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2 / 2)

美人 残雪 11066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麻哥儿弯下腰,将龟从干粮袋里放出来。不料梓叔一看见龟就慌了,他口里咕噜着什么,拖着石像就到马路上去了。麻哥儿这才注意到,石像脚下有轮子,可以拖着到处走。他为什么要说它是永年舅舅呢?麻哥儿看着远方的那两个背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是两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啊,可他就是叫不出他们的真实名字。低头一看,龟自己又爬进干粮袋里去了。这只龟真乖啊。

梓叔已经走了好久,石像脚下的轮子还在麻哥儿的耳边响,轰隆隆、轰隆隆的,好像他们总也走不远。麻哥儿想,看来自己并没有走错路啊,到底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呢?麻哥儿躺在草丛里继续睡,刚要睡着,又听到永年舅舅在他的上方对他说话。

“我将那些珠子埋在山里了。我本来要给你,可你妈不让,她还说,埋在那里也等于是给了你。她是这样说的:‘你还怕他找不到啊!二麻这小子最鬼了!’二麻,你可要快点来啊,你哥哥已经来过了,他帮不了我。我就等着你来。”

麻哥儿朝上看,看见那人影像一座通天塔,很可怕,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舅舅分明是一个矮小的驼背男子,这个其高无比的人怎么会发出舅舅的声音的呢?麻哥儿将脸贴着草地,不去看那人。那人居然蹲下来,凑到他耳边又说话了。他的话麻哥儿已经听不清了,啊,他还用手去掏干粮袋里的乌龟呢。乌龟一伸脖子,在他手掌上咬了一口。他发出一声呻吟,将乌龟摔在地上。麻哥儿在心里对自己说:“快睡着吧,睡着了就没事了。”他闭着眼不敢动,担心着这个人会不会像摔乌龟一样摔他。这是一个巨人啊!

后来那人就上了马路,麻哥儿看见他像一座塔一样向前移动。舅舅的声音顺风传来:“二麻,你要守信用啊。”

天亮之前他睡得很好,因为老乌龟爬到了他怀里。他搂着它,回想起他和它一块儿度过的那些沉默的时光。在梦里,麻哥儿成了一个老头儿,他守着一水塘的野鱼,他坐的土墩边长着很多鱼腥草,阳光照在水浮莲上,给他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在最后一个怪梦里,一条满嘴胡须的鱼用两只脚爬上岸,对他说:“你可不要醒不来了啊。”鱼的声音也是和永年舅舅一模一样。

他再次上路时,就有了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反正就是这条路,他不走到底,走到城里去,还有什么其它办法?他现在也不愿回家了,谁知道往回走是不是回家?早上他爬到一棵树上观察过了,周围全是陌生的景色,根本就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再说要是现在回到家里,爹爹会如何看待他的行为?想到爹爹的那种目光,麻哥儿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麻哥儿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当第一辆独轮车出现的时候,麻哥儿脚上已经打起了血泡。他蓬头垢面,身上很臭,他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最近这两天,其中一天在草丛里捡到一窝鸟蛋,狼吞虎咽生吃了,昨天则仅仅吃了一些植物块根。推独轮车的妇女细眉细眼,面色很白,手和脚却很粗大,麻哥儿觉得她有点像自己的母亲。她车上筐里的东西用布罩着,也许里头是些小动物。麻哥儿看到那块粗布不断地被拱起来。车子擦着麻哥儿的身体过去了,那女人是故意擦着他的,可是她既不抬眼看他,也不减慢速度。麻哥儿待她过去之后,猛地一转身,他看到了筐子里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婴儿被绳子松松地缚着,在筐子里一跳一跳的,脸上和脖子上还有血迹。女人有所觉察,也转过身来面对麻哥儿,说:

“你不要盯着我瞧,那前面还有很多呢。”她努了努嘴。

麻哥儿又一转身,果然看到又有好几辆独轮车过来了,都是驮着婴儿,连布都没盖呢。推车的女人们都有点面熟,像母亲这边的亲戚。其中一名妇女笑嘻嘻地对他说:“你长这么大了啊,当年还是我将你驮到村里去的呢。”她缺了一颗门牙,她筐里头的婴儿一动也不动,也许已经死了。“你要是不靠近我,我还真认不出你了。你怎么成了独眼了啊。”她又说。麻哥儿伸手一摸,果然,自己的左眼已经没有了,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呢?麻哥儿心里有点乱,因为稀里糊涂地就没了一只眼,自己竟没有觉察,怎么会这样?

他站着没动的这会儿,好几个人走过去了。却原来她们是很长的队伍,车轮仿佛在咿呀咿呀地哭,路人如果听到,都会禁不住伤心。麻哥儿想起自己失去的眼睛,也开始伤心。他一边走,那只独眼一边不住地淌出眼泪来。当他想起母亲时,心里就升起了怨恨。他觉得母亲这边亲戚太多了,也太强大了。可是他自己,不正是去投奔母亲的亲戚吗?刚才那女人说他已经变得认不出了,莫非他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朝她们喊:

“我是二麻!”

推车的女人吃惊地望他一眼,全都嘿嘿地笑起来了。他听见她们好像在说他真调皮,真不听大人的话。麻哥儿这样喊了之后,心里就舒服多了。他闻到自己身上酸臭的味儿,这味儿让他有几分安心。他用袖子擦干眼泪,心里平静下来了。

“我是二麻!我是二麻!”他又喊了两句。

女人们都朝他赞许地点头,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还有一个人经过他身边时对他说:“永年家的外甥啊,你看看这个娃娃是不是你的弟弟?”

月光下,那两岁左右的小孩正躺在筐里吸吮自己的大拇指。麻哥儿弯下腰去看他时,他就闹腾起来,将竹编的筐也弄翻了,他自己从那里头被倒了出来。女人一边将赤条条的小孩捡进筐里,一边埋怨麻哥儿:“你看你,你看你……你把你弟弟弄痛了。”麻哥儿就说:“他不是我弟弟啊。”由于他们挡了路,后面的独轮车也不绕过去,就那么停下来了。有几个女人还放下车子围拢来看。

“真是永年家的啊,长得一模一样嘛。”

“他走散了这么些年,总算回来了。”

“哼,我看他人回心不回。”

“这么年轻,我们应该让他犯错误。”

麻哥儿感到她们都在抚摸他的头,这些女人像村里人一样,手上都戴着铜戒指,那些戒指夹着了他的乱发,他疼得叫了起来。可是她们还在重重地抹过来抹过去的,口里一边议论说他“很可怜”。麻哥儿忍无可忍,跳了起来,冲出包围圈,往前跑了好远才停下来。他躲到路边的大樟树后面,他希望车队快快过去,他可以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走。直到这时,他才记起乌龟被他弄丢了。他本是将空干粮袋背在背上的,乌龟就在袋子里。一定是刚才那些人将背袋的带子剪断,拿走了乌龟。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车队终于过去了,是很长的车队。麻哥儿从树干后面出来,盯住最后一辆车往前走。可是走了没多远,最后一辆车就不见了,他加快脚步追赶,后来又飞跑起来。可还是没用,车队仿佛从这地面上消失了一样。然而隐隐约约地,还听到轮子的哭声。麻哥儿又闻到了自己衣服里面散发出来的酸臭味,这臭味再次让他感到安心,多么奇怪,他一边走一边倾听,竟然有种陶醉的感觉了。在他心底沉默着的那些往事又一次涌出来了,都是些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比如他和驼背舅舅带着老龟在山里游荡这样的画面;还有,他在舅舅家门口的街上放一只羊,那只羊终日吃路上的灰尘;还有,舅舅和妈妈在商量要将他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做学徒,他则躲在门后策划着逃跑的事;还有,在黑夜里,爹爹带着他绕着一口深塘转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问他:“二麻,你要不要下去?”还有……

他孤伶伶地走着,前方的月亮那么大,那么红,仿佛在召唤他回家。是的,正是回家,回妈妈的那个家。或许爹爹原先的家也在那里,在那条他从未去过的街上。他饥肠辘辘,却很兴奋,企盼着某种模模糊糊的事物快快出现。独轮车咿咿呀呀的哭声又近了,这一次是从他身后来的。他回身一看,吓坏了,大队人马黑压压地过来了,好像全是女人,全部推着婴儿。不知怎么的他就跑起来了,他想跑到这些人的前面去。他跑啊跑啊,回头一望,她们还是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他壮着胆问那前面的老太婆:

“阿婆,天快亮了吗?”

“是啊,二麻,你瞧你弟弟有多乖。”

那婴儿端坐在筐里头,有点像小老头。

“你干吗跑啊,二麻?你要向你这个弟弟学习。”

“我真蠢。”麻哥儿羞愧地说,“我们已经到了城郊了,对吗?”

“是啊。”四五个女人一齐回答他,像唱歌一样。

他们一块走了好久好久天才亮。天一亮,路边的房屋全显出来了,是一些质量不太好的砖瓦平房,间或也有两层楼的房子。那些院子都很乱,很脏。推车的女人们开始陆续从大路上消失,大概是回她们各自的家去了。麻哥儿感到恐慌:他要不要同她们一起回家?可是没有人来邀他啊。看来他得独自一人进城。那么,城在哪里呢?从前人们告诉他,城里有四五层楼的房子,有一座白玉高塔,两个烟囱。麻哥儿到路边爬上树了望,只看见雾蒙蒙的一片灰色。他失望地下了树,站在空空的马路上。他在极度的饥饿中又闻到一股更强烈的臭味从身上散发出来,他想:“我该不会饿死吧?”

他离开马路,进了一家院子。院子里有一群鸡在啄食一碗剩饭。麻哥儿冲上去,抓起那只破碗,将里头的剩饭一口气吃光了。他坐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休息时,头上包着黑头巾的老太婆出来了。她向他招手。

“二麻,我炸了油馃子,你快来吃啊。”

麻哥儿随她进了屋,拐进厨房,在灶台边坐了下来,老太婆将油馃子放在很小的方桌上。麻哥儿大嚼起来,老太婆在一旁喋喋不休,麻哥儿一句都没听清。直到将那盘油馃子全吃完了,他才听到她在说:

“你永年舅舅不肯死,你看怎么办啊?”

“永年舅舅?我舅舅在您这里吗?”麻哥儿吃了一惊。

老太婆点了点头。麻哥儿感到一阵睡意涌上来,目光变得模糊了。老太婆抓住他的后领使他站起来,但是他的脚步不稳,一下撞到墙上,一下撞到门上。在里屋的小黑房间里,麻哥儿于朦胧中看见了舅舅。舅舅侧卧着,苍白的驼背居然裸露在外,床头点着一盏油灯。麻哥儿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确定自己是清醒的。舅舅的手在被子里弄响着什么东西,像是玻璃。

“二麻,你吃了油馃子?”舅舅说话时并没有看他,但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嗯。”

“油馃子的味道怎么样?”舅舅忽然提高嗓门,语气变得严厉了。

“油馃子……味道好……啊!”

麻哥儿挣扎着说出了这几个字,他感到自己快要睡着了,他用力打了自己的脑袋一掌。与此同时,房子旋转起来了。

“油馃子……玻璃球……城里什么都有。”

舅舅的声音时断时续的,似乎还在列举城里的种种好处。麻哥儿往地上一坐,不管不顾地伏在舅舅的床边打起了瞌睡。他睡得多么深啊,他什么都听不到了,连梦都没做。

他醒来时,看见屋外艳阳高照。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记得自己出来多少天了,可他知道自己正在去城里的路上。他面前有一张空床,床上铺的蓝印花布被子卷起来了。刚才他就是伏在床边打瞌睡。啊,他记起来了,是舅舅,舅舅刚才睡在这里。还有老太婆,就站在墙边。墙上有一幅年画,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坐在一只无头巨龟的背上,巨龟浮在海面上。

麻哥儿走到院子里,看见老太婆蹲在地上拌鸡食。这时房里发出轰隆隆大响,好像大柜子倒下来了一样。她侧着头听了一听,说:

“这是那只乌龟。它的头被砍掉了,所以总是撞翻东西。”

麻哥儿想起同自己出来的老龟,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你哭什么呢?龟是长命的动物。没有龟去不了的地方,它们到处活动。”

老太婆站起来,拍着麻哥儿的肩头安慰他,要他进屋。麻哥儿问她舅舅在哪里,她说不知道,因为舅舅神出鬼没,说不定已经到了市中心了。

“那么,这里离城里还有多远?”

“这里已经是城里了,你还不知道啊。你看看这些高楼……”

麻哥儿只看到零零落落的几个农家小院。他又问她:

“有人说舅舅吞了核桃,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想吞就吞,那种实验他经常做的。有人和你说过他的事了?好啊,你来投奔他,就要把他的爱好弄清。”

进到屋里头,麻哥儿看见那几个柜子好好的,根本没有倒翻。老太婆说,龟就是这样的,动不动弄出吓人的声音来,其实并不和人捣乱。老太婆还让麻哥儿称呼她为“桃姐姐”,这令麻哥儿非常诧异。她还说:“我其实比你大不了多少。”后来她就到灶屋烧火煮饭去了。

麻哥儿再看墙上那张乌龟和小娃娃的年画时,发现无头乌龟已经沉到水里看不见了,两个小娃娃高举双臂,似乎在求救。这张年画令他的情绪很烦躁,他转移开目光,去打量屋顶上的那根横梁。啊,那是什么?那不是他的那只老龟吗?同样的身休,同样的姿势,伸着头,像化石一样。他一定是同往常一样,用这种姿势同麻哥儿打招呼呢!他的心情马上变得欢快了。

吃饭的时候,老太婆不断地将一种小干鱼夹到麻哥儿的碗里。她嘱咐他说,既然进了城,今后就要学城里人的作派了,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也不要想念乡下的那个家了,因为城里比乡下不知好多少倍,要什么有什么。忽然,麻哥儿感到小干鱼硬硬的鱼尾卡在自己的喉咙里头了,他吐出一口血,恐慌得要晕过去了。他出着汗,翻着白眼,然而还听到老太婆在说话:

“二麻,二麻,我是桃姐姐啊,你认出这间房子了吗?”

麻哥儿摇摇头。他想说:“我可不想死。”可是他说不出来,喉咙太疼了。起先他伏在桌子上,后来他又摸索到里屋,躺到舅舅睡过的床上了。老太婆也跟过来了,她又凑近他问道:

“你现在认出来了吗?”

麻哥儿在疼痛的间歇中想道:“她像苍蝇一样讨厌。”他挥手赶开她。

“认不出你就去死!”

老太婆尖锐的声音响彻房间。麻哥儿感到他就要大祸临头了,他欠身又往床下吐了一口血。有一团冰冷的东西在他胸膛里溶化,他的牙齿磕出响声。这时他又闻到了的熟悉的臭味,这臭味使他获得了暂时的镇定。啊,有个什么东西在垫被下面拱呢。难道是老鼠?

麻哥儿用垂死人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墙壁,他的目光扫过之处,墙上的那些裂缝都变成了物体:镰刀啦,盐罐啦,锅铲啦,油灯啦,吹火筒啦,鞋钻啦等等,就那么悬在墙上。这些东西全是他乡下的家中常用的物品。他很想告诉老太婆他“认出来了”,可他开不了口。他觉得自己要是开口的话口里就会喷出鲜血,他就必死无疑了。

垫被底下的小动物终于拱出来了,原来是老龟。老龟变得多么年轻了啊,背上的裂缝全消失了,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麻哥儿觉得它好像要说人话了一样,它的头伸向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抵着他的手心。它为什么事着急?

他真的认出来了,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比乡下的家还要熟悉的一个家。至于他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他实在是记不起来了。他现在记得很清楚的是,从后门走出去,就可以看到宽阔的大街,街边放着一张一张的桌子,人们围着桌子玩纸牌。那些苦楝树上不是停着鸟儿,却是停着一些乌龟。也许此刻手中的老龟就是想向他讲这件事?

麻哥儿张开口,尝试着“啊”了一声。与此同时,他感到乌龟在他手中用力抖了几下。痛苦减轻了。

“二麻,你舅舅从烟囱顶上下来了。这个驼子啊,天一刮风他就到那上面去观察我们城市。”老太婆走进来说,“我们这里,没有他看不到的变化。”

老太婆说着话就开始在屋当中跳一种舞。麻哥儿村里的人也跳集体舞,多半在打谷场上对着月亮跳,可他从未见过老太婆跳的这种刚劲有力的舞。从背影看,她似乎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么窄的地方,她也可以腾飞到离地一米高。乌龟也在观看,乌龟似乎又恢复了化石的姿态,它到底是不是在观看呢?麻哥儿开口说话时,喉咙里卡的鱼骨消失了,就如同从未有过被鱼骨刺伤的事一样。

“我见过您。您是谁?”

“我是你桃姐姐啊。你想不起来了?”

“我、我现在有点想起来了,您是住在街对面平房里头的姑娘……您的舞跳得多么好啊!我们一块去郊区的湖里采过莲蓬。”

“二麻二麻,你的记忆力多么了不起!你还会记起更多的事。”

麻哥儿盯着乌龟的背壳看,他看到原来裂开的地方变成了隐隐约约闪光的细线。再看下去,那几根银线又构成了一只水蜜桃的图案。这时老太婆伸出手来将乌龟拿起,放在自己的肩头。“它也是我的弟弟,我是你们大家的桃姐姐。”

麻哥儿用力想,又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住在街对面的姑娘将他推到湖里去的事。那一次在湖底,他并没有挣扎,他睡着了。后来他灌了一肚子水,浮上水面,就得救了。这时老太婆跳完了,她目光清彻,脸不红,心不跳。

“我也想学这种舞。”麻哥儿不好意思地说。

“不用学,你在这里住久了,自然就会跳了。你驼子舅舅比我跳得好。他呀,他正从郊区往回赶。我们这里是市中心,你听,汽车过去了。你还没见过汽车吧,你现在站到后门那里去,就可以看见。”

他,老太婆还有乌龟一齐来到后门。门一开,麻哥儿就看见那些庞然大物驶过来了,速度那么快,麻哥儿害怕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从眼缝里朝外看,他分明看到一个发出巨响的大东西从他头顶压下来,于是赶紧又闭眼,并且还摸索着退到了屋里。

“你要学着适应城里的生活。你看乌龟,它有多么镇定。”

“这些大汽车是怎么回事呢?”麻哥儿问。

“那都是些过去的影子。”

麻哥儿缩回里屋,老太婆也跟了过来。他们关上了两道门,还可以听到外面车辆发出的轰隆隆响声。麻哥儿想:“我先前怎么没听到汽车的声音呢?”那声音越来越紧逼,好像一座山在他头上崩溃了一样。他看见老太婆在张口说话,可是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老太婆一边说一边比划,眼珠都暴出来了,麻哥儿终于听清了一句。

“家的里面总是这样闹哄哄的。”

那么原先,他一直在家的外面?麻哥儿想不通。他想告诉老太婆他身上很臭,需要洗个澡,可是她似乎一点都不嫌弃,还凑到他身上来闻,脸上现出愉悦的表情。这时上方一声巨响,如一个炸雷,炸得小屋摇摇晃晃。然后就一切都静下来了。老太婆对麻哥儿说刚才是驼背舅舅回来了。

“他每次到家时,就点燃一枚炮竹,甩到屋顶上试探一下。他说回家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呢。我知道他的想法。我每次回家也试探,不过不是放鞭炮,而是让龟出来给我报信……龟啊龟!”

她轻轻抚摸着肩上的龟,很陶醉的样子。麻哥儿迷惑不解:老龟大部分时间呆在村里的水塘边,怎么会又在这里给她报信呢?难道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龟?他的目光投向龟时,就看见老龟在老太婆的抚摸之下通身都开始发亮了。一小会儿功夫,它就变成了一只发光的银龟,连伸出来的脖子都是银色的,麻哥儿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龟!

“你舅舅进屋了。”老太婆说。

麻哥儿就在农家小院住下来了。好几天过去了,他仍然没有看到城里的高楼和烟囱。站在院子里,只能看到平坦的荒地伸向远方。可是如果打开家里的后门,他就会产生无法控制的眩晕,因为有那么多的庞然大物朝他压过来,想躲都来不及,只能马上闭眼,闭得死死的,然后退回屋里,关上门。试了两次之后,他就知道了:后门是不能开的。

老太婆每天给麻哥儿炸油馃子吃,可就是不安排他洗澡。麻哥儿偷偷钻进厨房舀了几瓢冷水将身上冲了一遍,可是因为还得穿脏衣服,就还是很臭。他只好闻着身上的臭味度日。

舅舅回来过,是在半夜,那时麻哥儿睡得正香呢。他一早又走了,老太婆说他是到市中心去了。“今天他要在那个贸易中心同你爹爹见面。”老太婆交给他一布袋东西,说是舅舅给他的。布袋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麻哥儿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那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油石,到处都有的,油石有大有小,实在没什么特殊之处。可是老太婆显得很激动,她说:

“二麻,你要用它们玩‘山和海’的游戏啊!这下好了!”

后来麻哥儿就坐下来同她玩“山和海”的游戏。一块大油石代表山,十粒细小的油石代表海。老太婆一边往地下摆那些石头,一边讲述游戏规则。规则似乎很复杂,麻哥儿一边记忆一边忘却。后来房里的地下全摆满了,麻哥儿还在山啊海啊地强记。他和老太婆一块儿站起来时,他感到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记住。老太婆也说这种游戏很少有人能学会。麻哥儿很沮丧,他想,舅舅当年送给他的玻璃珠应该也是用来做游戏的吧?那是什么样的游戏规则呢?

老太婆出去之后,麻哥儿就一个人蹲在地上摆弄那些油石,一边摆弄一边用力回忆。他零零碎碎地记起了老太婆的一些话,然后他自作聪明地将那些规则连缀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中途他也曾停下来吃过饭,做过些其它事,可是他的心思,现在是全部系在这个游戏上头了。

“二麻,你在家时每餐吃些什么菜?”老太婆问他时脸上显出企盼的表情。

“山和海。”

“你到这里来,一路上经过了些什么地方?”

“山和海。”

老太婆笑起来,露出一口年轻结实的白牙。麻哥儿抬起头来,看见通体银光的老乌龟在屋梁上一动不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