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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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千年化石让人产生惊心动魄的生命想像一样,对峙的干枯的裸者以其高超执著的静态表演将生的意义演示。极限体验就是执著到死,决不旁顾。诚然,其内力正是来自于激箭一般喷射的热血,来自于生命飞扬的大欢喜。仔细地凝视,就会发现从矛盾双方手中的利刃上流淌出来的,是无限的张力。死亡无条件地退缩了。

复仇,是灵对肉的复仇,为自身的罪孽,为难言的羞愧,也为肉体的提升。这表演、这造型虽难以理解,却正是人性构成的根本。

为更深入地表达,作者又写了“复仇”之二。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入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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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钉十字架的耶稣,他要在表演中清醒地玩味钻心的痛楚,因为他知道惟有如此,才能上升到大欢喜和大悲悯的境界,并在透人心髓的痛楚中将悲悯与咒诅统一于一体。上帝为什么离弃他?那是出自对他的至深的信任,让他在这个无边的舞台上表演自由。“血污和血腥”唤醒了沉睡的灵魂,自戕与自取其辱让人性得以张扬。

在普遍对精神方面的事物麻木不仁的国度,鲁迅先生从艺术家的直觉出发,最早描绘了人类自我认识的风景。这些风景不但没有陈旧,反而随时代的变迁而日渐凸现,震撼着人心,因为那是我们几千年来久违了的风景。

裂变

卡夫卡在《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通过一只猿变成人的幻想故事,逼真地描绘了人性诞生之际那种惨烈的生死搏斗。然而在东方,有一位与其同质的文学家鲁迅,用他这些短小闪光,坚不可摧的文章,给我们绘出了人性诞生的另一种风景。这两位文学家,前者深邃,后者诗意,用不同的文化底色,描绘着同一个人性的真相。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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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自我内部的这种“抉心自食”是前所未有的创举。作者将人性矛盾看做艺术的根本,坚定地向纵深切入,用残酷的自审的压榨促使灵魂的裂变发生。因为这裂变对于处于危机中的自我是生死攸关的。写作就是同墓中的死尸交流。不断地决绝地否定“生”,用毒牙咬啮肉体,才能保持机体的活力。这个过程在《失掉的好地狱》一篇中有更为壮观的描绘。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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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就是人心的深渊,在那里魔鬼与“人”的交战使得人性机制启动。一方是垂死的挣扎,一方是铁腕镇压。“人类的成功”与“鬼魂的不幸”共同催生了这美丽的诗篇。

从意识到要做一个“人”,尤其是诗性的人那天起,裂变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事。为使真正的创造成为可能,原始的欲望必须被严厉制裁,自发的冲力要进入合理的机制。欲望的地狱被“添薪加火,磨砺刀山”,颓废消失,所有的暴力都集中在一种惩罚上。而这种惩罚的目的是爆发的再产生。

做一个诗性的人并非全然不幸,因为他的生命是如此浓缩,充满了激情,哪怕这激情是阴沉的。有这瑰丽的地狱诗篇为证。正是在人心被撕裂的惨痛中,诗的意境呈现出来,否则就只能是麻木和死亡。在镇压与反叛的反复较量之中,魔鬼的活力得以发挥,焦枯的曼陀罗花也会再获生机。

塑造

那么,艺术化了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鲁迅先生在《过客》一文中生动地刻画了现代艺术工作者、艺术追求者的形象。

在无路之路的世界里冲撞着行走,“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的过客,倾听着灵魂深渊里那永不停息的呼唤,豁出去将生命做赌注,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将人性的秘密、艺术的真谛展示于众人眼前。这种深入尽管短暂,却是一次真正的革命。

人性是通过彻底的剥离、没有退路的创造来实现的。一切自身已有的存在,均被决绝地摒弃: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的,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听到过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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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过程没有来历,只有模糊的呼唤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有对此刻当下的执著而没有可以依仗的确证。当然,也决没有对自身的怜悯,没有伤感。

曾经喜欢过野百合、野蔷薇的柔软的心,如今已变得冷而硬。但这种冷和硬并不是由麻木导致的冷漠,却是热情高度浓缩,执著于一点所致。无暇旁顾,只能拼死一搏。

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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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配得到布施,因为人实在是太卑鄙;自己也不配得到布施,因为自己无地自容。一切自怜和伤感都显得做作,人惟一能做的,只是负罪前行,去那也许是坟也许是精神故乡的前方,永不放弃,永不停歇。当然这个过程不会那么干脆,而是充满了犹疑、彷徨、悔恨和惨痛。所以说:“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之所以会成为人性探索者,不就是因为当初对弱小的同情与怜悯吗?

洞悉一切的老翁并不指引,只是用层层深入的测试与暗喻,参与了过客的灵魂探索。这位讳莫如深的老人,他那模棱两可的话语激发着过客心中的冲动。此处类似理性在创造中的作用。理性并不提供规律让人掌握,它只是通过暗示让冲动达到自由。

艺术的起源的确是某种同情和慈悲,那是人对于自身作为“人类”的意识。这意识一旦产生,便会具有排山倒海之力,让人性超升。《颓败线的颤动》所描绘的就是这一伟大过程。

兽欲已将人性践踏得如荒废、颓败的母亲的身躯,昔日的怜爱、苦痛和羞辱早被淡忘,代之以死一般的冷漠与怨恨。人性面临无法逾越的鸿沟。然而人是不会灭亡的,母亲(人性之化身)走进荒野,赤身裸体,如一尊石像。

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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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交合,爱的升华,第一个词的产生,第一线光的挣破。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体的全面都颤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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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艺术,让人知道在这冰窖似的世界里人类仍将存在下去,并会使颓败的身躯在颤动中发出一轮又一轮波涛似的强光“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而产生这光芒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也在光波中获得了真正的新生。

没有人像鲁迅先生这样将自我矛盾披露得如此彻底。在毁灭性的破坏中,新的艺术之魂已默默呈现。

让我用先生的自我描绘来结束这篇文章:

……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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