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艺术的故乡《美国》文本分析之一(1 / 2)

灵魂的城堡 残雪 969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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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求索之路</b>

因为犯了大逆不道之罪,为父母所遗弃,孤身一人来到幅员辽阔,象征科学、民主和自由的美国的少年卡尔,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他漫长的精神求索之路。在这个过程中,一种强大的势力不容反抗地使他逐渐失掉了他从古老的家乡带来的一切:他的行李箱,雨伞,身上的衣服,以及种种纯朴的美德,沦落为一个身份不明、身无分文、声名狼藉、寄人篱下的乞丐,一个警察要追捕的嫌疑罪犯。他仍然怀有良好的愿望,但是愿望,尤其是那种根本不能实现的愿望又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理解,他也无法表现出来,所以等于零。他越反抗,越要坚持自己的人格,就陷得越深,越卑下,越没有任何人相信他的操守。我们跟随他踏上这无尽头的苦旅,与他一道遭受了那些野蛮的掠夺之后,不由得隐约感到:他身上原有的某种东西仍然保存着。丢掉的是看得见、说得出的东西:职位、名誉、身分和品格——一切对他进行外部规定的东西。命运总是将他赖以生存的这些依据抽空,逼得他流离失所。而没有丢掉的是反叛的欲望,求索的决心。可是他前途茫茫,永远不能给人一种哪怕小小的希望和踏实感,永远在钢丝绳上悠悠晃晃,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来,像一条癞皮狗一样被人痛打。

首先被父母抛弃,继而被叔叔抛弃,接下去又被女保护人抛弃,这对于卡尔意味着什么呢?抛弃,实际上意味着精神上的断奶。一个人孤零零地独立于这充满险恶的、拒绝他的世界或“原则”面前,如果他是一个不甘堕落的、有激情的人,那么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拼命挣扎以求生。他的惨痛的经验又告诉他,即使是竭尽全力挣扎,世界或“原则”也不会网开一面,让他进入;排斥是永恒的,无休止的;怀着小小的理想的个人却一定要进入,因此人的努力也成了无止境的。一个人来到世上,如果他在精神上没有经历“孤儿”的阶段,他就永远不能长大,成熟,发展起自己的世界,而只能是一个寄生虫。精神的这场独立运动是充满了惊险与痛苦的,甚至是非常恐怖的。一切已有的,都将遭浩劫,留给他的只是遍体的伤痕与不堪回首的记忆。有勇气经历这一切的,将存活下去,但也不要期望任何形式的得救。

在卡尔的流浪生涯中,维持一种相对的稳定需要的是这些因素:精神上的交流的中止,行为的全盘规范,感官的彻底萎缩,与自身过去的历史彻底告别。作为一个活人,卡尔当然做不到这几点,因而稳定总是被打破,最终落得个流落街头;然后又从新的地方开始,一旦开始又是旧戏重演。初到美国那天在船上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也许是不会再重复了,生活却没有使这颗热烈的心变得冷淡与麻木。于是动荡不安成了他的命运,一生就处在这种摆不脱的恶性循环之中。又由于他是一个爱思索的孩子,从来也不安于逆来顺受,这种性格便使得动荡更频繁,更激烈,使他几次差点遭到灭顶之灾。那些短暂的稳定也是时时暗藏着危机,危机眼看要爆发的。他这样一种处境的原因当然在他自身——一种倔强的、抗争的热情永不熄灭地燃烧在他的心底。

求索使卡尔懂得了世界之冷漠,原则之不可违犯,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自我之对象化)都将这一点直接或间接地告诉了他。别人的教导没有使卡尔平静下来,他的冲动似乎是一种不可改变的天赋。青春的热血与千古不变的原则之间的较量,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景观啊。

以一种古典故事的外观呈现出来的卡尔的求索经过,唤起了我们长久的思索。这篇故事虽然不及后来的两个长篇那么精炼,但可以肯定,作者想要说的绝不是寻常的话题;因为他对表面的、外部的世界毫无兴趣,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灵魂,他的叙述必然另有所图。我们可以说,这篇故事是灿烂才华的青年时代,有一点犹豫,但充满了勃勃生机,以及那种不可重复的独特性。

<b>初试锋芒</b>

自由女神的手臂伸向云端,卡尔第一眼看见她,心中便涌起无限的赞叹之情。这个时候,初到美国的他还没有意识到女神的高不可攀,只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说了一句:多么高啊!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他的直观是非常准确的。可怕的女神啊,你可让卡尔吃尽了苦头!我们将会看到,卡尔正是一步步走向自由,走向这种陌生的体验的。他的体验告诉他:自由就是孤立无援的恐怖,自由就是从悬崖坠下落地前的快感。对自由来说,人身上的所有东西全是累赘,全都是要丢失的。

卡尔首先丢失的是他的行李箱和雨伞(后来虽然失而复得,但又一件件再次丢失)。这两样东西是从家乡带来的温暖的记忆,有点伤感,有点怀旧,他曾苦苦地守护,没想到无意中随便就丢失了,正好应了父亲那句玩笑话:“看你能把它保存多久?”他的父亲当然是能够看透儿子的本质的那种人。他看出了这孩子任意妄为的天性,因而才决定打发他去美国流浪。他是一位不曾出场的先知。

接下去卡尔失落的是他的同情心与正义感——家乡留给他的遗产。他在船上遇见他的同类司炉。司炉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他向卡尔诉苦。听了他的诉苦,卡尔误认为自己有伸张正义的义务(他完全误解了司炉的意思),便与司炉一块去见船长。在船长办公室里,卡尔加入了司炉的控诉,以求改变司炉的处境。当他满怀激情地,甚至有点自鸣得意地为司炉做完了辩护之后,才发现他和司炉已经一败涂地。他们的失败与他们的辩护毫无关系,却与某种微妙的氛围、某种无法改变的制度和原则直接相关,这种东西说不出来,但时时体会得到。那个巨大的船长办公室就是这种氛围之体现。人站在那些大玻璃窗前,就如站在大海之中。大海以她那毁灭性的力量不断感染着无依无靠的、渺小的人类,让人类懂得自身努力的徒劳。司炉是过来人,知道自己的行为的含义,他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这次行动抱卡尔那种希望。向船长申诉只是出自他本性的一次冲动,一次直接与最高原则晤面的生命的爆发。他对于结果并不介意,因为结果是早就预定了的。蒙在鼓里的只有卡尔,家乡的影响给他留下了想入非非的毛病。他老觉得他和司炉的辩护应该要有个结果,难道人们连天经地义的事都不懂得吗?司炉受到了错待,人们应当纠正他们的错误!

事情的发展完全在卡尔的意料之外,却在司炉的意料之中。司炉说过,码头变了,船上的风尚也就会变的。卡尔已经到了美国——一个陌生的理想之地,先前的道德和判断就不再起作用了。不管他如何声张,结局仍然是失落。没有人需要他的正义感与同情心。如果他不是个自恋狂,就只有暂时放弃。于是他就放弃了,并由这放弃导致了一场嚎啕大哭。这场大哭是他即将踏上美国领土时向过去百感交集的告别。与司炉的相遇是他求索之路上的第一站,这一站发生的主要事件就是一系列的丢失。司炉、船长和舅舅共同帮助他开始了对自身的改造。这种改造是以美国为象征的严谨的科学精神对于散漫软弱、不负责任的浪漫情调的制裁,严厉、苛刻,完全没有人情味。不甘堕落的卡尔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美国对他的改造。漫长的苦难生活从此降临到他的身上。

从司炉的辩护过程可以看出,在原则(或上帝)面前,人要开口说话是多么地不可能。所有竭尽全力的叙述都不过是一种欲望的躁动,一种激情的抒发,完全无助于证实。尽管如此,司炉还是将肚子里的苦水都吐出来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当然不是像卡尔一样,是出于正义感来申诉的。在这条船上起作用的不是那种空洞幼稚的正义,而是原则。司炉的申诉动机是出于人要表现自己的存在的天性——将遭受过的事情说出来。当然毫无疑问,卡尔的怂恿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申诉过了,船长也倾听了他的申诉,这件事就完成了,最后的判决完全与他的努力无关。他倾心于这件事的过程,也倾心于过程中卡尔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友爱,以及船长对他的短暂的关注。船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卡尔一个在斤斤计较事情的结果——他是个局外人。

<b>精神之父</b>

居住在纽约上空的铁屋内的舅舅,于不言不语中,甚至在令卡尔反感的情形之下,教给了他独立与自由的奥秘。

从古老浪漫的欧洲来到纽约,卡尔发现自己被隔离在一座铁屋似的房子里面了,就连视野都受到限制,从阳台上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条街道,并且就连这点可怜的视野,都在舅舅不赞成的表情下被剥夺了。谁能懂得舅舅那深奥的内心呢?也许他认为,人所能看到的只是生活表面的诱惑,而表面现象无不是一种蒙骗,要想懂得生活的本质,就必须亲身去经受。铁屋内的那两个半月的囚禁可以看作舅舅对卡尔实行精神断奶前的准备。

舅舅是怎样的人呢?他并不反对音乐,也许只是鄙视那种浅薄的陶醉;他也能够真正欣赏诗歌的精髓,只是从不与卡尔谈论;他的事业是不可理喻的、庞大的体系;他教导卡尔对任何事物都不要轻易下结论,只要耐心地等待;他赢得了卡尔的崇拜。

长久的精神上的饥渴终于使卡尔有点不耐烦了——也许这正是舅舅意料之中的——他鼓起勇气向舅舅提出到舅舅的一个老朋友家去做客,那位老朋友家里还有个年轻的女儿。他焦急地想与世界建立联系,因此掉进了舅舅周密策划的“阴谋”之中。在动身之前,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舅舅让他作了一次充分自由的选择——去还是不去?舅舅本人讳莫如深,似乎持矛盾态度。卡尔出于本能冲动选择了去,并为这一主动的选择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卡尔的选择看似偶然,甚至类似于受骗,实际上还是一种自由选择。舅舅知道,他不能长久住在铁屋子里,现在也许是他选择生活的时候了;他也预料到了卡尔的选择是可怕的。选择的事物按舅舅的安排发展着,卡尔被必然性牵着鼻子走,最后完全落魄了。舅舅的计划就是让卡尔在独立的第一步便抛弃身上原有的一切,抽去他的所有依靠,让他成为一个赤条条的人。他后来在那封奇怪的信中鼓励卡尔坚持自己的选择,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并要求卡尔与他彻底断绝关系。这个充满了理性精神的美国舅舅还在信中批判卡尔家庭的人情味,他认为卡尔特别需要战胜自己的欧洲情结,只有如此才会获得真正的独立。外表冷酷无情的舅舅竟是帮助卡尔走向完全独立的精神之父!这一点也不奇怪,真正的精神独立从来就是一件残酷的事,一件需要亲身经历的事;没有经历过这种残酷的人,是从来没有达到过独立的人。舅舅的行为也并非斩钉截铁,而是犹豫不决的。比如他似乎不太高兴卡尔弄音乐,却又派人为他送来漂亮的钢琴;他不愿卡尔整天弹琴,却又送给他一些简单乐谱;他似乎不愿卡尔去他朋友家,却又主动与他商讨这事,燃起卡尔的欲望,促使卡尔主动作出去的决定;他希望卡尔摆脱家庭影响(那种不负责任的温情),却又叮嘱他照看好失而复得的行李箱——家庭的象征。从这些事情上看,他似乎不乏温情。然而就在卡尔糊里糊涂地作出了那个致命的选择时,正是这同一个舅舅,派出自己的朋友格雷恩去与卡尔周旋,自己在幕后操纵着整个事件,最后还心狠手辣地断了卡尔的所有退路,将他抛到了陌生的世界。舅舅给他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他勉强可以赖以为生的、两个半月的英语训练。舅舅的行径使我们想起动物对幼仔的断奶,其残忍令人战栗,但却是唯一可行的方式。卡尔是一个特殊的孩子(这已经从他的胆大妄为的行为中体现出来),他今后将面对的困难正类似于大自然莫测的凶险,没有这残酷的第一课,他以后更难适应流浪的生涯。舅舅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冲突,但对于他来说,原则是不能违背的。

纽约近郊舅舅的朋友波伦德尔的别墅是一座到处透风却又显得封闭的孤独的堡垒。在那座巨大而黑暗的迷宫里,卡尔被粗野放荡的美国姑娘克拉拉所羞辱,所征服,获得了做客的第一个见面礼。一切全是经过了精心安排的,然而同时又是卡尔于无意中选择的。舅舅料事如神,好似上帝。阴谋的实现是由舅舅的朋友格雷恩与大家(包括卡尔)在闲聊中进行的。整个过程中格雷恩从容不迫,有时甚至好像在戏弄卡尔,实际上他又是非常严肃的。与此相反,卡尔蒙头蒙脑地到处瞎撞,心里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处处碰壁,狼狈不堪。他原先期望的是来体验郊区友人家的温暖、好客的氛围,到了此地后却没头没脑地遭到身强力壮的美国姑娘的殴打,亲眼见到了美国家庭生活内部的腐败、阴森、堕落与虚伪。克拉拉粗野的一巴掌把他从梦里打回了现实,他委屈、沮丧、绝望,他决定回去。卡尔的转折舅舅早料到了,他知道不论他如何教导他不要被事物的表面所迷惑,作为孩子的卡尔也不会记在心上。因此他认为:卡尔必须有自己的体验。

格雷恩这个狡猾的纽约老光棍,这个被卡尔看作敌人的人,正好是代表了舅舅所安排的卡尔的命运来执行任务的,只是这命运隔得太近,卡尔无法认出他来。这只老狐狸的皮包里揣着舅舅的亲笔信,耐心耐烦地呆在堡垒里等待,一直等到卡尔尝够了委屈和痛苦,主动提出要回去,才亮出了底牌。底牌上面写的是“不行”。不仅仅是不能回去,卡尔也不能留在这里。舅舅的信向他表明他已彻底抛弃了他,堵死了他的一切依赖的可能性。从此他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就连舅舅信中透露的格雷恩会帮助他的许诺,也是一个欺骗,这很快就由格雷恩验证了。被不驯的卡尔所激怒的他,什么帮助都没给他,一把将他推到了门外。彻底的断绝就这样实现了。去乡下做客是一个集体合谋的阴谋,目的是让卡尔尽快地懂事,成熟起来。

舅舅冰冷的原则是不可动摇的,卡尔除了适应之外别无它路可走。他仍旧怀着温情想到舅舅,这温情在现实里等于零。在这位铁腕人物的逼迫下,乳臭未干的他要用自己的脚板走出一条路来。于是在黑糊糊的郊外,在完全不能判断方向的情况之下,卡尔随意选择了一条路朝前迈步了。在卡尔的身后,我们也许可以看到舅舅那矛盾的眼神,那眼神里含着默默的祝福——他知道卡尔是个坚强的孩子,不然他在轮船上与他初次相遇时,就不会向众人大声揭他的丑了。他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打击卡尔都是承受得了的,而他的职责就是将最初的打击施加于这位外甥。

正如格雷恩所说的那样,舅舅的心思是无法了解的。对于当事人卡尔来说,舅舅更是被一团迷雾裹住,根本看不清他的真面貌。在这郊区的堡垒里,孤零零的卡尔不止一次地后悔自己的冒失决定,想要走回头路。堡垒里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恐怖,他要逃遁,他要回到他的精神庇护人身边,他相信舅舅一定会欢迎他,与他沟通的。而真情是:卡尔决不可能与谜一般的舅舅沟通。假设这种沟通实现了,卡尔就不会有他自己的流浪生活了;正是这种沟通永远不能实现,卡尔才必须自己去体验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谜永远是谜,只能事后认识,永远不能事先解开。如同上帝一般的舅舅从一开始就看出了,卡尔今后的生活方式只能是流浪。于是在短短的两个半月里,他一直在为卡尔的流浪作准备,郊区别墅里发生的事正是这种准备工作的高潮。舅舅的安排天衣无缝,凡是他希望的都实现了。卡尔体验到了孤立无援、恐惧、世界对他的挤压、操守的丧失。是堡垒里面那几个幽灵般的人亲自教给了他这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同舅舅沟通就等于是同自己的命运沟通,而命运包含了无限的可能性,谁也无法与它沟通,只能过后去理解它。

纽约郊区的堡垒是舅舅于不动声色中为卡尔安排的操练之地,不论是克拉拉的粗野,格雷恩的阴险下流,还是波伦德尔的从来不起作用的善良,都是对卡尔的一种很好的教育,除了英语之外必备的教育课程。有了这次经验的卡尔以后无论碰到什么,将不至于大惊小怪了。

<b>流浪汉</b>

外表肮脏下流,不通人情的流浪汉鲁滨松和德拉玛什,在精神上较之初涉人世的卡尔,是要高出一个等级的。他们的出现再一次教育了卡尔。他们是如何教育他的呢?用不断的欺骗和奴役让卡尔饱受心灵之苦,这就是他们的方法。

首先他们骗去卡尔的上衣,接着又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吃掉他的香肠,还将他当仆人使唤,最后他们还砸开他的行李箱,把箱子里卡尔珍藏的照片弄掉。他们如此粗鲁地、忘恩负义地对待卡尔,终于弄得卡尔大发脾气,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卡尔家乡的那套道德对他们是毫不起作用的,这两个人根本不承认卡尔心目中的那种温情和友谊,他们另有一套卡尔不熟悉的做人标准。当卡尔按自己的做人标准行事时,他们也按他们的标准行事,其强硬程度丝毫不弱于卡尔。这到底是两个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缠着卡尔?他们希望从卡尔身上得到什么?在这一段里,意图一直隐蔽着,他们的举动的目的暧昧不明。

然而已有种种迹象显示出,这不是两个一般的人。当他们刚刚在在旅店相遇,卡尔按照常规热情地介绍自己时,这两个人粗暴地打断他,继续睡觉。他们不喜欢卡尔的这一套,因为他们是两个身分不明的精神流浪者吧。他们声称自己是钳工,这显然也是谎话。他们与卡尔交往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半强迫一半欺骗地剥去他的上衣,卖掉后买酒喝。在与他们打交道中,卡尔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人格,坚持善良厚道的品格,以为“好有好报”,没想到,他的道德遭到了这两人的残酷戏弄。围绕着卡尔,他们策划了一场按步就班的掠夺的阴谋。似乎是,他们要奴役这个孩子,使他最终沦为他们俩的奴隶。在连骗带抢地将卡尔视为珍贵的一切都掠夺光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况?这一场有计划的掠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舅舅,就像是这两个人取代了舅舅的职责,在继续那种教育课。的确,卡尔用来与他们抗衡的道德显得是那么的可怜,不堪一击。要命的是这种道德一点也不能证明他自身的身份,只是把他自己弄得寸步难行。“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们是强悍的,卡尔是弱小的,任他们摆弄的,他用以支持自己的那些依据都是靠不住的。那么卡尔放弃了吗?当然没有,抗争是卡尔的本性。抗争就是生活,卡尔只能在抗争中认识由这些神秘人物教给他的粗暴冰冷的原则,在折磨中渐渐独立。如果不是一个意外的机会来到,使卡尔得以暂时离开了他这两个古怪的同伴,卡尔一定立刻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了。他逃离了,灾难也就在这里埋下了伏笔。

试想如果舅舅得知了卡尔在路上的这一段遭遇,他一定会捋着小胡子,若有所思地点头的吧。他曾不无幽默地要卡尔保存好他的箱子,卡尔却一上路就把箱子里最重要的东西丢掉了。仔细体会一下,这不正是舅舅所预料、所期望的结果吗?踏上漫漫旅途的人,谁个又不会将身上原有的,自己所珍惜的一切丢个精光?流浪汉们采取的是掠夺的方式,一种既干脆又奏效的方式,即使卡尔想要抗拒也不可能。自身的外部规定就这样一件一件地失去,像有一只魔鬼的手将这些东西从他身上剥离。也许曾有过伤感和痛苦,但旅途是不允许停留的,他必须昂起头来继续前行。

流浪汉是魔鬼的使者,他们遵从必然性出现在卡尔的旅途上,用粗暴的方式向这个孩子显示着真理。年轻幼稚的卡尔理性上并没认识到真理,但这不要紧。他们的出现给卡尔造成了一种生存的困境,激励他去反抗,去体验。前面的命运仍然很模糊,这种模糊形成了整个追求之基调。模糊与困惑代表着希望,这是年轻的希望,旅途无限遥远……

<b>不可通融的原则</b>

流浪汉们给卡尔的一课尚未上完,路线就改变了。新的希望忽然出现,卡尔改变了主意,投进一位善良的女保护人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