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鲁托斯,你也在内吗?那么倒下吧,凯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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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了一切。
这种历史与想像的奇妙的巧合便是艺术的事业。莎士比亚的事业是要创造艺术的凯撒,而不是模仿历史人物凯撒。罗马精神是他境界里的最高精神,他的所有的剧中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追求这种精神,大部分人虽不自觉,却都能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如凯撒说“人们的贪生怕死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凯撒遇害前有很多可怕的预兆,但无论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去干自己的日常工作,他在生前就已超越了死亡。当然,偶尔他也有软弱的叹息:“唉,凯撒,人心隔肚皮啊,想到这里我不禁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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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一场令人心酸的戏,人如果一味沉浸在伤感中,就会什么也干不成。罗马的事业需要无数的牺牲,需要流成河的血来作为生长的养料,而伟大的凯撒,被罗马选中了来做牺牲,虽然他自己暂时并不知道。这个被选中的人在人们心中,甚至在敌人心中,也是那么完美。只可惜人作为人,就免不了要妒忌,要诽谤和谋害别人。由勃鲁托斯领导的凯歇斯和凯斯卡一群人,就是人的世俗的形象,他们的存在,就是英雄生长的土壤,而他们同凯撒的沟通,则是通过凯撒的死来实现的。请看凯歇斯自杀前的表白:
这柄曾经穿过凯撒内脏的好剑,你拿着它向我的胸膛里刺进去吧,不要延宕和争辩。来,把剑柄拿在手里,等我把脸遮上了,你就动手。(品达勒斯刺凯歇斯)凯撒,我用杀死你的那柄短剑,替你复了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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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历史,就是在这种悲哀中向前发展的,即在不可沟通中用非常的方式来实现沟通,一次又一次地杀戮,将那事业推向高峰。凯撒在临终时看到了勃鲁托斯,他最敬爱的、绝对相信的朋友,这个人的出现在一刹那间照亮了他大脑中的混沌,让他领悟了自己牺牲的意义,他可以瞑目了。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凯撒的死还只是一个前奏,随之展开了勃鲁托斯的精神历程,那复杂而自觉的历程。他同凯撒前赴后继,将一桩伟大的事业最终实现。
多少年代以后,我们这一场壮烈的戏剧,将要在尚未产生的国家,用我们所不知道的语言表演!
凯撒将要在戏剧中流多少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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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鲁托斯和同党们用凯撒的血洗手,勃鲁托斯胸膛里跃动着崇高感,这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不是一件很奇异的事么?我们这些善于遗忘的人啊,早已忘记了祖先的光荣,当然也就不会懂得他的那种感动。
牺牲前的那种氛围充满了暗示,就如同凡人即将见到神灵时的情景,说不出口的那个词,正因为说不出,才会充满在空气中。有一个告密者将一封信呈给死亡门槛前的凯撒,但凯撒没有读那封信。他虽处于模糊的境地,但内心一直在竭力要猜破这人生之谜。他活着的时候不可能猜破,他只能不断地猜,猜到底。“不,凯撒决不躲在家里。凯撒比危险更危险,我们是两头同日产生的雄狮,我却比它更大更凶猛。凯撒一定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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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他是遵循心的召唤而行动的,心所要求于他的,决不会为危险所阻拦。三月十五日的氛围向凯撒所暗示的,是神的启示,也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启示,这种启示人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懂得的,只能倾听。凯撒当然一直在听。
罗马的事业因凯撒的牺牲告一段落,但远远没有结束,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引出了更大的、更复杂的人生之谜。凯撒的角色很快就由他的密友、谋杀策划者勃鲁托斯接替了。
勃鲁托斯是一位了不起的先知,他的推理和预见的能力无与伦比,从事情的初始,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就看到了周围的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没有人比他更谙熟人的本性,也没有谁比他更懂得“牺牲”这个词的深邃含义:
自从凯歇斯怂恿我反对凯撒那一天起,我一直没有睡过。在计划一件危险的行动和开始行动之间的一段时间里,一个人就好像置身于一场可怕的噩梦之中,遍历种种的幻象;他的精神和身体上的各部分正在彼此磋商;整个的身心像一个小小的国家,临到了叛变突发的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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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所以要杀凯撒,其理由和他要杀自己是一样的。不是因为凯撒犯下了某个具体的罪,而是因为凯撒活着就会同罪连在一起。为着事业,必须用凯撒的牺牲来促进人们的认识;为着那个崇高的目标,人必须让血染红自己的双手。他作为一群盲目的人中的先知,肩上的担子如此沉重,叫他如何睡得着觉?在杀死凯撒之前,他已经杀死过自己无数次了。他在这种残酷的推理战争中,脑海里有一个清晰的时间的模式,他要把这个时间的形态付诸实施;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在他背后有一个新的时间模式已模糊成形了,勃鲁托斯当时并没看见这个模式,他毕竟不是神。
勃鲁托斯的纯粹性近似于教徒,牺牲是他生活的宗旨。杀死了凯撒之后的变故,使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另一种出路,而他自己和众人,此时都处在了当初凯撒所经历的那种同样的氛围之中。神有话要对他们说,但神不开口,要他们自己去意会。勃鲁托斯看到了什么?意会到了什么?杀死了凯撒,人们并没有获得自由与解放——自由与解放岂是可以一劳永逸地“获得”的?凯撒的英灵开始兴风作浪,反扑开始了。也许勃鲁托斯从战争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必败的结局,这个结局同他那阴郁的推理是重合的。这就更显出英雄的大无畏的气概。
记得三月十五日吗?伟大的凯撒不是为了正义的缘故而流血吗?倘不是为了正义,哪一个恶人可以加害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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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正义的牺牲轮到他和他的同伴了。罗马要求的并不是被动的牺牲,那不是罗马人的风范。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挣扎反抗,直至最后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才是罗马的境界。于是勃鲁托斯带领他的军队去进行那必败的战争。在这个转化中,勃鲁托斯的情绪如同凯撒当初一样,阴沉而绝望。爱妻为他而死,自己的势力一天天衰微,最后连好友凯歇斯也先他而去……没有任何人理解他心中的事业。那么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的精神呢?当然是罗马境界,这个境界里没有利益,只有受苦和牺牲,凯撒就是为此而死。勃鲁托斯终于在结局快来时明白了,他必须献出自己:
大家再会了,勃鲁托斯的舌头差不多讲完了他一生的历史;暮色罩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筋骨渴想得到它劳苦已久之后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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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疲力竭的主要不是他的身体,而是那至死不息的推理和反推理的精神,当初这种精神协助凯撒完成了献祭,现在又将他本人推上了祭台。
凯撒,你现在可以瞑目了;我杀死你的时候,还不及现在一半的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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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鲁托斯无疑是剧中最有自我意识的人,但即使是他,也不能预先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历程,因为这个历程要靠自己在半盲目半清醒中走出来。事发之前他同好友凯歇斯的对话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告诉我,好勃鲁托斯,您能够瞧见自己的脸吗?”
“不,凯歇斯,因为眼睛不能瞧见它自己,必须借着反射,借着外物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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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撒也许可以算做他的一面镜子,还有他的朋友、同伙、爱妻、敌人,通通都是他的镜子。在这个意义上,勃鲁托斯有点类似于大写的“人”,或正在创作中的艺术家。他涵盖了人性中的一切,因而能够调动一切;没有什么事能使他大惊小怪,使他偏离心的召唤;他生活在永恒的时间当中。这样的人当然是不朽的。从将好友送上祭坛开始,勃鲁托斯的精神跋涉一直是在大苦大难中辗转。他的追随者们全都怀着世俗的热情,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受难者。这种受难同宗教有着类似的形式,但并不等于宗教。因为它是鼓励、依仗世俗的卑鄙或崇高的激情,以此作为跋涉的动力的。勃鲁托斯高于一切人,同时他又丝毫不比人群中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高;他是凡夫俗子的先知,他本人又是一个真正的凡夫俗子。于是同宗教的追求相比,勃鲁托斯的追求少了些清高,多了些人间烟火味。
对于一般人来说,勃鲁托斯对安东尼的态度尤其不可理喻。凯撒被刺死之后,他允许安东尼登上讲台去歌颂凯撒,为凯撒叫屈。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会激怒民众?他当然应该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也许安东尼所做的,正是他勃鲁托斯想做的事,至于后果,那是属于命运范畴的大事,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在你的哀悼演说里,你不能归罪于我们,不过你可以照你所能想到的尽量称道凯撒的好处,同时你必须声明你说这样的话,曾经得到我们的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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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鲁托斯这些奇怪的话有点像是出自神灵之口,他似乎在有意挑起安东尼和民众的愤怒,然后自己往刺刀上撞。更可能他并没想那么多,只是出于自觉忠实于内心的情绪说了那些话——一个无畏的、光明磊落的罗马人的情绪,这样的人将牺牲看做天职。如同预料中的那样,民众和安东尼都被激怒了,复仇开始了,命运的轮子转满一圈,重复向前。
今天这一天必须结束三月十五日所开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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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是勃鲁托斯在激战前的预言。他的关于发动冲锋的理由虽充分,却又有点暧昧,似乎他渴望的不是胜利而是失败的到来。当然他并无把握,只能干起来再说。“唉!要是一个人能够预先知道一天工作的结果——可是一天的时间总要过去,事情总要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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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很像艺术家突围前的心态,他知道那种境界永远达不到,但每一次都抱着侥幸全力以赴;他知道惟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牺牲。在他的带领下,追随者一个又一个地死去,如他所说,凯撒“英灵不泯,借助我们自己的刀剑,洞穿我们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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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的意义就在这里。
读完全剧,勃鲁托斯的形象便完整起来了。所有那些缺口和突兀之处,原来都是由于我们的眼光受制于世俗所致;勃鲁托斯所遵循的,不是世俗的规律,而是神秘的召唤;他的内心,是一片动荡不安的国土,里面战事不断,硝烟弥漫。他又是最善于将对立的双方达成统一的魔法师,他是作者最高理想的化身。只有那些具有和他同样境界的读者,才有可能破译他那些谜一样的举动,并在破译的过程中同他、也同作者一道向那人生之谜突进。对诗人莎士比亚笔下的这个传奇般的人物的解释已经持续了几百年,并将一直持续下去。我们通过对他的接近,重新体验古老的“英雄”概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也清理一下我们那沉积的记忆,看看理想究竟是如何丢失的。
<h3>心理层次</h3>
——《裘利斯?凯撒》之二
罗马城是一座梦幻之城,天空中、大地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征兆。清醒的做梦者在街上行走,随口说出寓言。而在城中生活的每个人,都有释梦的职责。在这座城里,陈腐的历史被演绎为一部人的伟大的精神悲剧,剧中的每个人物,已转换了世俗的身份,成为一桩秘密事业的执行者。这些不同的角色,又体现着人的不同的心理层次,将这丰富的史诗成功地在舞台上演出。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按心理层次的深浅被分裂成各种不同的角色。
勃鲁托斯的密友和爱将凯歇斯就是这样一个有点神秘的人物。他具有火一般的性格,不亚于勃鲁托斯的感悟的能力,但他并不是勃鲁托斯那样的学者型的人物,他是一个涉世很深的行动者。他不像勃鲁托斯那样总是沉浸在那种抽象的境界里,而是像一个分裂的人一样,随时可以站得很高地评判自己和别人的行为,既世俗、又超脱,将完全矛盾的事浑然不觉地做下去。在叛变的群体中,只有他是最能理解勃鲁托斯的人,他也是在追求事业方面做得最好的人。
一开始凯歇斯就决心搞垮即将成为独裁者的凯撒,他的理由本来是冠冕堂皇的,很有说服力的,但是当他向勃鲁托斯讲述出来时,这些理由忽然变成了纯粹的个人恩怨、妒忌,甚至是下流的诽谤。幸亏勃鲁托斯是一个具有很高层次修养的思想者,他知道如何来倾听这位朋友的讲述,他一点都不大惊小怪。凯歇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读者能站在勃鲁托斯的境界里,就会感觉到凯歇斯是一个很深刻的人,他可以随时从粗鄙的世俗跳跃到崇高的理念,并将两极不露声色地包容在他那复杂的心胸之内。凯斯卡、他、勃鲁托斯三人构成人性的阶梯,他在中间,他同时具有凯斯卡和勃鲁托斯身上的特点。
当清高的勃鲁托斯忍不住鄙视凯斯卡那露骨的下作时,凯歇斯便为他辩护道:
他的粗鲁对于他的智慧是一种调味品,使人们在咀嚼他的言语的时候,可以感到一种深长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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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勃鲁托斯立即心领神会,同意了他的看法。勃鲁托斯当然知道,没有这些庸俗大众的庸俗的激情,伟大的事业就失去了根基。但他太清高了,有时也不免显出某种局限,在这时,凯歇斯便用他身上的世俗气息启发了他,使他走出玄想,“顾念顾念这个世界”。
既然人一开口就要说低级趣味的话,一行动就要犯罪,那么惟一的出路也就在于认识的境界了。在大众眼里,勃鲁托斯就是代表了那种境界的人物,所以直爽、忠心的凯斯卡发自内心地说:
啊!他是众望所归的人;在我们似乎是罪恶的事情,有了他便可以变成正大光明的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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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歇斯用他身上的活力补充了勃鲁托斯的性格。勃鲁托斯对于这位爱将的心情是:时而憎恨他的卑劣行径,要同他一刀两断;时而又喜爱他的忠诚热情,和他难舍难分。以他的情操,他同他水火不相容;从理智出发,他深知事业一刻也离不了他。正因为勃鲁托斯理念中的事业是一桩有点奇怪的事业,他这个掌舵人便需要非凡的智慧来操纵这艘大船的航向。所有的人都没能完全达到他的境界,但所有的人都向往这个境界,勃鲁托斯必须同每一个人沟通,而其中最难沟通的就是凯歇斯。但他们终于通过激烈的争吵而沟通了。那是一种奇特的沟通,“道理”并不在沟通中起作用,起作用的是被道理掩盖的深得多的东西。凯歇斯并没有放弃恶劣的本性,勃鲁托斯又一次为他的热情所打动。勃鲁托斯的事业是以自我牺牲为最终目的的崇高事业,但在实现过程中的每一步,每个具体的个人都为世俗的欲望所驱使。勃鲁托斯必须妥协,凯歇斯用毫不含糊的举动不断启发他明白这一点。凯歇斯丝毫不怕死,为着事业,他随时可以牺牲;但只要活一天,他就不会放过享乐和腐化的机会,谁都阻止不了他,哪怕是勃鲁托斯。他说:
这是我的刀子,这儿是我的袒裸的胸膛,这里面藏着一颗比财神普路托斯的宝矿更富有、比黄金更贵重的心;要是你是一个罗马人,请把它挖出来吧,我拒绝给你金钱,却愿意把我的心献给你。就像你向凯撒行刺一样把我刺死了吧,因为我知道,即使在你最恨他的时候,你也爱他远胜于爱凯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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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歇斯的话里头包含着他做人的逻辑。他是彻底世俗的,把钱看得很重,甚至不择手段去搞钱;而同时他又具有崇高的理念,可以为朋友去死。他总是把事业和世俗分得很开,这不是出于幼稚,而是由于他那双能够透视事物本质的眼睛。他出于个人恩怨杀了凯撒;但在心底,他知道凯撒是他所佩服的英雄,也模糊地感到此事要遭报应;很可能他竟是爱他的,就如同他爱抽象的事业一样。他在临死时喊的那句话说出了他长久的心病,他终于悟到,他在整个叛乱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凯撒复仇。一开始他并不完全知道他和勃鲁托斯的事业究竟是什么,因为他只专注于行动。他同勃鲁托斯一样,也是在死亡的气息变得浓密起来的关头看出自身的归宿的。他的死和凯撒的死是同一个事业的两个阶段,就像出于公心与出于私心是同一件事的两面一样。
凯歇斯的思想和行为总是使人诧异,时常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表演。也许在生活中很少会有人像他那样讲话和行动,但在典型和艺术的意义上,他所表演的,不正是人的真实面貌吗?莎士比亚通过这个形象将人的真正内涵揭示出来,引导读者进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