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2)(2 / 2)

美人 残雪 558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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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的工作是有前途的。”那个人说,“他学会我们的方法之后,就会担负起一定的职责。他是来学习的。”

他在我的旁边走动,我感到他是在自言自语。他为什么要自言自语呢?他在说什么呢?我听得懂他的方言,但不懂他的真正的意思。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是掉下来的吗?还是本就在这下面的?

“我听见他那一声叫,就对他寄予希望了。他同那些接上头了。他呀,以后会天天这样来叫几声。这地方的空气,伙食对他都有益处。”

他说我同“那些”接上头了。那么,我还要不要往下刨呢?有人在利用我,利用我干什么呢?下面闹得更厉害了,连我脚下的泥土都在微微震动。不知怎么,我并不想刨开将我同她们隔开的这些土,我有点害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兰啊兰,我们又在一起了啊。”这样一想又觉得有了安慰感。每当嘈杂的争吵一停下来,就听到兰一个人在说那句话:“你听不到我,可是我听得到你。”只有这句话是我听得懂的,但是兰为什么要这样说呢?看来这话不是对我说的,也许有个什么人在地底下同她对话。飞鼠从我上面飞过,我听到了他扇动翅膀的声音,他多么自由啊。兰被囚禁在下面了,不过听她说话,觉得她一点也不苦恼,好像还很自豪呢。我又回想起从前她对我说的关于逃跑的事。也许有两种逃跑,一种是往市中心跑,往外省跑,消失在茫茫的远方。还一种呢,就像兰做的一样,往下面跑。她是在水塘里顺着旋涡滑下来的吗?那时她爹笑她“生错了地方”。说不定是他让她下来的呢。很可能兰是在对她爹说话。一个人到了那么深的地底,还可以听得到家人在上面的所有活动,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啊。下面的那些女子平息下来了,咕咕咕的,像鸽子一样,也许是要入睡了。突然,兰厉声说道:“那里是不能去的!“她的声音那么大,吓了我一跳,然后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坐起来,我听到周围的忙碌声,还有那个人的呵斥声。那个人,他一边洗脚一边呵斥,他总是嫌小动物们太懒了。

我一直在想兰的那句话,她说什么地方不能去呢?这个黑地道里,一定隐藏了可怕的事,今后我得小心翼翼才行,蚂蚁事件就是个很好的教训。为避免灾祸降临,我最好是坐着一动都不要动,这个新刨出的洞就是我的家嘛。我刚好想到这里,那个人就端着一木盆洗脚水过来了,他口里喊着:“注意啊!”就将洗脚水倒进了我的洞。我又一次气急败坏地跳了出来,一边身上的毛都湿了。他老是同我作对,难道这下面的小动物都归他掌管?我在这个洞里可以听得到兰说话,现在他将我的洞又弄得不能呆了,我换一个地方的话,是不是还听得到兰的声音就很难说了。要是听不到兰,该有多么寂寞。飞鼠又过来了,擦着我的鼻子飞了过去,放了一个奇臭无比的屁。我很想摆脱这个人,因为他总在留心着不让我休息,我感到他居心险恶。也许他竟希望我死,他的举动里头有这种意味。我不能尝试溜掉吗?

我一定要溜掉,这种地方,我搞不清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我要逃到哪里算哪里。啊,这里有一道篱笆,篱笆里面难道是菜园子吗?可以听到有更多的小动物在里头忙乎。我一边沿着篱笆走,一边用鼻子嗅,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破洞,我从那个洞钻了进去,来到更为热闹的场所。然而更不好呆了,凡是从我身边过去的都在推我,这是不欢迎的表示。我呆了一小会儿就发现了区别,这里的小动物们都不挖洞,他们有时动,有时静。当他们静的时候,远处便响起一种唿哨声,唿哨声一停,大家就一窝风地往那个方向涌去。当他们奔跑时,唿哨声就不再响了,于是这些家伙的脚步犹疑起来,最后又停下来了。然后又是静静地倾听。过了不久,唿哨声又在另一个方向响起来,于是大家又一窝风往那个方向涌去。跑了没多远,又停下了。我在他们当中,我感到很紧张,这里既紊乱,又有序,这里的一切都由那种奇怪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决定。不,我不能适应,他们跑得那么快,他们奔跑时就将我撞倒在地,从我身上踩过去。于是当他们下一轮倾听的时候,我就摸回那个破洞所在的地方,我要出去。我刚刚向篱笆外探了探身子,那个人就一拳打在我鼻子上,吼道:“你找死啊!”这一拳真厉害,我差点被他打晕过去了。我坐在地上,听见他还在说:“谁要临阵逃脱?试试看,我倒要看看他的脑瓜是不是铁制的,哼!”我当然不敢再尝试了。现在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同里面这些家伙一起疯,因为坐着不动也是不行的,那样的话会被他们踩死。瞧,又开始跑了,我忍着鼻子的疼痛,同他们一块跑。可他们只跑了没几步就停下了,而我呢,没反应过来,还在跑,结果就绊倒在某个家伙身上了。那是一个大家伙,有獠牙的那种,它的长嘴在我肚子上嗅了好久。我闭上眼,等着死亡降临。幸好这时那种唿哨声又响起来了,他扔下我就跑了。我趴在地上,任凭那些家伙从我背上踩过去。我担心他们会将我踩成肉酱,可是还好,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踩我了,都从旁边绕过去。我无意中又触到了篱笆,这里的篱笆也有一个洞。我要不要出去呢?那人会不会也守在这外面?没有,他没在这里,我出来了。周围静静的,是荒野吗?啊,我看见了房屋,窗前有一盏油灯!地底下怎么会有这个的?

我一边朝那屋子走去,一边想着刚才那人说的“找死”的话。这就是去找死吗?屋里会有什么呢。哈,屋门口有一个小孩在刷牙,他吐了我一脸的水!“他要进来就让他进来。”屋子里头有人在说话,这不是让我吃毒蘑菇的主人吗?我就进去了,嘿,还真是他家!好啊,好啊,我已经回到贫民窟了。其实刚才我在路上就发现了前方影影绰绰的有些房子,但我不敢相信。我爬上他家的灶台,有种到家了的欣慰感。主人拿出一个碗,盛上饭菜摆在我面前,我一看,是毒蘑菇,饭里头一共有三枚。我虽饥肠辘辘,可还在踌躇着。我真的是来找死的吗?我可不想死!主人正盯着我呢。“吃吗?不吃我可就拿走了。”他似乎在轻笑。我连忙埋头吃了起来,连味道都没有细尝就吃完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听见这个人拍了两下手掌,说:“好!好!”到底“好”什么呢?现在应该是夜里吧。可是我听到他说:“我去把那条路修一修。”他背了锄头就出去了。外面那么黑,他去修路!我跳下灶台,在房里巡视了一番。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家具也是原来的家具,那个小孩坐在八仙桌底下玩一个陀螺。陀螺旋转时,发出很大的蜂鸣声,弄得我很紧张。那么,现在不应该是夜晚,人们都在活动嘛。可是这么黑,还得点灯,他们又是怎么看得见的呢?小孩用一只手稳住金属的陀螺,对我说:“鼠啊鼠,你干吗来我家?爹爹到后面挖坟去了。你快到这里来,我们一起玩陀螺,只要陀螺不停,爹爹就不会杀你。”他用一种奇异的手法往陀螺上头一使劲,陀螺便飞快地旋转,嗡嗡声令我头痛欲裂。那人进来了,放下锄头,东看西看,可能是在找我。我听见他从灶台上拿了我吃过饭的碗去洗,口里在咒骂着什么。小孩附在我脸旁说:“爹爹最怕陀螺。”他让陀螺停下来,叫我试一试。我的鼻子刚一嗅到那东西,它又飞旋起来,甚至脱离了地面。小孩夸我说:“你的技巧真高。”

但我还是受不了陀螺旋转发出的声音。有几轮我甚至都想跑开了,可刚跑两脚又回到了桌子下面,因为那小孩对我喊道:“你找死啊!奇怪,他的声音就同地下那个用木盆洗脚的人的声音是一样。后来小孩将陀螺收进他的衣袋里面,说:“我要给点厉害给爹爹看。”他让我同他一道睡在桌子下面。主人进来了,站在屋当中焦虑地跺脚,大叫“土生!土生!”他是叫他儿子,他难道看不见我们在桌子下面吗?“土生!”他咆哮起来,一下子就撞到墙上,竹篾墙上糊的干牛屎都散落一地。土生紧紧地搂着我,因为暗笑而全身发抖。我也在发抖,却是因为怕土生。这个小孩连爹爹都可以控制,如果他要弄死我还不容易?我看见主人脸上流出血来了,他从地上爬起,沮丧地回到灶台那边继续收拾餐具。他的确害怕他儿子。

土生要我今后就同他一道睡在桌子下面,“想什么时候玩陀螺就玩”。他还将陀螺从衣袋里拿出来,叫我将脸放到上面去擦。我每擦一下,脑袋里头就轰轰地放金花。虽然难受,精神却是出奇的振奋。“好了好了。”土生说,“这桌子下面以后就是我们的地盘了,你也不要再去睡灶头了。”他这样说,我就想起他爹。他爹是个好人,于我有恩,我竟怀疑他要毒死我!我很想去向主人表示我的悔意,我听到他在哭,他可能以为他儿子丢了呢。土生不让我离开一步,他说爹爹哭的时候是不能去打扰的。我听到门一响,外面有人进屋来了。土生做了个鬼脸,将陀螺拿出来用力一旋,那人发出一声怪叫立刻跑掉了。我呢,我倒是有点适应这个陀螺了,难受的程度也减轻了一点。难道这个小东西使得我和土生隐身了吗?他爹怎么看不见我们了呢?神奇的陀螺!神奇!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异物的啊。

“土生,土生!我看不见你,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你答应一声啊。”

他这话听起来很耳熟,我听谁说过呢?他悲悲戚戚地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去了。我的心像被压了一块石头。

土生让我搂着陀螺睡,说这样会有很好的事发生。在梦里,我睡在一个巨大的旋转的圆盘之上,我眼里看见的一切:花草啦,树啦,石头啦,小兽啦等等,全在向上飞升。而太阳,反而下来了,在我眼前来回滚动,我好像一伸爪子就可以触到他。什么人在圆盘下面焦急地呼喊:“你看得见我吗?喂?你看得见我吗?!”

我就在这一家安居下来了。贫民窟是我的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不记得我有多大岁数了,可是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时候,洼地里的房子刚刚盖起来,不像房子,倒像临时的工棚。房子盖满以后,太阳就缩进去了,只能照到那堵围墙之上。那些孩子们啊,倒地就睡,在清晨的薄霜里冻得小脸发紫。这些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