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精神文明发展的长河中,作为其基础的人的性爱,同人的艺术追求之间的关系,是日甚一日地变得不可分了。人之所以要将延续后代的性活动上升为爱情,是因为人的内心蕴含着艺术追求的冲动。由于这不可抑制的冲动,人在性爱中创造出了无数优美的形式。在这些形式里,性爱获得了全新的、从未有过的意义,并逐渐地游离其初衷,成为真正的灵肉合一的美的活动。这种令人神往的追求,使个人得以在抵达对象之际也抵达了彼岸。
读完《拇趾P纪事》这本奇书之后,如果有人要问我:爱是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爱就是艺术。”可以说,爱一个人便是实践艺术的规律。但艺术的规律看不见摸不着,在爱的活动中一切先入之见均被摒弃,人被无依无靠地抛在情感的激流中,是什么在指导着情侣(或艺术家)发挥爱情,又是什么使他或她不至于迷失呢?这就是本书要向读者揭示的。
作者用发自子宫的强大的幻想力所构造的这个艺术世界,在二十世纪众多的性爱小说中显得高高在上,这也是我看到的最为成功的直接将性爱与艺术表演的同一性尽情展示,并探索到精神根源的作品。这个朴素的故事同神秘主义无关,作者叙述口气的直率可说是“开门见山”。但一个读者,如果他不具备性爱与艺术方面的高层次的体验,如果他又缺乏足够的想像力,他就很难进入松蒲理英子看似平易,实则深奥的艺术境界。也许他会用陈腐老套的、世俗的框架来解释这部作品。而在我看来,这部作品令人难忘地展示了性爱模式与艺术表演、艺术与世俗的交合、爱情中的自私与自我牺牲、无限复杂的性感与纯净的艺术感觉、艺术家与观众的关系等有趣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的抒情表达,汇成了多声部的合唱,歌颂着人类不懈地追求着的那种崇高理念。读到这样的作品,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她又一次印证了我心中坚定不移的那种信念。在这个地球上,在我所不知道的陌生处所,有我所不知道的美丽的事物永生地存在着,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安慰呢?除了安慰,她的存在也激励着我战胜袭来的颓废情绪,再一次奋起创造。
性爱中的艺术启示
女大学生一实的好友遥子,是一个对性爱已经绝望,却又决不甘心放弃的特殊性格的年轻女子。她在历经情感的沧桑之后,并没有变得玩世不恭,而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投入了另一种看似暧昧,实际上等同于艺术表演的活动——组建爱侣供应公司。这个公司的活动也就是表演爱情。充满活力,欲望受到致命压抑的这个年轻女子,要将人生当做舞台,通过那种异想天开的表演来解放自己的心灵,使不可能实现的事物(美好的性爱)变为现实。然而,在这一场世俗与理想的残酷交合之中,导演者遥子遭到了惨败,并由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但这一阶段的发展仅仅意味着艺术的初级阶段,读者也许可以将其看做文学或绘画中的“写实主义”。在这个初级阶段里,艺术家还未勇敢地展露自身——站出来生存。所以这类借助他人进行的表演未能让遥子的心灵得到真正的解放。她死不瞑目。
像梦魇一样的艺术境界当然不会因个体的消失而灭亡,遥子的性爱理想——艺术之梦于是移植到了她的好友一实的身上,新一轮漫长的追求历程开始了。作者用妙不可言的手法向我们描述的这个女大学生的梦之旅,实际上揭示的是性爱与艺术之间那种无限丰富而又多层次的、灵动而又立体的结构关系。全新的、充满了现代性启示的语言紧紧地咬住读者的感觉,将读者带入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
因为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而将欲望转移到一实身上的遥子,其幽灵促使着一实的性格发生了走向成熟而不可避免的分裂。密友死亡的血红的恐怖记忆鞭策着混沌初开的一实进入了生命的深层次的体验,忽然之间世俗的现实在她眼前全变了样:相爱并习惯了多年的男友突然露出了狰狞的面貌,她同他之间突然间激化的矛盾居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为了保存完整的肉体和精神,她不得不从男友的屠刀下逃生。看来是遥子的亡灵在启发她认识什么是合乎人性的性爱;也可以说是遥子在借助一实的身体实现她自己深藏的本质,并引领一实一步步走向真正的艺术表演(性爱体验)的舞台,由此而实现她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
一步步破除着束缚的一实开始自然而然地来体验全新的性爱了。她与盲人青年春志很快坠入了爱河。那是一种纯真而又放开的、以愉悦双方为目的的、类似人类儿童时代的性爱。由于双方特殊的个性与经历,这种爱情一开始十分圆满。但不论多么美好的爱情,如果它要发展,就必定会在社会中发生冲突。人只有经历了种种的冲突,甚至撕裂般的疼痛,情爱与性爱的观念才会渐渐成熟。又由于一实是一个敏感细腻、善于自我分析的女子,情感的变化便更显得跌宕起伏、出人意料。在情感发展的最后,是追求真实的性感与性爱的那种冲动,将一实推上了艺术表演的舞台,让她通过超脱的性爱表演来解放被束缚的灵魂。而那种莫名的冲动则来自死者遥子的“诅咒”。这强有力的“诅咒”伴随着一实,启开了她蒙昧的心灵,使她一意孤行,并最终使她成为了艺术家。从盲人青年春志过渡到“奇花秀”的女演员映子,一实在充满了奥秘的性爱的海洋中游荡,既探索对方也探索自己那无底的心灵世界。当她这样做时,她的直接的工具是自己的皮肤。所谓“肌肤相亲”其实也是两颗心灵的碰撞。为了让爱欲合乎理想地发挥,一实甚至任由快感混淆了两性的界限,为的是更自由地攀上美感的颠峰。映子是比春志成熟得多的情人,她同时也是一位表演性爱的优秀演员。从她身上,一实产生了未被好友遥子唤起的同性间的性爱,这爱情刻骨铭心。相形之下,映子的爱比一实的更为生动而强烈。这一方面是一实较为温和,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一实仍需开导,才会不断发展自己的感觉与心灵吧。
那么“奇花秀”这个团体究竟是什么呢?以我的感受,“奇花秀”就是、也只能是艺术表演团体。她的宗旨是展示理想性爱的崇高境界。这个团体的成员都是境界极高、不甘堕落的艺术家(这从“奇花秀”要吸收一实,而不是吸收晴彦为团员,并直到最后都在不断说服她加入也可以证实)。多年前这些成员们在性爱的体验中曾屡遭挫败,他们最终由于一个神秘的契机而走到了一起,并且每个人都在艺术表演中找到了战胜自身痛苦的途径。的确,真正的艺术并不消除痛苦,她只是通过重演痛苦来开阔人的眼界,提高人的忍耐力。“奇花秀”的神奇表演既直接而又具经典性,谁要成为她的合格的观众就必须具有同艺术家相似的心路历程。这样的观众必须有严于解剖自己、敢于同自己作对,用欲望来挑战理性的习惯,并心怀那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然而,在世俗的舞台上去展示高级的心灵的痛苦,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啊。所以在作者的笔下,“奇花秀”在社会中的存在真是无比地暖昧,近似于某种神秘的传奇。这并不是说艺术同世俗无关,作者要表达的,是纯艺术在当今世俗中的尴尬处境,以及艺术与世俗这一对矛盾在交合中的痛苦。作者在此创造的画面既逼真又抽象:读者看到了“奇花秀”鬼鬼祟祟的存在;她的演员们的不伦不类的、见不得人的表演;似有若无的、难以归类的观众;等等。这一切,正如团队那辆色情的奶黄色小巴士上所描绘的美丽的花朵,是一个虚幻而又真实的梦。一个人,当他决绝地否定了世俗中的一切龌龊之后,如果他还要自己的肉体生存下去,那么他就只有选择去梦想了。只有在梦想中,在痛苦的重演中,世俗中达不到的理想之爱才会在头脑中鲜明地呈现。在不知不觉中吸引着一实的、“奇花秀”的魅力就在于此。同其他的团员一样,一实越是进入到性爱世界的深处,越是觉得自己离不开“奇花秀”。到最后,她的人生和她的艺术干脆就混淆起来,变得无法区分了。这也是艺术发展到高级阶段的特征,看来作者是深谙个中奥秘的高手。
一实的实验人生
性格朴实、对生活认真的一实的成长过程,也就是她的艺术化的人生逐渐实现的过程。当一个人于混沌中隐约地意识到自我,并开始追求自我的实现之时,她的人生就会逐渐地发生变化。以往认为牢不可破的东西会崩溃,从未有过的东西会被创造出来。
可以说,就在一实意识到遥子对于她的特殊的爱,并在她死后来悲痛地分析这种爱之时,一种自我的裂变就在一实身上发生了。一实只有通过这样的裂变,才会战胜自己身上的惰性,逐渐发展起自己的精神世界,为遥子所渴望过的光辉的瞬间的实现作准备。人一旦失去常识与习惯的支撑,人生就会变得充满惊险,只有叛逆的灵魂才能借助体内强大的生命力的冲动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这样的人生的确是一种艺术的实验,是那些心怀无穷无尽的渴望,每时每刻执著地活在真实中的人所做的大胆实验。在他们的内心,世俗化为了虚无,对于永生的痛苦而诗意的叩问成为人生的意义。然而在这样做的时候,肉体的冲动又是第一位的,这也是为什么作者直接将性爱的感觉同艺术挂钩,并对称地描述二者的平行发展的原因。一实之所以能够将自己的一生变成艺术实验,其根本还是在于她自身具有的那种不合时宜而又异常执著的欲望。那种欲望的核心是性欲,但表现出来又不完全是性欲,她的形式既丰富又多变,是人这种高级动物所独有的情爱。也只有这样的性爱和情爱才能够超越自身,向艺术的高度升华。这样的爱正如松蒲理英子所说的,是“从皮肤到灵魂”的爱,她包含了同情、怜悯、自我牺牲等人类最优秀的品质,她是一个梦,也是实实在在的皮肤和心灵的体验。
一实所追求的,以和谐、美感为最高境界的性爱,已将原始欲望的初衷甩到了一边。即使从肉体本身来说,这也是一种扩展开来的、多姿多彩的高级感觉。她也许是从生殖器官起源,但这种充分发达了的感觉已蔓延到人的整个肉体,所以有时相形之下,作为其起源的部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样一种性感是一种高层次的文明,必然得到追求真理的人们的认可。所以一旦一实的境界提高了,她的很世俗的男友立刻在她面前相形见绌,成了根本不懂性爱的粗鄙的类型。然而追求是没有止境的,人无法最终抓住理想,只能不停地追求。提高了境界的一实于是很快又发现了自己和新情人之间的致命弱点,并为这弱点所击垮。她陷入了情感低谷。接着青春的活力又一次占了上风,欲望苏醒,更为成熟而细腻的性爱发生,一实在这种性爱中再一次发展了感觉,体验了美的境界。这样的性爱几乎可以等同于一个人的艺术创造,那抓不住的理念始终是欲望的目标,人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奋起,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获得。这个“获得”却并不等于满足,不如说人所获得的是遗憾和更强烈的渴望,这二者正是新一轮创造的动力。在世俗中,一实最后是平静下去了(这一点也是很可疑的),但从爱的逻辑来说,追求是没有终结的。只要人的欲望不消失,他对艺术之美的渴求也不会消失。也许人会将性欲转化为其他精神方面的追求,也许他会再次产生新的性爱,这两种模式的目标都是终极之美,而对终极之美的追求是无止境的。
艺术表演者与观念
故事中涉及到这个主题时的调子是幽默的。对于“奇花秀”的演员来说,他们似乎是以一种矛盾的心理来对待他们的观众的。既然“奇花秀”是很久以前遗留下来的神秘剧种,观众便只能是一些有着特殊嗜好(在性爱或艺术想像方面)的人们。这样的人们是很难归类的,作者对他们的描述也很抽象。大多数时间观众被称为“色狼”,然而这些色狼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水平怎么样,作者并没有给我们一个清晰的印象。也许作者同演员们一样,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是犹豫的,这种犹豫来自艺术本身的二重性。一方面,崇高的艺术是排斥一切世俗眼光的(正如卡夫卡的《城堡》中的克拉姆老爷忍受不了任何一名村夫或村姑的靠近);另一方面,艺术自身要成立,就不得不同世俗肮脏的眼光发生交合。对于演员自身来说,赤身裸体同观众淫秽的目光交合也许比死还难受,然而一旦进入表演状态,他们就彻底向观众敞开,共鸣就在其间发生了。这个过程是很奇特的,旁人也很难体会,只有身临其境的个体本身才知道内情。正因为这样,“奇花秀”同观众的关系总被一种神秘氛围环绕,似乎这种关系说不清楚。
艺术表演者与观众的关系在《浮士德》“舞台序幕”一节中的生动对话里得到了解释。一方面艺术家对于观众(这个“观众”也包括表演者自己身上的世俗部分)厌恶、嫌弃得要命;另一方面,为了让艺术摆脱虚无,艺术家又不断地同世俗妥协,甚至为沟通而挖空心思地努力。同样在《拇趾P纪事》里,演出也是第一位的,而要演出就必须同观众打交道,艺术精神只能在与观众的共鸣中真正实现。境界是崇高纯净的,体验境界的个体(既包括演员自己也包括观众)则是世俗而肮脏的,那一次又一次激情而痛苦的媾合所诞生的产物便是所谓“艺术效果”。在《拇趾P纪事》中,这一点并没有作刻意描绘,但从演员们对观众的矛盾态度中,从演出前那种暧昧氛围的铺叙里,这一点已被暗示给读者。
繁树和亚衣子的分歧
这一对情侣来“奇花秀”之前有着完全不同却又极为相似的心路历程。他俩因为体质或性器官的特异而在人生中屡遭挫折,是“奇花秀”使他们相遇,也是“奇花秀”给他们带来了新生的、刻骨铭心的性爱。在色情表演团体中曾同无数贪婪的女人滥交、自己纯粹行使着性工具功能的繁树,其生殖器官早已麻木不仁,根本无法体验自己渴望的那种性爱;对精液过敏的亚衣子则是由于其特殊的体质,不能通过性器官来获得性快感。然而在心底,这两个人都异常热情地向往理想的性爱。是那种纯净的艺术表演升华了他们的痛苦,于是二人一拍即合,产生了强烈的爱情,并成为心心相印的情侣。对于有着如此境界的伴侣来说,性器官缺陷的障碍当然是可以超越的,这种超越不但不是消除性欲,反而是作为人类的性欲高于动物的、最为优美的展示。所以亚衣子和繁树的表演,虽没有多少人能理解,却正是人类文明的骄傲。
但一个人不可能生活在半空,所以作为“奇花秀”的团长的繁树,虽然酷爱表演事业,但他也有着一般人的弱点,那就是希望过一种比较奢华的、随心所欲的、又能得到高档享受的生活。这种不纯粹的念头影响了繁树对于艺术理想的追求,其表现是他时常向世俗的压力让步,为票房价值降低艺术的标准。性格刚烈而又冰清玉洁的亚衣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由于不能说服情人而深深地痛苦。她觉得,如果自己的情侣不能同她一样纯粹,她和他之间的爱情就要变质。她就像不能忍受精液一样不能忍受世俗观念对于爱情的介入。最后,由于她的执著,也由于一实表现出来的理想主义的行为,繁树受到了深深的感染。他决心克服自己身上的腐朽之气,使自己更为纯洁、坚定地投入他和亚衣子共同的追求之中。
阿保与映子的性爱
阿保与映子是“奇花秀”里面最为年轻的演员。这就注定了他们之间那种不平凡的爱一定要经历大的挫折。阿保的畸形的生殖器生来无法体验性感,他不得不在“奇花秀”的演出中一次又一次盲目地表演自己的痛苦。但他的境界的真正提高,却是从他开始反省自己的人生那一天才开始的——即映子抛弃他的那一天。就是在这种转折中,阿保才开始了清醒的自我认识,看到了自己在性爱中如同小孩撒娇般的幼稚而自私的表现,以及自己屈服于世俗的恶劣行径,同时也认识到了自己对情人的伤害究竟有多么深。在短短的激变中,他走完了从少年到男子汉的性爱历程。
说到映子对于阿保的爱(她仅仅因为这种爱而称自己为“畸形”,并自愿加入“奇花秀”),那更像是一个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的爱。人一开始,这种爱里头怜悯的成分就远远大于追求刺激的成分。在她对阿保的爱情里,人类感情中最美好的那些部分——体谅、同情、自我牺牲等都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但她却时常得不到回报。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性爱,而是母爱。但谁又能否认存在着包含了母爱的性爱呢?当然这种爱也是会起变化的。如果长久得不到报答和回应,她就会转向第三者。由于阿保的任性和不肯长大,映子终于投向了一实的温柔的怀抱。这个热情的青年女子在新的爱情中的表现是多么出色啊!当然,她身上那些优异的品质并未丧失。所以在后来,虽然她已经不再那么强烈地爱阿保了,但她却冷静而又坚强地选择了回到阿保的身边。这一方面是她看出一实对她的爱不如她对一实的爱强烈,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身上一贯的美德在促使她作出不平凡的选择,即战胜情欲,为自己深深爱过、怜悯过的男人撑起一方新天地。不管这样做的后果如何(这不是作者想知道的),行为本身已显示了她那超人的精神的力量。
阿保与映子的性爱是在“奇花秀”那血淋淋的表演中成熟起来的。那生殖器上的鲜血终于带来了觉醒的、新型的性意识,让人战胜世俗,也让人从野兽的原始状态里挣脱出来,达到仅仅属于人的美的境界。在描绘那种美丽的境界时,作者像对待繁树和亚衣子的例子一样,同样不是要消除性爱,而是要将作为人的性爱的崇高与别具一格加以毫无保留的颂扬,从而提倡一种新道德。
“奇花秀”中的其他团员——政美、庸平及幸江的刻画也是十分感人的。他们都由于性生活上的某种“缺陷”而苦恼不堪,并且都在“奇花秀”的艺术表演中升华了自己的性感觉,体验了对美的渴望。一种凄美的、诗意的氛围始终围绕着这三个人,让读者感受到他们的气质的不凡。在主角一实的眼里,这几个其貌不扬的畸形人物远远高于她以前交往的那些“健全者”,是他们于不声不响中将那种艺术感染力传达给了她。“奇花秀”的神奇的凝聚力显然是来自每个人心底都必然会有的、对于艺术境界的向往。
在世俗中,也许人人都是自私而可笑的,然而一旦进入“奇花秀”,每个人都会有神清气爽、脱胎换骨的感觉。试想如果当年遥子同这个神秘的团体相遇了,那么她还会去自杀吗?“奇花秀”最后解散了,因为人不能每时每刻居住在艺术天堂里,他终将回到世俗;也因为艺术的天堂已深深地根植于每个团员的灵魂之中,从今以后,只要他们想要,就能重返天堂的体验。
一次偶然的器官的变异,让一实这位单纯的女大学生经历了如此奇诡、曲折而又深奥的感官与精神之旅。回过头来看,也许正是因为一实本来就不单纯,一切发展的因子都已在她性格中具备,她才能开始这种游向彼岸的旅程。一种理想有时竟要通过几代人的努力,甚至用生命做代价,才会从朦胧到清晰,逐渐地凸现出来。作者要表达的就是这个过程,一种痛苦而甜蜜、悲伤而幸福的经历。当凄美而决绝的遥子组建爱侣供应公司时,她已经看见了那条隐约的通道;当一实同第一个男友发生你死我活的冲突,并投入盲人青年的怀抱时,她已经在路上;当繁树、亚衣子、阿保、映子、幸江等人表演性爱之际,他们是在向美的巅峰冲击;当一实走完这奇异的旅程之时,天堂已在她的心中。人的创造力是极难预料的,只有那些心怀破釜沉舟的决心的勇敢者,那些什么都不再顾忌的绝望者,才会将视线牢牢地盯在坟头生长的玫瑰花上,构想出仅仅属于自己的天堂意境。
<h3>哈金之痛</h3>
——读长篇小说《等待》
某种与生俱来、无法治愈的慢性致命疾病有时会造就一种以毒攻毒的特异个性,使人从所谓的“正常”彻底分离出来,进入另一种仅仅属于他个人的精神生活。粗看之下,这人同一般人并无什么不同,只有进入到他的精神生活里面才会发现,世俗的生活仅仅是他观照的对象。然而,一切消除不了的绝望的痛,一切令人万念俱灰的黑暗,只因为有了来自上方的那一道生之光辉,就都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哈金的长篇小说《等待》,留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长久的思索。
强大的文化淫威并不总是通过外部的压制来起作用的,你自己就是它,它同你早就连为一体,无法分割,你的血液里注满了它的毒素。一个人不可能同作为自己母体的文化彻底划清界限,正如人不可能摒弃自己的肉体一样。但人这种特殊的生灵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这就是认识自我的能力。而要认识自我,首先要认识到渗透于自我中起作用的文化因素。《等待》这部作品向读者展示的,就是中国人在认识自我方面所作出的艰难努力,它的艺术魅力,大部分也是由于它所达到的人性的深度。在我看来,这部作品同国内文坛上走红的那些“写实”长篇相比,有着明显的优越性和更高的立足点。文坛上有很多人认为,《等待》语言粗糙,结构单调,手法陈旧,细节不真实,是因为迎合了洋人的心理才风行于国外(好像洋人在他们心目中是外星人似的)。这样的看法在我们这里很“正常”。要不是这样看才奇怪呢。一个民族,既没有自我反省的文化传统,在近当代异邦文化的冲击之下也从未真心地、彻底地反省过,在文学艺术上又怎么能超越自身呢?
若要形容《等待》中的文化氛围,“窒息”二字最为形象。那是一种庞然大物的慢性死亡——糜烂的肌体散发着恶臭,毒素充斥于每一寸空间。处于这种境地中的生命细胞——一个患了绝症而又不甘心死亡的人,对于我们国人所最看重的那些雕虫小技是不会去考虑的。然而正是作品那单纯的、执著于心灵倾诉的文风,那细腻入微的描绘,打动了千千万万异国读者的心。《等待》中对于中国人人生黑暗真相的揭示并不是导向颓废,毋宁说恰好相反。作品本身那深刻的洞察,那动人的力量所暗示的,却是绝望之后某种朦胧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我们读者要深深地感谢作家,因为是他给了我们更多活下去、并鼓起勇气正视自身、追求精神自我的力量。
一个军医(平凡的、甚至有点迂腐的文化人),为了同乡下老婆离婚,同自己的情人结合,整整等了十八年才达到目的。这是故事的梗概,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但作者完全无意于在编故事上头“创新”,因为他很清楚,那种创新同他心里要讲的话是两码事。他不是一名大匠,他是一名处于危险之中的、即将被窒息而亡的艺术家。他以无限的深情留恋着这个世界,他必须突围,只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才是他惟一的出路。所谓创造,就是同自身所处的染缸似的世俗生活,同自己的被惯性左右的肉体拉开距离,用一种超脱的观照全局的角度,让腐朽的、毫无意义的世俗生活再生,获得新的意义。这也是一个人的精神所能达到的成就。使用的方法则是那种严酷的、有杀伤力的、决不放过的批判。《等待》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出色,令人感到,作者的确是诗人气质,功力非凡。他之所以要写,是因为他要同自己那正在逐渐死亡的肉体抗争;他之所以要奋力挣扎,为的是从几千年的酱缸文化中超拔出来。他成功了。被他感染的读者得到了什么呢?也许,我们也会笨拙地尝试一下,努力使自己麻木已久的身体运动起来,看看我们能表演出一些什么样的动作?
最后,我要说,《等待》这部作品最为打动我的地方正是它那种充满了人道关怀和批判精神的境界,它的对于人心的细腻、敏锐的层层深入,尤其是它的对于痛苦的惊人的感受力。国内的长篇除了个别以外很少在这方面做得如此彻底。我想,除了才能方面的因素之外,其主要原因是文化深层心理方面的障碍,这一障碍导致大批作品落入俗套,甚至倒退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一个人要看到自己的后脑勺必须通过镜子,而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不喜欢照镜子的民族。
<h3>什么样的战争?</h3>
——读薛忆沩的小说《首战告捷》
艺术家的内心是暴烈的地狱。在那昏暗的战场上,两军厮杀,血流成河,一切人间的怜悯之心均被剿灭,所剩的仅有过程中的英雄主义情怀。天生为性格暴烈的艺术家,如要忠实于自己内心那永恒的情人,并将爱的宗旨贯彻到底,实在是除了转向内心的战争表演外别无他路。薛忆沩的短篇哲理小说《首战告捷》便是这个秘密的披露。文中将生存境界中的惨烈描述到了极致,令人久久难忘。
以世俗中的“将军”的身份出现在文中的艺术家,是从父辈的生活中悟出自己那崇高的使命的。那是怎样的一个父亲呢?毫无疑问,这位父亲也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但他却缺少艺术家的强烈冲动和坚强意志,以至于庸庸碌碌地过了一生,最后在被动的追求中失去精神寄托,连命也丢了。父亲极其清高,对于美的事物具有超人的敏锐。他深爱死去的母亲,大约是因为这位高贵的女性与他有同样的境界。这样一位父亲在令人窒息的乡间是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的,于是他成了一个普通的乡绅。同样敏锐的将军从少年时代起就目睹了父亲如何为了平息内心的致命冲突,也为了与他所鄙夷的世俗达成妥协,所进行的那些极为卑劣而冷酷的勾当。将军冷眼旁观,绝望而又无可奈何,一步步被推进亲生父亲设下的圈套,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这位父亲希望儿子成为和他同样的人。在儿子看来,这就是在乡下终其一生,严守着内心那高贵的隐私,却不惜伤害周围亲近的人,甚至深爱自己的人。但这正是儿子所最不愿意的!他观察了老父那虽生犹死的僵尸生活,他最怕的就是自己重蹈覆辙。可是在呼吸不到任何自由空气的乡下(世俗之象征),出路在哪里呢?将军曾不得已答应了老谋深算的父亲的要求,并随后伤害了那个爱他的女人;再后来,连儿子也失去了。感情上的打击是致命的。父亲想于无言之中告诉将军,他应该活在回忆之中,同老父一样过一种双重的生活。在将军看来,这种活法等于死。他不想死,于是暗暗盼望另样的生活。
如同昙花一现,传教士的到来给父子俩带来了某种希望。这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的家乡是浮在水上的虚幻的城市,他活在对幸福的追求之中。那样一种能够时时感到幸福的生活,不正是将军的父辈梦寐以求的吗?然而已经晚了,将军的父亲被黏在家乡那黑沉沉的土地上,他已经不能起飞,飞向真正的灵魂的故乡了。这种宗教的生存模式对于将军本人来说也不合适,不过他由此隐约地看到了一条让精神存活的通道。于是以宗教的感悟作为媒介,将军终于找到了自身的希望所在——进入艺术生存的境界。而那位父亲,却只会用世俗的钱物来表达自己对于宗教的敬意。将军为什么觉得自己不适合于当教徒呢?大约是因为性格中的两极对峙过于险恶、充满暴力,而他又对于世俗生活过于热爱的缘故吧。这样的人不适合当教徒,只适合过艺术家的生活。
一个人,如果要在内心做一个彻底的艺术家,那意味着什么呢?作者的概括是两个字——“革命”。这的确是一桩伟大的革命事业。加入这种事业的人,从此便将性情中伤害他人的矛头转向了内部,宁愿不断地在硝烟滚滚的内心战斗中消耗自己,也不愿再去伤害任何人一个指头,并且个人还能以自身为榜样促使整个人类觉醒。一个有着很深的世俗情结(文中称之为“脆弱”)的人要从事这样一种事业,他所面临的只能是自我牺牲。首先,他要斩断他对世俗的依恋,成为一个游魂,以便让精神起飞;同时,为了让自己获得某种实在感,他又必须回到世俗中去重新体验(“他说他在战争的后期经常会有一种极度疲劳的感觉。那时候,他会非常想念他的父亲”)。而重新体验到的世俗已不是从前那个温情的世俗,他在里头找到的只有绝望。这便是艺术家真实的内心生活的写照。他必须牺牲一切,那个张着大口的黑色深渊要吞噬一切。当然在过着这种阴暗生活的同时,他也会感受到幸福,这幸福不会比那位传教士所感到的幸福弱。
将军终于打定主意从事“革命”了,他在首次的内心战争中战胜了自身的最致命的脆弱——对父亲的爱。是的,他搬开了父亲这个前进路上的障碍,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精神永生的事业中。这时候,父亲已不再是单纯的父亲,他成了将军永远的心病,他象征了将军对于整个尘世生活的爱和迷恋。只要将军还是一个活人,他就不可能去掉这块心病。于是内在矛盾的相持显得更加可怕了,“革命”迫在眉睫。将军在精神的事业上越是成功,他内心某种东西的毁灭就越是临近。在最大的战役结束,将军获得胜利之后,内心的清算开始了。
在“回家”这一场恐怖的经历中,将军看到了什么呢?首先,他看到的是自己对最亲爱的人犯下的罪孽,这是他不放弃“革命”的惨重代价。就像将军是世俗中的父亲惟一的精神寄托,失去这个寄托,他就陷入了彻底空虚的陷阱——死亡一样,父亲也是后来生活在纯精神境界里的将军的惟一的世俗寄托,失去这个寄托,将军也要陷入彻底的虚无。可以说,父亲的追求和将军的追求是两种相对绝望中的运动,最后的目的地都是终极的虚无,或者说终极之美。也可以说,父亲是艺术家灵魂的表面层次,将军则是比较本质的层次,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互动的。父亲用生命完成了他那扭曲、“失败”、绝望的追求,将军则将带着血淋淋的灵魂继续上路。同样可以说,父亲就是将军内心的世俗部分,是将军每次伟大的精神战役之后就要返回的“家”。而这个部分,又是将军极度厌恶、鄙视,总想将它尽量缩小的部分。他透过父亲那阴暗、残忍、窒息的生活看见了自己的内心,他要彻底批判这种不人道的生活——虽然他自己同时又在继续着无可奈何的不人道。但将军是有救的,因为他从未停止“向善”的努力。不论他的罪孽有多深,只要他还在主动(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革命”,他的精神就处在永生之中。暂时地,他失去了世俗中的一切。但他还会遇到世俗中的爱,还会重新建立同世俗的关系,因为“世俗”是“革命”的根基,不爱尘世生活的人不会想到要去“革命”。
“革命”的确惨无人道,因为人不可能一心二用,不可能面面俱到。但“革命”又正是为了人道的实现,既对自己人道也对他人人道。为自己,是因为人的精神找到了出路,不用再害怕成为僵尸,也不会因发泄自己性格中的恶而残害更多的人(如同父亲害那些女人);为他人,是因为将军做出了榜样,必有更多的人来效仿,向他学自我分析,也向他学用艺术方式来解决内心的冲突。所以将军起先说“我参加革命是为了我自己”,后来又“觉得自己是为了革命而不是为了自己才参加革命的了”。理念一旦产生,便会高高在上,成为人终生奋斗的目标。从将军的父亲到将军,这是认识的由表及里,由浅入深,而契机则是将军母亲的死。世俗情感寄托的崩溃导致了两代人性格分裂的外在化,也导致了父亲对生命意义的怀疑(美的寄托已不存在,活着还有何意义?)。然而终于通过儿子不顾一切的绝望的突围,通过他的用行动来创造意义的辉煌努力,新的向美、向善的通道出现了。两代人的努力促成了真理的诞生。
“将军几次说,说服他的父亲来北方居住才是他的最后一场战役。他说他一定要赢得这最后一场战役的胜利。否则,对他来说,革命就还没有成功。”
毁灭性的结局似乎表明着将军的彻底失败,但这失败却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胜利,是继首战告捷之后的最终(是否是“最终”也很难说)胜利。人的自由意志战胜了人的世俗惰性,在情感的废墟上新生的“人”立了起来。当然,前面等待着将军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战争。因为世俗是消除不了的,它就是艺术家的肉体,那昏暗、躁动,蕴藏着原始欲望的肉体。只要人还在追求、创造,他就会找到新的世俗情感的寄托。但世俗情感如不同精神发展联系起来,就会一点点萎缩。处在萎缩过程中的人越要加强世俗的纽带,就越陷入完全的虚无或死亡。所以父亲说:“自从你母亲死去以后,这所房子里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奇怪了。”
最后一个问题:将军回到哪里去?世俗已化为虚无,尘世中的故乡已消失,漂流是他的宿命,战争是他的日常生活。抛弃了世俗故乡的将军已将故乡转移到了内心深处。毫无疑问,他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同世俗沟通,在沟通中剿灭那反扑过来的世俗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