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着,神色显得疲乏而颓丧。
[48]
这些人生前因伪善而作恶,死后却在冥界进行永不停止的自愿忏悔,穿着沉重的袈裟在狭路上缓行,全身心沉浸在对自身罪恶的回忆之中。人一意识到罪,承担就开始了,理性的桎梏从此与他同在。很可能他们的眼泪虽然悲哀,却是幸福的眼泪,而那狭窄的小路,正是漫长的通往人性的通道。当人被那沉重的铅衣压得痛苦难当时,他体内的兽性就正在转化为高贵的精神。穿铅衣的人是需要强大的精神平衡的力量的,所以“秤锤把天平压得格格作声”。
比穿铅衣的造型更走极端的,是被木桩成十字型钉在地上的人的形象。那人因为想出了“为了全民使一人受苦刑是最为得策”这个真理,便不得不以身试法,被赤身裸体钉在了地上,任万人践踏。此处描述的是人的义务感,人意识到了义务,也就是意识到了十字架,他为了人民而被人民永远放逐。当然这种十字架的刑罚仍同宗教有区别,所以:
当他看到我时,他全身扭动,
连连吸气,吹动着他的胡子……
[49]
反抗的表演姿态一目了然。反抗不是为了消除惩罚,却是为了让惩罚更酷烈,一直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二十三歌中的罪人形象是初级阶段的自我意识中让人刻骨铭心的形象,自愿受难的心灵是有希望得救的心灵,而不管他们在世俗中犯过什么样的罪。冥府中的寂寞的追求,的确让读者心中燃起了理想的火花。
如我们所知,纯艺术的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她的寓言性。预见将来就是退回原始状态,所以在第二十歌中,一种奇怪的造型出现了。鬼魂们的泪水浸透了深渊,每个幽魂的脸孔向着背腰扭过去,退着往前走。这种姿态令人想起纯文学的分界线的问题。但丁的文学不允许世俗的解释,读者的目光受到专制的限制,必须转向那灵魂的领域,作为主体的“我”一开始对这种情况很不适应,产生了浅薄的伤感情绪,为人的被扭曲的痛苦姿态伤感。但是浮吉尔立刻批评了“我”,他说:
“你也变得像那些蠢人一样了么?
在这里怜悯完全死灭时,才显得是怜悯。
有什么人比一个对上帝的判决
表示悲痛的人更不虔敬呢?”
[50]
在这种艺术境界里,伤感是受到排斥的,因为人的痛苦是自己追求得来的,人就是要在这种痛苦中去感悟上帝的判决,而将这种灵魂的寻根运动持续下去。
他并不停止向下一直跑到
那抓住每个罪人的迈诺斯那边去。
注意看他怎样把肩背变成胸膛:
因为他要向前看得太远,
现在他向后看和退着走。
[51]
主体必须有种超脱的胸怀,明彻的目光,才有可能理解自我受难的意义,接着浮吉尔就说起了孟都的艺术历程。
女寓言家孟都在父亲死后就开始了她的精神流浪,她最后在恶臭的沼泽地包围着的地带(无人去过,无路可通的原始地带)建立起了艺术的家园。她一生都是退着往前走的,这种姿态必然要达到这个原始地带。于是她在那里头进行艺术的实践(超人的巫术),并为了她的艺术,断绝了一切人世的来往。那个地方因为四周的沼泽而“形势坚固”,像一个死亡的领地。孟都死后,一些人聚集在那里,在孟都的尸骨之上建立起死亡之城,并将它命名为孟都亚。这个故事如同孟都那“生毛的皮肤都在背后”的躯体一样,是一个寓言。从事人性探索的人只有经历了沼泽的可怕体验之后,才能到达死亡之城。在死亡之城内不断进行残忍的自我解剖,便会一步步接近真理的源头。孟都的寓言姿态所显示的,正是艺术和人性的底蕴。这样一个残忍的女巫,旁人对她的怜悯显然是多余的、不恰当的,只不过说明了怜悯者的无知。
第十八歌里描写的是自虐者的群象。在这个积满粪水的“恶囊”里头,生前弄虚作假,阿谀引诱的人在此受到惩罚,这种惩罚既是强制性的,又是出自内心被接受的。被惩罚者由于生前的贪婪获得加倍的痛苦,这种痛苦的自虐的性质也是很明显的。当幽灵被问及世俗的罪孽时,满心羞愧的维内提珂回答说:
“我不愿意说它;
但是你那清楚的言语使我怀念
以往的世界,所以我不得不说。”
[52]
他因欺诈而在此处受罚,然而那不光彩的世俗的记忆,仍然是他维持精神活力的营养,他将一遍又一遍地复活那可耻而又令人缅怀的记忆!幽灵的矛盾是解决不了的,无论在尘世、在阴间。唯其如此,他们才具有令人惊叹的活力。与维内提珂·卡嘉尼密珂形成对照的是另外一名生命力更加奔放的幽灵哲孙。他生前可说是恶行累累,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他死了以后也还是保持着堂皇的外貌,什么都敢承担,并且不因自身的痛苦而流泪。因此浮吉尔出自内心称他为“伟大的灵魂”。凡进入了地狱的幽灵都是值得称赞的,这个可敬的地方,它会将生前的欺诈变成无穷无尽的、自虐似的鞭打,将对物质的贪婪转化为精神的饥饿。所以一个粪水中的幽灵恼怒地向“我”咆哮道:
“为什么你看我
比看其他污秽的人更仔细呢?”
[53]
他责备“我”为什么要用世俗的眼光来对他的处境大惊小怪,暗示“我”这是人的普遍的处境,没必要加以怜悯。实际上,这种待遇还是上帝给予他们的特殊的恩惠呢。让精神长存,这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待遇。就是那个生前靠卖淫为生,从不讲真话的妓女塞绮斯,此时对于上帝加在她身上的惩罚也是心存感激的吧。
第十九歌里面,犯了重罪的罪犯被倒插在洞穴里,露在外头的双足被火烧灼。这个幽灵是买卖圣职的教皇。在人世间,他具有没有任何畏惧的邪恶,所以才在地狱受到这种酷刑。煎熬中的幽灵自愿受罚,完全不求赦免,只专注于当下的体验(抱怨和叫屈不是为了赦免,只是为了加强体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尘世追求了“虚”的东西,而现在他要在幽冥的世界里追求“实”的东西。现在的追求令他痛苦不堪,他一边躁动、发作,一边领悟最高的意志。当“我”用激将法来进一步促使他将体验达到极致时,啃噬他的愤怒和良心自省正是浮吉尔盼望看到的矛盾艺术效果,所以浮吉尔显出那么满意的神色
听着我说出来的真实的言语的声音。
因此他用两只手臂抱住了我。
[54]
这个艺术造型将灵魂的两面性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就如阴和阳;同时也透现出艺术家对生存处境的全面的体认,因为他早已看透,粉饰和美化到头来全是无济于事的。后来的文学大师博尔赫斯在这个方面深受但丁的影响,大约属于“英雄所见略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