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狭窄的胡同里走出来,来到大街上,吕芳诗看见她的父亲在她前面走。
“爹爹,你是回家去吗?”
她匆匆地赶上他。他望了女儿一眼,意味深长地说:
“我女儿如今出落得……就像仙女。现在京城还有你呆的地方吗?”
“没有。”吕芳诗小姐沮丧地垂下了头。
她现在明白了她小时候爹爹为什么要用力打她。
这位父亲耸了耸肩,“哼”了一声,又说:
“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嘛。不过我爱你。”
“我也爱你,爹爹。你能带我去海边吗?”
“你还用得着爹爹来带!那不就是吗?”他指着一辆车。
车子停下,阿宁探出头来,他不知为什么穿着工装。
吕芳诗小姐坐进去之后,听到她爹爹在外面凄厉地哭喊:
“芳诗啊!”
车里还有一个人,是老翁T。T戴着一顶礼帽缩在一角,像一具木乃伊一样。吕芳诗小姐靠近T时,闻到了树林的气息。她一把抓住老翁的手,那手颤抖了一下。T的两眼在暗处骨碌碌地转着,那种样子在旁人看来是很恐怖的。可吕芳诗并不感到恐怖,她觉得T是她的精神支撑。
“有的人盼着回家,有的人呢,以汽车为家。”阿宁回过头来说道。
吕芳诗小姐则回过头去看汽车后面,她看见了爹爹。爹爹在车水马龙当中绝望地挥动着双手喊着什么。他是喊她吗?
他们的车子转了弯,吕芳诗看不见爹爹了。她感到老翁的手像青蛙一样在她手里搏动,低头一看,是那些粗大的静脉在搏动。人身上怎么会有手指粗的静脉?跳动得又如此有力?看来T的确非同寻常啊。
T一路上沉默着。也不知行驶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吕芳诗小姐感觉不到时间了。突然,阿宁将车子停下了,外面是荒地。他很不耐烦地说:
“你们出去吧。”
于是吕芳诗就跟在T的后面出来了。她很谨慎地看了看周围。
T的魁梧的身体佝偻着,在这荒地里显得很可怜。
“我来看看我的坟墓。”他说。
“在哪里呢?”
“就在我们脚下,我隔一段时间就来。你看!”
吕芳诗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她看到了阴沉的天空,但仅此而已。
接下去T的样子变得那么恐惧,这是吕芳诗小姐没料到的。老翁一个劲地挥着双手说:“不——不!不……”边说边后退。就好像有一个幽灵在缠着他一样。吕芳诗也吓得脸变了色。
这时她发现阿宁在车旁向她拼命打手势叫她上车。她又怎么能将老头抛在荒地里?可是T一直在退着走,都走出好远了。吕芳诗实在害怕,可又不愿在心里承认害怕。她骗自己说:“我去问问阿宁。”
于是她跑到了阿宁身边。阿宁叫她立刻上车。
他俩往城里驶去。
沉默了好久,吕芳诗小姐终于开口了: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们家的世交。”
“你将老人丢在那里,不怕出意外?”
“不要担心,他不会有事。你同他跳过舞,没感觉到异样吗?”
“他的动作有点僵硬。我一直以为是年龄的缘故。”
他们的对话至此结束了。在车里头有好几次,吕芳诗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似的。她打开车窗将头伸到外面,她立刻遭到了大群海鸥的袭击,有一只还将她的额头啄出了血。她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喊声:
“爹爹!爹爹啊!”
阿宁猛地刹了车,将她扯到车里面来,关上了车窗。
吕芳诗小姐瘫在后座上。
那一天,吕芳诗小姐真的来到了她同曾老六幽会的那个旅馆房间。尽管已是深夜,外面一片黑暗,只要她一拉开厚厚的窗帘,就会有几只海鸥飞进来,掉在她房里的地板上。她紧张得几乎停止了心跳,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连灯也一并关了。她用应急手电去照那几只海鸥,发现它们都死了。一共四只。她坐在黑暗里思考老翁T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