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饥饿</b>
饥饿是对虚空、完美和纯粹的渴望,饥饿的载体是身体。在绝食中饥饿与身体合二而一。最后身体消失,只剩下饥饿,美的意境便降临了。
由于饥饿,食物才有诱惑力。可是满足也是狗的天性,满足妨碍了体验的纯粹性;一旦满足,食物便不再具有魅力。要想体验食物的终极魅力就只有绝食。绝食到了最后阶段,在大地上就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了;这个阶段是一个唯美的阶段,地上的一切食物都会令“我”恶心;“我”在为饥饿而饥饿的冲动下企图达到最后的抽象美。
<b>狗类对于生命的态度</b>
它们对于生命的态度永远是矛盾的,既深感有罪,认为它是通向真理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垃圾;同时又迷恋不已,通过演奏音乐和做实验,甚至沉默不语来执著于它的美丽。谁能摆脱自己的本性呢?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生命发展,狗性也随之发展;狗性既是对美的认识、追求,也是放荡的、浅陋的和排斥美的。那么回到祖先,回到生命发源之地和真理发生之地吧。可是远古时的起点只是一种虚构。谁都知道,真理是由于狗性的发展而日益形成的,没有发展就没有今天的真理。远古时代的真理并不存在,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还没有独立成形;狗性的发展一方面使真理得以剥离,一方面又使得狗类为自己的本性所累,再也无法企及它。今天的真理已被埋在深而又深的垃圾下面,徒劳的挖掘只不过是使它陷得更深,只有日益灵敏的嗅觉一次又一次地嗅到它的存在。
音乐之狗是矛盾的,它们在表演时被负罪感(由于裸露身体?)折磨得近乎绝望,它们每一步都不住地颤抖;那凭空产生的内在旋律,那主宰一切的清晰、严厉、均匀的声音,却将它们的幼稚和犹疑化为了一丝不苟的节奏。它们原是普通的狗,时刻为自己的劣根性感到害羞,是来自天堂的音乐将它们变成了魔术大师。
空中之狗比音乐之狗离生命更远。它们四肢萎缩,根本无法用身体的动作来表演;它们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躺在高空的垫子上唠唠叨叨说废话;它们的高谈阔论就是它们的忏悔——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废物的方式,也为自身存在的无意义。既然如此,按照逻辑空中之狗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它最好自行消失。事实却是空中之狗不但没消失,还由于神秘的原因在增加、发展。空中之狗真的毫无意义吗?它们已经远离了生命吗?如果你凑近它们去倾听,就会发现它们所唠叨的,全是关于地面上的狗类的事;它们所念念不忘的只有地面上的狗类,以及它们现在与地面狗类的关系,而它们存在和发展的意义,就在这种关系中。
做实验的例子就更鲜明了。“我”出于对生命的唾弃将外壳一层层剥去,在荒郊野岭之间完成了彻底的蜕化,这种蜕化既是摒弃也是新生,生命由此获得了新的能源。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
<b>虚无感</b>
从对死亡的认识产生的第一天起,狗类便受到虚无感的折磨和引诱。一般狗群对付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沉默,音乐之狗的办法是演奏,空中之狗的办法是唠叨,“我”的办法则是做实验。虚无感既是毒药,毒害着每条狗的神经,同时又具有无穷的魅力,引诱着每条狗去追踪它,获取它。它是骨头里高贵的骨髓;它是音乐演奏中庄严的旋律;它是空中之狗那云霄般的高度;它也是绝食最后阶段那纯美的意境。虚无感用涵盖一切的威力压迫着狗类;狗类则执著于生命,用一千次的遗忘和一千次的表演来和它达成妥协。遗忘和表演正是基于对它的深刻认识。狗类的沉默因而具有了悲壮的性质,狗群成为天生的受难者。谁能彻底战胜虚无感呢?任何胜利都是暂时的,是包容中的排斥,铭记中的遗忘。只有狗类才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来承担这一切。
当那条美丽的猎狗要将“我”从虚无的边境上赶走时,那段戏剧性的对话便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猎狗告诉“我”:“我”必须做的事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体验虚无,但“我”永远无法实现虚无。注满了这种体验的最后的歌声从无意识的状态中发出,独立于意志的天堂之音飘向了绝食者,作为对“我”的劳动的报酬。似乎是一种虚假的安慰,却给“我”的身体注入了真实的活力。“我”和猎狗相互间关于对死亡认识问题的探讨中止在那个美妙的时分。“我”飞跑着离开了边境。
<b>对付虚无的武器:遗忘和提问</b>
狗类自出现以来便与遗忘相伴。遗忘使得它们面对终极问题视而不见,在世俗生活里迷醉,顺着祖先的迷途走下去。遗忘似乎消解了科学进步的意义,妨碍了真理的实现,因而科学成了一个可憎的发展过程——一代一代的狗老掉了,死去了,真理依然无比遥远,也许还更加遥远。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现实里,谁又能保持永恒的记忆力呢?沉沦,一代一代毫无希望的永恒的沉沦。遗忘又是法宝,使得狗类以无与伦比的毅力生存下来。难道真理不正是依赖于狗类的生存吗?这便是绝望中所包含的希望吧。提问也是遗忘的一种方式;提问暂时免去了面对答案的痛苦,使时光变得比较可以忍受。所以狗类不排斥提问,永远在提问;那些问题全是抛向空中,不求答案的。这种状况一点都没有减少它们的问题的价值,只是这价值无法证实罢了。所以“我”向同胞提问时,它们虽不回答,还是鼓励“我”。在这个友爱的集体中,“我”再次体会到“我”关心的只是狗类,没有别的;在这茫茫的世界里,“我”只能求助于狗来找到答案;狗本身拥有所有的知识、所有答案的钥匙。然而由于同胞的本性,那个根本的、永恒不破的原则,“我”遭到了失败。“我”也不能求助于自己,因为同胞的本性也是“我”的本性,“我”同样不承认自己的知识,也不能说出答案。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对提问的方式着了迷,不断深入内部,变换角度,一钻到底,留连忘返,忘了提问的初衷,一味在细节上挑剔不休,力求方式的完美。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令别的狗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明知不可能有答案,还要纠缠细节,在细节里耗费了全部精力。别的狗虽不理解“我”,还是爱护“我”,鼓励“我”,因为“我”的提问也减轻了它们的痛苦。
<b>证实行动的失败</b>
“我”想要证实真理,即证实自身特殊生活方式的价值。“我”向音乐之狗提问,向邻居提问,所获得的只有模棱两可的含糊回答和沉默。唯一真正的收获便是“我”从同胞们的表演风度中,从它们高贵的气质里,体验到了某种令“我”神往的东西。“我”的体验告诉“我”,答案就在这种东西里面,可是无法说出,只能体验。而终极的体验又只能在孤独的情况下去实现。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放弃证实的企图,并为这企图痛苦;与此同时,企图就被淹没在丰富的体验当中了。谁能分得清到底是过程还是终极的目标更重要呢?证实的企图也许失败了,而那体验过程本身不是辉煌的成功吗?狗类是多么地不幸,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包袱,有着多么曲里拐弯的、阴暗的内心!狗类又是多么地幸运,造物主在成千上万的动物种类中唯独选中了它们,来承担那体验的事业,这体验因为生命的短暂而更显得无畏和辉煌。
<b>词语</b>
词语最初是用来说出真理的。在古时候,真理离得那么近,似乎就在每条狗的舌尖上,说出真理的可能性比今天不知大多少。但狗类不久便发现,真理根本就无法说出。这种发现使得它们更加努力地去说,以期接近真理。说(提问)是狗的本性,狗的生活方式;一代一代的狗都在变换提问的形式,结果是词语离真理越来越远,那种可能性永远丧失了。那么接近真理就不可能了吗?狗仍然可以体验到真理,只是由于狗社会的发展,这体验越来越艰难,方式越来越不可思议;并且即使是最好的体验,一旦说出,就背离了它的本义,开始了背道而驰的过程,于是又要用新的体验来丰富。现代狗与古代狗的区别就在于它们的嗅觉越来越灵敏。现代狗可以透过堆积如山的垃圾嗅到垃圾底下骨头的香味,这香味激起它们对美好的毒药——骨髓的无穷的遐想。于是它们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命名这骨髓,在遐想中麻醉自己,以打发没有真理的时光(如我的提问)。由于词语与真理的分离,所有的狗都用对终极问题的沉默来忍受这种状况。沉默包含了无法说出口的真理。空中之狗正是为了这无法说出口的痛苦而唠唠叨叨,“我”也是为了同样的痛苦而提问。从这个方面来看,沉默比说要更丰富,也更有意义得多。可是真理又只能以说的形式表现出来;包含在沉默中的真理不说出来对别的狗就等于不存在,而别的狗的态度又是“我”最关心的。说出的词语是如此地贫乏、苍白、不着边际!然而除此以外,狗类也再没有别的形式来表达真理了,只能拾起这个令人憎恨的形式,将那提过了一千次的问题再提一次,并决不期望得到任何回答。这就是狗类,它们的问题消失在沉默的大海里,仍然在不甘寂寞地七嘴八舌,非要用无意义的词语说出意义来。它们的执拗一次又一次地刷新、创造了词语,将想象中的意义赋予了词语,使词语伴随它们生存下来,直到今天。
<b>迷失</b>
历史就是迷失的过程,不论是狗群还是特殊的个体都摆不脱这个过程,狗的本性决定了它的命运是迷失。所以谴责是没有用的,只有承认这个现实,接受这个现实,而又不屈服于这个现实(屈服将导致真理的丧失)。“我”的一生就树立了这样一个典范。在乌七八糟的现实生活中,心中那先验的理想就如一盏灯在前方的浓雾里闪亮,促使“我”不顾一切地奔向那里。“我”的生活是迷失中的清晰,茫然中的坚定。也许可以说那盏灯是“我”的想象,但决不是忽发奇想,因为自“我”诞生那一日起那盏灯就存在了——只是无法证实。不然“我”怎么会与奇迹相遇呢?怎么会从迷失的领域里找到围墙的缺口突围出去呢?
散发出死亡气味的邻居老狗也是这样一个典范。“我”在与它的长期相处中从它身上体验到了它对迷失的理解。老狗的风度平静而宽怀,有着洞悉一切的敏锐目光。“我”深深地懂得这一切,也佩服老狗的睿智。可这一切却激怒了“我”,“我”不愿沉默,不愿呆在狗群里同大家一道默默体验,而要从队伍里挤出去,来一番别出心裁的研究。
一条活到了老年的狗写出了这样一个报告,在报告中对于自己一生所从事的研究作了详细的记录。仔细探讨,就可以发现,这个报告对于研究所获得的最后结论没有交待——虽然那是“我”的初衷。结论是不了了之的糊涂账;文中大肆渲染与描述的只是过程,那痛苦、矛盾、彷徨的过程,那奋力突围、痴心妄想、无中生有的过程,除了过程还是过程;结论(真理的证实)永远被遮蔽着,无法企及,只能在假设中体验。狗类不是已经山穷水尽了吗?悲观的看法也许是这样。可是在这辽阔而荒芜的大地上,除了狗类,还有谁能体验到真理,并通过一代又一代不懈的努力去证实真理呢?只有狗类,与真理结缘的动物。拯救的钥匙在狗身上,拯救的方式也只能由狗决定。狗类以其创造不断丰富着对真理的体验,这是它们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唯一的特权。它们在获得大欢喜、大幸福的同时,也必须承受大恐惧、大绝望。它们性情中的这个致命矛盾究竟谁占上风是很难说的,然而却产生了这个绝望中的希望的报告,一个没有最后结论的报告。狗类一直这样生存,还将这样生存下去;它们坚定地信仰这一点,如同信仰毕生追求的真理。为什么要过分地悲观,并被那悲观压倒呢?请相信每一条狗都具有上天赋予的强健的体质来承受自身的性格悲剧吧。
老年狗的报告向世界发出了自由的呼声,尽管这呼声是可笑的,相对于强大无比的狗制度来说是软弱无力的,但是它是真诚的。它在报告中告诉我们,不论多么困难,也许困难到要以生命作抵押,自由仍然是可能的。那些例子都是真实的,是血和泪的真实。我们看到,自由的圈子已缩得如棺材般小;做实验的条件可怜而荒谬,到处都是干扰,头顶上,脚底下,身后面,想象中;干扰无处不在,可怜的狗战战兢兢,还要摆脱最大的干扰——自身的皮囊。这一切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就像癫蛤蟆想吃天鹅肉。然而不可思议的实验还是进行过了,并且被记录下来了。如果谁还没有心如死灰,在垃圾如山、寸步难行的世界里心中还深藏着自由的梦想,就去读这个报告吧。不过不要指望它会使你安心;相反,它可能会使你产生冒险的冲动,那冲动也许会使你碰得头破血流。像这样现身说法、满腔真诚的报告在读者身上产生的效力是无法预料的。
1997年5月7日,英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