送上班车,他又跟着车跑了一段路,朝六瑾挥手。六瑾看见在他身后那轮中秋之月正在冉冉上升,竟然比他那黑色的身影还要大。真奇怪,不是刚刚立秋吗?她坐下来以后,偶然一抬头,看见右边的男子正瞪着自己。他似乎认出了自己,便微笑了。但六瑾却没有认出他,六瑾为这事焦虑不安。她避开他的目光,朝右边看,可是右边那位女人也在瞪她。六瑾于是低下了头,用额头抵着前面座椅的靠背,闭目养起神来。

下车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议论说:

“她一次又一次往那里跑,我们设计院是个大熔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