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人都在照常工作,他进去时大家都没抬起头来看他。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开始还有点伤感,后来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脸上浮现出了微笑。“芳诗啊芳诗,”他在心里说,“你让我的生活变得多么离奇!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稀里糊涂的就一辈子同你们这类人结缘了。”他说的“你们”还包括琼姐和“红楼”的员工,甚至包括司机小龙。他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机来,又拨了吕芳诗的电话,可是那头没人接。有人站在门口,是助理。助理身后是王强。他点了点头,两人就一块进来了。
“曾经理,最近您最好避一避风头。”王强板着脸坐下来。
“你是要我退出管理层吗?”曾老六探究地看着他。
“您可以像‘红楼’的妈妈那样来管理。不抓具体工作,只抓根本路线。为什么您不尝试一下?”
王强的长头发遮住一只眼睛,这使他的表情显得很凶狠。曾老六虽不怕他,但总是对自己同他的关系感到担忧。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
“你说‘红楼’夜总会?让我想一想。我崇拜那里的那位妈妈。不过,像她那样工作?也许我不是那块料。”
“警察局的人来过三次了,经理。我认为此刻您应该在飞机上。”
“你是说,我应该在天上飞来飞去,总不降落,对吗?”
“对。”
他们一走曾老六就笑起来了。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老客户的号码。然而电话里却传来吕芳诗激动的声音:“老六老六,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我现在面临一生中最重大的决策。马上就会有结果了。”
曾老六想,他自己是否也面临重大决策?他的生活是不是太被动了?有人想教育他吗?比如说,吕芳诗小姐?
他刚出办公室大家就朝他走过来,仿佛某件事已经决定了似的。
“我们去机场。”助理对小龙大声说。
在机场的外围,靠近跑道的地方,曾老六看到半空有一团白光裹着的东西闪烁了几下就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几缕白烟。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显然是发生了一场空难。
“刚接到通知,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但是王强发来短信说,我们必须上天。经理,您有什么打算?”助理从副驾驶座位转过头来问他。他的样子有点咄咄逼人,令曾老六厌恶。
“我偏不上天,我就回公司去!你们为什么将我载到这里来?”
“是您自己下的命令啊,经理,您忘了。”司机小龙说,“还有一个航班没有停飞。但是我们不能冒这样的险。我知道那个‘独眼龙’,出发前他对我说,他明知飞机上装了炸弹还是要去登机。他是个土匪,我们可不是。我同意经理的决定。”他一边说一边往回开。
但是小龙没有回公司,却将车子开到郊区的酒窑门口来了。“红楼”的妈妈正眼巴巴地等着他们。曾老六感到百感交集。
琼姐看上去又年轻又光鲜,满脸都是笑意。小龙和助理同她招呼了一声,然后对曾老六说他先走了,等会儿来接他。曾老六对他们的行径十分恼怒,觉得自己成了个木偶。
“老六啊,我也听到了飞机失事的消息,那是个阴谋,有人要追求极限享乐。哼,照我看,极限享乐也是出于爱的动机!”
曾老六跟随她下到巨大的酒窖里,呼吸着那美好的气息,他立刻觉察到这个女人那开朗的性格对自己的影响。她让他坐在吊床上。
“那么,你现在有何打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我不想放弃。即使她不在这里也如此,妈妈。我不想搞什么历险(他撇了撇嘴),我不是土匪。”
琼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曾老六啊,你像小孩一样。外面风声紧得很呢。”
“那我就像妈妈一样,找个地下酒窖藏身。”
“依我看,酒窖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应该呆在天上。”
“妈妈也认为我应该在飞机里面?”
“不,干吗在飞机里面?都这么多年了,你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曾老六不明白呆在天上是什么意思,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琼姐。他于昏头昏脑中看见前面有一个小酒馆,就进去坐下了。
酒很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为什么却没有醉。他又接到了吕芳诗的电话,但他听不清她说些什么。有一位中年人坐在他的旁边。那人老是说:“您多喝点吧,反正她不回来了。”
曾老六后来怀疑起来,也许他喝的不是酒,只不过是加了糖和醋的白开水?他站起来要结账,那人居然拖住他,说:
“急着走干什么呢?如今这世道,您还能上哪里去?”
曾老六愤怒起来了。他用力甩开这个人,扔了一张百元大票到桌子上,冲到了外面。不知道是因为酒力发作还是因为吕芳诗的电话,曾老六站在大马路边时,看见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京城。到底有哪些不同他也想不清楚,只觉得每一样东西里面都隐藏着危险,那种一触即发的危险。时间似乎已是黄昏(他忘了带表),下班的人们都在匆匆往家里赶,可是乞丐一下子多得不得了,老是挡住人们的路。天黑下来的一瞬间街边的上空忽然亮起了一盏探照灯,有很多人脸在雪亮的灯光里头变得十分狰狞。一个隐藏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男低音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公元零零零零年,公元零零零零年……”
曾老六退到一家商店的门口,那商店的门关得紧紧的。那盏探照灯不断地掉头,一会儿就照到了曾老六身上,人流向他涌来。他想,莫非要出事了?但又没出事,只不过是将他挺到壁上一动都不能动。曾老六不喜欢人群,所以他很痛苦,他希望自己此刻失去知觉,可他偏偏清醒得很。他甚至设想出自己在公元零零零零年时的情况。他不敢看那盏灯,他的眼睛很痛,他觉得他的眼睛要瞎了。这时他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奇怪的熟悉的声音,起先很远,慢慢越来越近了。它有点像铃铛的声音,但又不是铃铛。那么是什么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无意中,他睁开眼看到了他的母亲,母亲正在做手势鼓励他。将他挤到墙上的那几个人在高声喊叫:
“关灯啊!关灯啊!”
探照灯随即灭了,人群一哄而散。
马路上变得很安静了,曾老六走了几步,觉得自己头重脚轻,那个熟悉的声音仍然在前方震响,曾老六一会儿想去追随它,一会儿又觉得不应该去管它,因为头晕得厉害。他突然在一个瞬间冲口而出:
“我来了!我来了!”一边喊一边蹒跚着往前挣扎。
从一个建筑物的后面窜出两条黑影,他们冲过来抱住了他。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们说。
是他的父母,两个人的面容都极其衰老。
“我这就回家去,好吗”曾老六试探地问。
“回我们的家?不,不!”父亲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种事连想都不要想!”
他的父母搀着他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曾老六记得他们三人一直在讨论他要不要回父母家去看看的问题。曾老六很烦躁,很想换一个话题,可是换不了,他的思路总在同一件事上纠缠。然后突然,父亲对他说:
“老六,你不是有那个女人做伴吗?为什么还来麻烦我们?”
父亲的问题使曾老六十分愤怒,他要挣脱他们,可怎么也挣不脱。他俩像老虎钳一样夹紧了他,硬是将他送回了店里。然后他俩又将他送上了楼。他俩熟门熟路,仿佛来过多次,令曾老六十分惊讶。曾老六邀父母进来坐一下,但两位老人说他们还有急事,匆匆地下楼去了。
曾老六坐上了窗台,京城的晚风吹进房里,外面到处都是乌语,在鸟语当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曾老六轻声说道:
“谁知道呢?也许那就是零零零零年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