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藤直子:坦率地说,我对老李还没有充分分析过。
听众:您在一个访谈中曾说过:“中文在某种意义上没有时态,接续词又少,词汇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时的情景。”但《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时间词出现得很多,从文章的开头“从上个星期四以来,一直落大雨,到今天早上,忽然雨停了”,一直落大雨是一个“线”上的时间,忽然雨停了又是一个“点”,时间的感觉是很明确的。您谈到,中文小说,特别是残雪的小说在翻译时遇到很多困难,许多模糊的点、不清楚的时间段,在这篇文章中是否有相反的解释?
近藤直子:时间词跟残雪的小说对应有关系,是将汉语翻译到日语的时候会碰到的问题。日文有过去时和现在时的区别,翻译残雪的小说时,不得已也要加上一种解释。
听众:很关注语言的问题,这是由翻译引发出来的,还是由于您所说的“她要反抗一个民族”即“反抗‘文革’已来的暴力语言”?残雪小说中的语言的模糊,是因为要对抗传统的写法?您关注残雪小说切入点是语言,而不是环境或情节,您为什么会选择语言这个点呢?
近藤直子:关注语言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搞文学的就是搞语言的,我们的思考全部都是依靠语言,文学是通过语言来表达的,所以很关注语言。
听众:看过这篇小说,觉得其中的人物形象比较模糊。
残雪:我把自己的小说叫作“描写本质的小说”。形象是内部的,与外部的表现是有区别的。里边的形象是怎样的,按照它来写作。出发点与其他的小说拉开距离,所以,一般人看了会有陌生感。行为、行动、思维的方式、讲话的语气,全是相反的。
听众:《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标题是您先定下来然后再写的,还是写完小说后再选择标题呢?在选择标题的过程中是否有修改?比如,先是“阿梅的愁思”,然后加上“在一个太阳天里”的修饰语?
残雪:写完小说后随便加上一个标题。文字里所表现的东西比字面上的要浓烈得多,所以字面上的表达显得不太重要了。
听众:老李的出走有没有意义?
残雪:肯定是有意义的,像是一种阴谋。一个人在没有行动之前,脑海中肯定有反反复复的设想。老李、母亲,实际上都是阿梅通过镜子,看见自己的形象,所谓的那种“关系”。通过这些镜子,对自己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第二天会不会行动,则很难说。阿梅自己蠢蠢欲动,幻想和老李、母亲共同造势。
听众:在写小说之前,你是否先构思出很抽象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残雪:很奇怪,我平时不思考问题。但所写又得有结构,平时我从来不思考问题,好像总处于混混沌沌的状态,也可能是有意识地保持创作,即使想,也并不透彻。让潜意识自己去突破,让它的结构自己去展现。只要用潜意识去写,别人看,就能看出其中的结构。
听众:读者或评论家在读作品时,与作者本人是有差别的。即使作者自身,在创作和在阅读时,也是有差别的。
残雪:作者本人在创作时是完全不知道的,也不是像一般人理解的完全不知道。创作是一种矛盾的行动,不知道自己写出的是什么结构,但必须有一个理性的引子,指引你,不能写非潜意识、非幻想的东西。理性将你控制在半梦半醒的状态,这就是理性的作用。评论家不需要我的主观意图,我自己在创作时也不了解自己的主观意图,这些都不是重要的,评论家的解读在于他的深度,不管他从什么渠道,重要的是能进入到我的最深的谜底。我写完小说后,自己也成为一个读者,他的解读与我在深层次上有沟通,我就觉得很痛快,并不是说我的状态和他差不多,而是有差异的。
听众:母亲和老李的关系,有没有提升到爱的层面?
残雪:是一次表演。是抽象的,来自于事实,又与事实不同。是艺术的表演。
听众:老李是作为一种示范性的表演,在表演中他经常会把门闭上,如果说他们的表演是一扇镜子,为什么是一面模糊的镜子呢?为什么不是开放性的表演而是关闭的呢?
残雪:关上后有更丰富的想像力,对她的刺激更大。阿梅无法看到自己,通过别人来看自己,别人就是那道大门,她必须发挥她的想象。我所写的小说是幻想的文学,所有里边的东西都是道具。为什么要有道具、有幻想,是为了看自己。我们是看不到自己的,只能通过镜子。
听众:阿梅想看清自己,那么她选择婚姻,是她看清自己的一个方式吗?
残雪:婚姻可以说是阿梅看清自己的一个手段,一个渠道。
听众:您怎么看待女性把婚姻当作了解自己的手段?
残雪:结合现实来讲,我希望新女性不要停止对自己的批判,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断地批判自己,反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