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看起来这么美!”
“谁会需要这个美呢?”
“谁也不需要!当别人需要您的美时,您就会变丑。”
常云,细柳,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她们三个人进来了,不声不响地靠墙站在那里。常云显得很不好意思地开口说:
“是T先生自己让我将他锁在那下面的,您不要生我的气啊,吕小姐!再说这对于您也是一件好事,您天天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了。”
她们三个一齐拍起手来,兴奋得脸都红了。现在轮到吕芳诗不好意思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嫉妒常云了。她是来这里思念T的,现在她不是达到目的了吗?她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听到情人的声音嘛,难道还不够?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对她们三个说:
“我梦到京城了,姐姐们,黎明时分那里是鸟儿的天堂!”
吕芳诗的话音一落,三位姑娘就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都是来自京城的姑娘!”
小花的父亲从过道那里探出头,将一个指头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缩回去了。常云压低了声音告诉吕芳诗:
“我们不能在老爹面前大声提到京城,要是引发了他的乡愁,后果会很严重。”
吕芳诗感到常云在撒谎,因为她今天还同老爹谈论过京城的事嘛。大家都不说话了。客厅中央的那盏台灯晃动起来,她们都听到了来自地下的闷闷的撞击声。吕芳诗痛苦地咧了咧嘴,三个年轻女人却显得非常兴奋,眼里射出金钱豹一样的目光。接着她们就往院子里去了。小花对吕芳诗说她们是“安抚下面的那一位去了。”
“他啊,过着像国王一样的生活!”她宣称道。
“那么,他也是你的病人吗?”
“当然啦。是这几个姑娘将他引到我家里来的。不过我觉得呢,也是他自己要来的。他在我们这里走来走去地视察了一番,就到那个地窖里去了。一开始常云小姐还和他呆在一起,第二天她就上来了,再也没和他在一起。不过她常常隔着那扇门同他交流感情。”
小花说话时,台灯还在厉害地晃动,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她面带微笑,用手指着地下说:
“您看,他有多么爱您!爱情的力量多么伟大!”
小花的母亲进来了。她在沙发上坐下,问她俩是不是在谈论京城方面的事,小花回答说是的。于是吕芳诗感到了从黑头巾后面射出的目光,那目光也很像金钱豹的目光。吕芳诗很不安,就说自己累了,要回房休息。
“京城是我们谈不完的话题。”老女人在吕芳诗的背后说。
吕芳诗回到房里,在那张床上坐下来,可是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外的保安。保安伸进来一只手,吕芳诗握住它。那只手溜溜滑滑的,他一缩就缩回去了。吕芳诗有点恶心。
“琼姐有消息吗?”吕芳诗问他。
“酒窑里面失过一次火,烧掉了她的头发。她在医院里,到处都张贴了通缉令,她出不了院。”
“难道是她纵火?”
“还能有谁呢?”
小保安怨恨地看了吕芳诗一眼,垂下了眼皮。
吕芳诗还想向他打听一些情况,可是他转背就走了。
吕芳诗坐在床上,刚刚得到的消息使得她的睡意消失了。天突然就暗下来了,奔放的男中音在隔壁房里响了起来,可以听得出是那位白发老爹。他的声音是多么年轻啊!他好像是用维语在唱,吕芳诗觉得他是在唱京城的往事,因为她自己的想象立刻就飞到了那边的黄昏的大马路旁,看到了曾老六那个亮着灯光的窗口,还有黑暗初降时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那些鸟儿。她想,T在下面干什么?既然他把自己关在那下面了,他一定是对自己很有把握的。吕芳诗却对自己的生活没有把握。起先她是到新疆来寻找某种满足的,现在那种东西究竟找没找到也不清楚。人们都认为她已经移居此地了,可是她的东西不是还都在京城吗?她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她有几件家具,一些衣物,一些她喜欢的首饰,它们都在公墓小区那个单元房里。她还有两个情人,他们大概都还在那边。还有琼姐,也是她的情人。她就这样随着歌声胡思乱想,隐隐地焦虑着。
“我那么爱他!”常云的声音从黑黝黝的树林那边传来。
歌声停下来了。吕芳诗想,她对T的爱比不上这个常云对他的爱,大概永远也比不上吧。她有点自惭形秽。她记起了琼姐说过的有关她爹爹在沙地里种红柳的事,于是她坐不住了,她要去向这一家的老爹打听一下。
她敲门,然后进去了,老爹正在台灯下面修理自己的眼镜,从声音判断,他一点都不像刚才唱歌的那个人。
“小姐,您是来打听沙地里的坟墓的事的吗?”
他说话时目光没有从那副眼镜上抬起来。他似乎在微笑。
“琼姐的父亲,他会在哪里呢?”
“他无处不在,沙漠里到处都有他的标记,我没有他那么大的勇气,所以我就放弃了。”
“老伯,您还记得京城人行道上的那些鸟儿吗?”
“当然记得,永生难忘啊。如果您要去找他,我劝您不要去。我们就是坐在家中,也等于是同他在一块游荡,是不是?”
“是啊。”
吕芳诗小姐平静下来了。她回到房里躺下来,一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吕芳诗有好多天都没有这样彻底休息过了。对面两张大床上的那三位一直没有回来,清风将园子里的花香和树香吹进空空落落的大房间里来。吕芳诗自问,她真的会在这个美丽的城市定居吗?难道京城的原始森林反倒要成为她定期访问的旅游点了?她在小花的这个疗养院里康复了之后,她会将她安排到一个新地方去吗?可是T在这里,这个像她的慈父一样的老人在这里,吕芳诗不想离开他!
吕芳诗小姐来到树丛中,凭记忆去找那个地窖,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一个声音在窗口那里响起来:“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只出现一次。”
是白发老爹,他颇感兴趣地打量着吕芳诗。
“您往头顶看一下。”他又说。
吕芳诗小姐透过树枝看见一架银色的飞机在无声无息地飞翔,飞机的尾部有一团白光一闪一闪,在钢灰色的天庭里十分显眼。它飞得很慢,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在远方。
“我们钻石城的飞机场是世界级的。”还是老爹的声音。
吕芳诗的脑海里出现了那种空中的交流,那种流星闪电一般的美丽的场面。她的年轻的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地跳了起来,她轻轻地说:“多么壮观啊。”窗口那里,老爹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朝她笑。
“他到哪里去了?”
“不要担心。他同种红柳的老头在一起。这里的新鲜空气会使他恢复健康。沙漠里头有一种定力,因为它,我们的城市才被称为钻石城的。您也许以为您的琼姐是在京城,其实呢她无时无刻不在这里陪伴她的老爹。当年在南边的小岛上,她老爹就替她设计好了这种生活方式。那么您,您的老爹也会到这里来吗?”
“我不知道。他也不关心我。”
“您大错特错了。他已经背着您来过好几次了。”
老头说过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窗口。吕芳诗看见那架飞机还在空中,它居然悬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尾部的那团白光那么刺眼。那真是一架飞机吗?当然是,她甚至能看清上面的窗口。吕芳诗盯着它,口里不知不觉地说:“爹爹。”她那位凶神恶煞的老爹也要来这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