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雪(2 / 2)

边疆 残雪 663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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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瑾一边做饭一边想那些更模糊的事情,她这样做可以使自己平静下来。刚才,从阿依的歌声中,她又一次体会到了她内心的狂暴。难怪“夫人”要为她担心!阿依当然只能是无望的,谁能追得上启明老伯这个过去时代的幽灵?

六瑾先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老在喊她的名字。她答应了又答应,都不耐烦了,可那人还在喊,而且还责骂她,说她装聋作哑。六瑾一愤怒就醒来了,看看闹钟,才半夜1点钟呢。她开了灯,到客厅去喝水。她走到客厅便看见启明老伯的背影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观察空中的雪花。

“马车在院门外等着,我们走吧。”他说。

“去哪里啊?”

“你又忘了,当然是去雪山啊。”

“那,我得换衣服。”

她出来时穿上了棉衣和外套,还有那双毛靴子。启明打量着她说:

“六瑾的这副打扮就像是要去战死沙场一样。”

居然是一辆专门坐人的轿式马车。他俩先后钻了进去,坐好。车厢里头并不那么舒服,椅子很硬,四面透风。六瑾很庆幸自己穿得很厚,但是她发觉启明老伯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也没戴帽子。车子一开动,风就吹在脸上,很疼。六瑾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想,脸上麻木了就不会疼了。过了好一会,脸上终于麻木了,感觉不到疼了。她靠在老伯宽阔的肩头,老伯轻轻地搂着她,六瑾的嘴因为麻木说不出话来,她听见启明在欣喜地说话:

“就是死,也是那么的快乐!”

车子走得很快,道路变得崎岖了,两个人都坐不稳,一下子被撞到这边,一下子被撞到那边。六瑾想笑,却又笑不出声。他们就这样在黑暗里挣扎着,熬着。

仿佛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可是天还没亮,反倒更黑了。

忽然,车停下来了,车夫站在雪地里破口大骂,像是骂天气,又好像是骂他们这两个乘客。六瑾感到车夫的话十分晦涩。骂着骂着,车夫扔下他们和马车自己走掉了。这时启明才说:“我们已经到了。”

从马车里出来,六瑾看见那两匹黑马一动不动地立在雪中,很像雕塑。她在心里叹道:“多么镇静啊。”天色灰暗,前面的那座山好像要隐身似的,只能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六瑾问启明要多久才能走到雪山下,启明回答说:

“这取决于你脚下的路。”

六瑾睁大了眼仔细看。这是什么样的路?实际上没有路,他们置身于稀稀拉拉的小树林。启明说,雪山总是发脾气,动不动就同人拉开距离。比如现在,他们已经在山脚下绕着它走,它却偏不现身。

“那么,我们这是去哪里呢?”六瑾问。

“去看望一个临终的老人。”

后来他俩进了那栋木屋,这时天已经亮了。木屋里头也是到处透风,屋角上睡着老人。老人隔一会儿就大声呻吟一句:

“我真难受啊!”

起先六瑾看不清屋里的情况,感觉很恐怖。后来她鼓起勇气凑近老人,竟然发现那张脸精神抖擞。这是个童颜鹤发的漂亮老人,双眼很清澈,样子也很健康,根本不像处于弥留之际的老人。他是真的很难受吗?也许他有把握战胜生理上的难受,所以才显得这么健康?

六瑾突然发觉启明老伯不见了,屋里只剩下自己和这个垂死的老人。而他,正伸出一根食指朝自己打手势,要自己更靠近他。六瑾握住了他的右手,那手又硬又冷,还很有力,哪像个要死的人。会不会是恶作剧?可是启明老伯决不是那种搞恶作剧的人啊。

“外面在下雪吗,姑娘?”他说这话时呼吸有点急促起来。

“是啊,老爹。”

“真的在下雪吗?”

“真的。到处白茫茫的。”

“我可要死了,我里面那些坑坑洞洞填不平了。我真难受啊!”

他又呻吟起来了。六瑾踱到门外,抬眼一看,吃了一惊。因为山就在她眼前,那条被雪覆盖的山路上有很多兽的脚印。种种往事涌上了六瑾的心头,她一冲动就想抬脚往山里走。可是她不能将临终的老人丢下不管啊。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传来的对话。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又生出来。这山里啊……”

“我们什么都不怕。”

说话的是启明老伯和阿依的哥哥,他俩正从山路上走过来。阿依的哥哥板着脸朝六瑾点了点头,就到厨房里去了。六瑾心里明白了这是阿依的家。启明老伯弯下身,对床上的老人耳语了几句。病人居然笑了起来,屋里的气氛马上轻松了。六瑾看见里面墙上有一扇门,她想那大概是阿依的房间。她走过去推开那门,可是里头黑洞洞的。

你进去嘛。”启明老伯说。

六瑾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跌坐在一张小床上面,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那是阿依,阿依小的时候最爱哭,完全不像山里的孩子。”启明又说话了。

“听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这屋里充满了记忆。难道是阿依要启明老伯带我来她家的吗?她爹爹快死了她也不回来!”

“是啊,是她要我带你来的,你感觉如何?”

“她已经不哭了。她就在这屋里,对吗?哈,一个在城里,一个在这里!”

六瑾在床上摸到一只婴儿的小手,那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食指,给了她异常强烈的感觉。她哽咽着喊道:“阿依——”

这时在外面房里,阿依的爹爹又在大声呻吟:“我真难受啊!”

阿依的房里有动物皮毛的气味,这气味令六瑾想起蕊。多么相似的气味啊,阿依和蕊也许是兄妹?婴儿的小手也在黑暗里发出微光,正如同从前蕊的手。六瑾感到启明老伯什么都看见了,他正站在门边观察她呢。奇怪,前面房里四处透风,阿依的这间房却很温暖。六瑾出汗了,她脱掉外套,站在房间中央。她想,该有什么事会发生吧。她在等待。

没多久就从厨房里传来了歌声,是阿依的哥哥在那里唱。六瑾听不懂他唱些什么,她感觉好像是一个人骑在战马上正准备跳岩。六瑾从阿依的小房间出来,看见启明老伯在窗前观望,阿依的爹爹则在说着谵语。

歌声越来越激越了,六瑾和启明老伯都看见了那两只雪豹,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它们就蹲在山脚的雪地里。

“那是哥哥的豹吧?”六瑾小声问道。

“是的。”启明回答。“你瞧,又来了。”

六瑾果然看见又下来了两只。新来的两只立在另一边,四只豹对望着。厨房里阿依的哥哥唱完了。六瑾感觉他已经跳下去了,正从半空往下面坠落。

“哥哥永远也不会搬到城里去,对吧?”

“当然不会,你看这位老爹多么幸福。”

“我明白了。到处都有那种花园。雪天真好。”

六瑾和启明坐在马车里走了很远,还可以听得到阿依哥哥的歌声,他又开始了新一轮激情的歌唱。六瑾深深地为他所打动,倾听之际,一些疙疙瘩瘩都在心底消失了,六月的太阳光在她心田里跳跃。她由衷地说:

“谢谢,启明老伯。”

“六瑾,我修好了你的玩具鸭,你要带它到小河里去吗?”

“启明老伯啊!”

她伏在老人的肩头,泣不成声。她感到灌进车厢里面的风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春风,雪豹英武的身影在树丛里闪过。

他们在六瑾的院门口分手。启明没有下车,他的声音微弱地传出来:

“把那些小鸡小鸭都还给你……”

那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雪地里了。

雪停了。她听到院里有小动物的持续叫声,有点像蝉,又有点像鸟,是从井口那里发出的。六瑾走到那一堆水泥所在的地方,却又并没有发现那种声音的源头。邮差在院门那里叫她,说:

“你有木叶县来的信呢!”

六瑾接过信站在那里发呆。真怪,这种轻飘飘的薄纸信封,又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见过呢。仔细看几眼,便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狼的图案。啊,真的有个木叶县,地图上怎么从来没出现过呢?“木叶县中水街4号麻寄”。一个姓麻的人给她写来的信,字迹很普通。

她仔细拆开信,掏出里头那张纸。纸的两面都印着淡绿色的树叶图案,很美,有种熟悉感。为什么没有文字?

“你没有想他的时候,他就来了!”鹦鹉说。

难道是蕊写来的信?那只张飞鸟站在房子底部的风洞那里,突然发出了蝉的叫声。啊,一只鸟儿竟然可以一口气连续叫这么久!它的身体只有普通张飞鸟的四分之一那么大,羽毛又黑又亮。这么小的张飞鸟,它的叫声更是不像鸟叫,也许这就是入侵到生活中来的异物吧。它终于叫累了,就退到风洞里头去了。

六瑾走进厨房时,饭菜摆在桌子上,看来阿依来过了,阿依多么贴心,多么令人舒适。六瑾感动得又想流泪,近来她常这样。

天黑下来时,她将那封信放在窗台上,她看到了淡绿色的微光。她对自己说,“那就是蕊的手。有那么多的人惦念着我呢”。

她坐在窗前,又一次听见了雪花落地的细小的声响。爹爹和妈妈那奋进的身影浮上了她的脑际,想到他们到了晚年还能汇合到火热的集体生活中去,六瑾心中对他们生出由衷的钦佩。

她一直坐到夜深。后来她就什么都不想了,任凭感官被窗外凉丝丝的夜气抚摸着,大脑一瞬一瞬地变得通明透亮。

老板躺在藤椅上,将腿架起来。他的腿还是不能动,可他看上去并不痛苦。

“螺旋花纹的那几匹布一上柜就卖完了。”六瑾对他说。

“六瑾啊,”老板叹了口气,“你帮我做了多少年了?在这个市场里,我们这一对搭档啊,可说是,可说是……”他说不下去了。

老板一贯不动声色,六瑾很吃惊他居然这么激动。

“是啊,老板。我们站在这里,我们耳听八方,我们……啊,老板,我当初选择这个工作,就是为了倾听人群中传过来的那些声音啊。”

“六瑾真精明啊。”

老板弯下身去想到藤椅下找什么,但是他够不着。六瑾问他找什么,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龟。”他还说那小东西来无影去无踪。

六瑾的顾客们有点奇怪,买布的时候都垂着眼不看她,就好像在为什么事发窘一样。六瑾暗自思忖:莫非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她走到后面房里去照墙上那面镜子。她在自己的额头上看见了那只壁虎,那么细小的壁虎残骸,而且是透明的。她用手巾去擦,擦了几下都擦不掉,她慌张起来了。当她不照镜子时,用手向那个部位摸去,却什么也摸不到。一照镜子,就赫然见到那个小东西嵌在额头正中,如同她戴的一个首饰。回想起爹爹镜框上的那些壁虎,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六瑾啊,有的事不要太往心里去,任其自然。”

听了老板这句话,六瑾就镇静下来了,她转身回到了柜台上。

“雪天里,视野真开阔。”她对那位老女人说。

老女人收好布,点着头回应她说:

“我啊,就喜欢来你这里买布。这种布是雪山里头制出来的嘛。”

六瑾注意到市场的角上有人群在聚集,与此同时,蝉鸣响彻整个大厅,就好像不是雪天,而是夏天一样。

一群姑娘来到她的柜台前,她们抚摸着布匹,轻声地说话。六瑾扫了她们一眼就愣住了,四个皮肤白晰的姑娘脸颊上都嵌着小银环蛇的标本,仿佛那毒蛇是从肉里头长出来的一样。她颤声问道:

“你们,买布吗?”

“我们来找那种印着竹叶的土布。我们脸上的小蛇名叫‘竹叶青’。”高个子的女孩很坦然地说。

六瑾凝视着这群俊俏的姑娘们的背影,在心里感叹道:“世事在发生什么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忽然,樱出现了,他的个子那么高,脸上那么黑,老远一眼就可以看见。但是他却没有过来,他在伸长了脖子找什么东西。六瑾想,他要找的东西难道会在市场里头吗?这时老板在后面大声说话,六瑾连忙跑过去。

“那位英武的男子来了吗?”老板问。

“您是说樱吗?他到了市场。”

“昨天傍晚,我从这扇窗看出去就看到了他。他的样子很像我们的祖先,她在那口井边打水。”老板回忆道,“他真黑啊。”

六瑾觉得老板不是在回忆昨天的事,倒像在回忆久远的过去的事。

老板将后门全部打开了,扶着竹椅面对漫天大雪,六瑾看见他脸上光彩照人,她以前可没有发现他是这么英俊的一位男子啊。

那一天六瑾下班后没有回家,因为她在路上遇见了“夫人”,“夫人”告诉她说阿依失踪两天了,现在她、孟鱼,还有启明和阿依的哥哥都在找她。六瑾听了心里非常害怕。雪很大,没被人踩过的地方有一尺多深了。六瑾记起了白塔,她和阿依去过一次那里。

白塔在公园里,六瑾走进公园时,感到迈步很艰难,雪太深了。她站在白茫茫的世界里不知所措。这时她便看见了雪地上的人形,那些人形一溜排过去,大约有十来个。六瑾的心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她顺着人形找过去,她想,这就是阿依,她在这里扑腾,企图从地面上消失。她站在最后一个人形上,看到前面再没有任何痕迹了。那么,一定有裂缝,裂缝在哪里呢?她转身往回走,出了公园,来到大街上。“夫人”的呼唤传到她的耳中:“阿依——阿依……”她伸手往脸上一摸,摸到一些冰碴,看来她被冻出了眼泪。

没有了阿依的大地依旧是这么妖娆,阴魂一样的人影在上面飘飘荡荡。六瑾毅然抬腿朝着那个豁口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