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又发脾气了,因为他在衣柜里发现一只小老鼠,他一时兴起就把柜里的全部衣物扔到地上,用他的脚死劲践踏,接着他又用一把锤子去锤衣柜,想把它锤破,直到看见我走进房间,他才勉强丢了锤子,沉着脸问:“你,怎么还未出成果?嗯?我已经来了这么些日子啦,可你在磨洋工!老弟,这可是不行的,请问我是来干什么的?要是我一气之下离开,事情会糟成什么样?”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那些弄脏的衣物收拾好,他袖着手,坐在一旁嘲笑我的笨拙,说我是他生平见过的最最不能干的人,简直是个残废,他算是倒霉透了,像我这样磨下去,恐怕八辈子也出不了成果,他出门的时候,还向他老婆夸了口,说我前程无量呢。末了,他对我咆哮:“你究竟要磨蹭到哪一天去?你把我当傻瓜吗?”
我无法确定他所说的成果是什么,由什么来决定,我已经在鸡蛋壳上钻出了五千个孔,正在向一万个孔奋斗,但食客从来不看一眼我的工作,每天夜里他都很早睡觉,一觉睡到大天光。在早上我们见面时他总是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戏谑地对我说:“昨天夜里又在干那种沽名钓誉的事儿吧?”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忽然醒悟过来:我的成功与否根本不是由我的工作来决定的,而是由他,这个从前的鞋匠来决定的。他不是告诉过我吗:谁也不需要的发明不成其为发明,也就是说,一项发明的成立,是根据别人的需要来决定的。没有人需要我的发明,除了食客。他是惟一的。我必得要死死地抓住他,讨好他,否则一切都不存在。虽然他表面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他一来就说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又因为他的到来,才有这么多人来关心我的事业。我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忍受了种种的痛苦与磨难。
我想把门外的那伙人请进来与食客见见面,我就对他们说了这个意思,我说有事情还是摆到桌面上来谈为好,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已经影响了我心灵的平静。比如刚才,我想读那本《道德论》就一点儿也读不下去,满耳全是他们在门外谈话的声音。与其这样躲来躲去,不如干脆大家面对面来谈,食客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这一点谁都知道的。我一讲完,他们全体就惊恐地瞪着我朝后退,一直退到了马路上。与那位权威见面?不不,他们不曾有过这种妄想,我在说些什么啊?也许这里面有种误会吧?谁认识权威?没有人认识他,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他们在外面高声说话,的确是想让声音传到权威的耳朵里,这却并不表明他们就一定要与权威见面,他们谁也不认为自己就有这个资格,他们还没有狂妄到这个程度,他们所追求的,只不过是成为我的发明的合作者,仅此而已,请我不要误解了他们的意思。
我的老婆非常激动,她挥动着双手说,她倒是的确见过了那位权威人士,可那只是无意中见到的,她和众人一样,牢牢地记得自己的身份,一点也不想利用自己特有的种种方便来抬高自己的地位。正是她,默默地退出了我的生活,给我留下无数方便之处。讲到邻居二的作风,就更让人钦佩不已了,当时他连大门也没进!还有谁能像他这般清高啊?换了别人,多多少少总要进去与权威人士拉拉关系吧?这又不是蓄意搞鬼!可他没有,真是冰清玉洁。
待我一进屋关上门,他们又拥到门口来敲得嘣嘣响,大声说话,还有一些人站在窗户下用摄影机对准了我。这时食客就冷笑着,劝我摆好姿势,做出大人物的表情来。我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食客到来之后,那本《道德论》就停留在239页再也不动了,发生的一切都在嘲弄着我的意志力,成功的日子遥遥无期。我想要躺下,可食客又说我还得加倍工作。
请注意食客所说的“工作”是另有含义的,如果认为那是指我夜间的发明可就错了,因为他说了这话后马上叫我去买一本菜谱来,认真研究烧菜的手艺。
“万一我在你这里吃不好病倒了,你可就一切都完了,我的健康可是第一要紧的大事。还有一件事,你夜里总开着灯干活,影响了我的睡眠,像你这种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家伙真是少见,谁能具备我这种超人的忍耐力呢?”
我开始来钻研烹调手艺了,我收起了我心爱的《道德论》,每天读一段烹调学,然后买回各种作料来实践,我干起了厨师的行当,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实在,我也搞不明白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人家说我是发明家,可要维持这种身份,就要看我的烹调手艺如何了。当时我对这一点不是想得很通的,总以为这是暂时的屈就,只等好日子一到来,我就要抛开这种底层人干的行当,去搞我的发明。比如说,我可以去请一个厨师来接替我的工作,于是我就可以一门心思当我的发明家了。我因为暗暗怀着这样的想法,搞起烹调来显然就有些勉强,有些不耐烦,食客那双锐利的三角眼当然看见了这一切。
一天,我不慎将煎鱼烧焦了,食客一反常态并不冲我嚷嚷,只是表情冷淡地在客厅里踱步。在饭桌上,他照例吃得很多,吃完后嘴巴一抹指着门外说:“那些站在门口的捧场者,我想打发他们回家,然后我也要走了,因为你没有诚意好好干。”
首长同志,我不记得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反正都是羞人的事,最后我就对天赌咒发誓,扯住食客的袖子不放,请他留下。他答应留下来对我再观察一段。“搞好烹调,这是你一辈子的事,这就看你的决心了。我是来干什么的?告诉你,任何想出人头地的念头全是不切实际的,你不是个小孩子了。”
情形就变成了这样:我整天站在厨房里,让油烟熏红了两眼,花样翻新地做出各种菜肴,想要讨得食客的欢心。我时刻看他的眼色行事,他的每一个眼风,每一声咳嗽,甚至他的沉默,都可以使得我心花怒放或胆战心惊。白天的生活安排成了一连串的苦役,我的活总是干不完,现在别说看《道德论》,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找不到了。只要我一坐下来,他就喝斥我,说我懒懒散散,出不了成果。一到饭桌上他就尖起鼻子嗅来嗅去,用筷子在每样菜上面戳呀戳的,挑出我的种种毛病,用最刻薄的语言奚落我一通,然后将所有的菜吃光,站起身来对我说,要是在家里的话,他才不吃这种比猪食好不了多少的东西,莫非他是个掏粪工,或者修鞋匠?真岂有此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成果,他现在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可能他还是离开的好。旧戏重演,我又扯住他赌咒发誓,保证在短期内“出成果”。结果当然是他又没走,只是对我更加苛刻了。
门外的那伙子人并不甘于守候,他们终于进来了。那是在半夜,当我工作正起劲的时候,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我连忙藏好东西去开门。他们冲了进来,三三两两地高谈阔论,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还跑进小房间想去翻食客的箱子。我吓得脸都白了,怒叫着扑上去推开那个动手的人,我心里十分恐惧,生怕他们查出食客就是从前的鞋匠,我认定这是与我性命攸关的事。想翻箱子的小伙子疑惑地站在一旁,忽然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我明白了,那里面是那位权威带来的文件!”说着又要去揭箱盖。我又气又怕,干脆全身伏在箱子上,威胁说如果他们再不离开我就要杀人了,我还掏出把水果刀晃了几下。他们跑开了,看见我老婆正在怒斥那个小伙,还给了他一个耳光。
被打的小伙往后一仰,正好倒在邻居二身上,邻居二用低沉有力的喉音说道:“同志们!肃静!万一吵醒了那位尊敬的先生怎么办?我要说,在这个屋子里,我是最有发言权的,我与A君情同手足,不是吗?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我们谈论事业、理想、荣誉、人格……反正都是些高尚的话题!喂,请大家不要这样轻浮,让我们坐下来,猜一猜那只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吧,权威人士的宗旨是决定一切的。我是多么怀念我与A君的那些好日子!”
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各人都急着说出自己的猜测,有人说箱子里是秘密文件,有人说是发明资料,有人说是工业部赠送的机器人,还有人说是“天才测试仪”,还有人说是权威人士的档案资料,说法无奇不有,而且越扯想象力越丰富,越荒唐,到后来又扯到了太空人呀,飞碟呀,黑帮呀这类事情上去了,讲到可怕之处人人都流出冷汗来。在深夜,这类联想真让人毛发竖立,大家的眼珠一致死盯住那只破皮箱,设想着当盖子砰的一声自动打开,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虽然胆怯,但没有一个人愿意首先离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权利,又怕别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畏怯,就故意高声谈笑,专拣可怕的东西来打比喻,想借此吓退别人,好自己一个人留下来,至于为什么目的一定要留下,他们自己也是很含糊的,只不过是抱定了一种想法就要坚持走到底吧。他们就紧张而兴奋地坐下去,直到鸡叫三遍,晨曦微现才猛醒过来,泡肿着双眼来与我告别,说起这神奇的一夜给他们的收获是如何大,有了这一夜,他们的生活再也不会空虚无聊了,当然他们第二天夜里还要来的。
首长同志,发明是搞不成了,我成了这些妄想狂的牺牲品,他们夜夜都来,兴趣越来越浓,说话越来越放肆,每次都是谈论不休,强行将自己的生活与我联系起来,然后站在一个角度对我加以批判,说我根本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只不过是某个大人物的影子,幸亏大人物的到来,才给我带来了一切荣誉,他们还贬低我的能力,说我虚度光阴,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早知我这么不争气,他们何苦要来与我合作等等。不久邻居一、邻居二几个人就猖狂起来,他们以我的亲密朋友的身份说话,旧事重提,含蓄地说起从前那一幕幕丑剧,言下之意无非是告诉别人他们一贯正确,而我一贯无能,做假,又不听劝告。我一明白他们几个的意思就发火了。今非昔比,难道我还是他们网里的鱼?我举起一把椅子去砸邻居一,老头像泥鳅一样灵活地往桌子下一钻,我砸了个空,时髦的同行跳起来惊呼道:“多么粗鄙啊!多么下流啊!殴打老人!请观察一下这个人的衣着与风度吧,幸亏那位尊敬的权威人士不在,太可怕了!”每一次,这伙人总对我这种对立情绪感到不解,一致地摇头道:“没有我们,他能干出什么来呢?他又不是外星人!和我们一样土生土长嘛。可敬的权威人士不曾教导他明白这一点吗?”
我的宝贵的夜间就在这种无聊的闹腾之中消磨。食客显然对这一无所知,他照旧睡得很死,早上起来,那伙人早就走掉了。每逢我要开口告诉他我夜间的烦恼,他就不客气地打断我,说谁没烦人的事呀,真是小题大作,就说他自己吧,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还得强打精神,为别人的荣誉默默无闻地工作,并且一辈子绝无出头的希望,不要说烦恼,就是想到这一点都足够让人神经错乱了。
“我看得出,你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他肯定地说。
“你的症结,总是在于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他又说,“你把全部心思放在烹调以外的事上,用一种藐视的态度对待我。”
过了几天,他忽又告诉我说:“夜间的聚会很有意思呀!你以为我没听见?据我看,哪怕最劣等的庸人也可以成为你的教师,你有一种顽固的倾向,满脑子自以为是。”
箱子里的东西终于暴露了,这是在我打瞌睡的一刹那间发生的。白天里,食客抱怨我的菜汤做得不好,对我百般讽刺,数落个没完。我因为夜间不能睡觉,疲惫不堪,就在他的说话声中伏在桌上睡着了。没想到这下可激怒了他,他就端起一盆子汤朝我头顶浇下,弄得我像条落水狗。整个下午我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别说睡觉,连眼都没闭一下。食客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冲过去提起破皮箱,摆开架势作出立即要离开的样子,将我的衣裤鞋袜脱在地上,系上他来时系的那两块布片,“嘿嘿”地冲我怪笑,可又并不开门离去。一会儿他又放下皮箱,冲我恶骂几句。他还将我那本《道德论》找了出来,当我的面撕成碎片,说就是这该死的异端邪说搞得我走火入魔的,他宣称自己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走,只不过是尽义务罢了。这个义务,他就是不尽也是完全可以的,他是看在我的亲戚的面子上才在这里受苦的。当天夜里,在那群人的吵闹声中,我头一歪,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大事不好,他们已打开食客的皮箱,将那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在桌上,将鼻尖凑在那些破鞋子和修鞋工具上仔细观察,然后又大呼小叫,像发现了新大陆。
“原来这样!”邻居二敲着桌面说,“多么令人感动啊。让我们来设想这样一个画面:寒风中,孤独的他敲打着鞋底,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啊,同志们,辛酸的泪水从我脸上流下啦,经过了何等艰难的岁月,吃过了多少苦头,我们的权威诞生了。我们这些庸人,包括A君在内,谁个又敢不对他俯首帖耳?在如此的伟大面前,谁还敢露出丝毫的骄傲?原来这样!!”
那天夜间,关于食客的身世,他们编出了无数个故事,并为此陶醉万分。现列举邻居一的瞎眼老婆的故事如下:
“诸位同志们,生动敏锐的感觉正是我这种瞎眼人的专利,我的感觉正穿透时间与空间,使历史得以再现。这位躺在那边房里的权威有一个贫寒的身世,他本人,虽则有着卓越的才能和与众不同的大脑结构,可绝不是一步登天达到今日的地位的。他诞生于一个破茅棚子里面,那茅棚子里还养着两头猪,权威就在猪的叫声中呱呱落地。他的父母,是勤劳克己的乡下人,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双亲靠着自己坚定的信念和超人的毅力坚持自学,通读了各方面的有用书籍,这一切正好为小权威的成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位可爱的男孩生着一双富于探索的眼睛,踏入社会之后,他干起了修鞋的行当,地点是在离此处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他忍受着各种各样的不公正待遇,怀着一颗无限的爱心,一面广交朋友,一面努力学习,从生活中汲取丰富的营养,这种底层的生活大约持续了十年。有一天,一个政府代表团路过此地,当中的一位白发老者一眼就发现了他那不同凡响的举止风度,以及平易近人的朴素作风,还有深藏不露的追求精神。那位老者又细致地调查了周围群众对他的反映,包括那些反对过他的人,最后,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老者和权威一同坐着小汽车离开了小镇。过了许久,小镇的人们才得知权威高升的消息,他的朋友一个个欢欣鼓舞,他的反对者则羞愧万分。可叹的是他的双亲没有等到好日子,他们在贫困潦倒中双双过世。他们的儿子的成功其实也就是他们的成功,只是他们再也看不到了。多年之后,权威来到我们这个城市,以他一贯的好心肠和宽大的胸怀,在他洞察了我们的A君的处境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帮他一把了。他乔装打扮成一位穷人,寄居在我们的朋友家中,他保持着自己谦虚谨慎的好作风,深居简出,埋名隐姓,一心一意干着浇花人的工作,不要任何报酬。喂,诸位同志们,我听说我们的朋友A君最近出了一点小小的毛病,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生出许多不耐烦的情绪来了。常言道:身在福中不知福,A君他,到底打算这一辈子干什么呢?怎么能够对自己的前途采取一种如此儿戏的态度呢?何况这中间还包含了我们大伙的前途。假如一个人如此的敷衍,没有责任心,那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诸位,别看我眼瞎了,对于我们的朋友A君的每一点滴思想变化,我都是有充分感觉的,我的这种缺陷反而帮了我的大忙。我不能容忍A君这种与真理背道而驰的行为,我要说,伺候好那位大人物,是他,也是我们全体的前途所在。当一位大人物屈尊来到我们本地时,我们不可能不闻不问,那个有幸被大人物选中来做试验的人也不能仗势欺人。我的故事完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还有一些人的故事更不像话,在此复述起来十分难堪。比如其中一个鱼贩子提到我也许用手枪威逼了他们所谓的大人物,不然大人物为什么至今躲在房里不曾出来接见群众,要知道他也是从下层老百姓奋斗出来的呀!我就提醒他们说是他们不要见他,我提议过要他们与他面谈的。
“提议?这种形式是能够允许的吗?提议!得了吧,谁要你来提议的?收起你的提议见鬼去吧!”他们说。
于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只好去开食客的门,想把他叫出来。可这伙人又冲上来拖住我,说他们可不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随便就去打扰一个大人物,他们宁愿自己咬紧牙关吃苦也不愿去麻烦这位受人尊敬的人,他们是把他当作偶像来崇拜的,不像有些人躺在荣誉上睡大觉。他们要求我的仅仅是收起我的手枪,以便大人物自自然然地完成对他们的接见,像我刚才这种做法正是对他们大家的威胁。
尊敬的首长同志,说到这里,您一定已经看出了我周围的人对于我那种骨子里的鄙薄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好多年以前,我虽不大与人来往,但一贯以为,我多少总还是受人尊重的,谁料到事情的内幕竟是这样呢?我一生中从不曾有意做坏事,也不曾硬出风头,由于我的运气,也由于我的才能(我毕竟是有那么一点才能的吧?)我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这件事是一清二白的。但我的这些邻居熟人们不这么看,他们认定这里头必定有一种诡计,他们从不承认任何人的才能,只除了那个未曾谋面的想象中的食客。我能想得出,每当出现一个在他们之上的人,他们就异口同声地说:“哦,原来是他,我们早说过,他的确不错,不过这都是由于我们他才有今天这个出头之日的,我们是了不起的,既宽大又慈悲,善解人意,要没我们做背景,他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举足轻重,决定一切。这个A君,有一种钻营的、捣鬼的天分,他的确出人头地了!有权威人士寄住在他家里为证。可是我们呢?我们就不重要了吗?等着瞧好了。”
首长同志,假如您认为我可以撇开这些个人,您就错了。他们不仅要与我朝夕相处,还要控制我的一举一动。且不说我是否能够撇开他们,就假设我果真撇开了他们吧,这里又来了那个老问题:谁需要我的发明?您可以这样回答:有食客需要呢,他亲口说过。可食客是谁派来的?叫做桃子的彪形大汉。谁把我送到桃子那里去的?这伙人。桃子既能派来食客,在某种情形下也能将他叫走,这是明摆的事实。若食客走了,我的发明就不存在了。所以说,我不仅不能得罪这伙人,还要曲意奉承、百般敷衍。如果不想这样干,我的发明就成为我个人的怪癖,除了处处使人厌恶之外,搞不搞得下去也是个问题。例如我通夜开灯影响了邻居,他们就会来剪断我的电线,或叫小孩来砸烂我的玻璃什么的。不,我的发明是国家工业部承认了的,我怎么能让它变为我个人的怪癖呢?怎么能眼看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呢?
一天中午,我做了一个很好的菜,食谱上叫做“香酥肥鸭”,我像疯子一样忙了一上午,还被刀子划破了大拇指。与此同时,食客坐在桌旁用他的笔记本匆匆地记录着什么,若有所思,神情严峻。
饱餐一顿之后,他打着饱嗝,变得睡眼矇眬。
“喂,”他说,“时候到了,请看这个餐桌,这个奇妙的造型,这一平方米左右的桌面,正是你的用武之地,我暗暗地怀着欣喜,朋友,你要站上去,既不能歪向两边,也不能跳下来。这就开始吧。”
我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爬上桌子,站到了残羹剩饭中间,茫然不知所措。
“请你用一条腿做金鸡独立的姿势。”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请他再重复一遍,可是他暴跳如雷了,我从未见过他是如此凶暴。
“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呆鹅!”他瞌睡全无,指着我的鼻梁骂道:“你以为你的发明值几个钱?告诉你:没有我,它们狗屁不值!谁需要你的发明?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这种需要是很暧昧的,你还没有看出是怎么回事吗?莫非我真需要——见你的鬼!我是来干什么的?像我这样一个自尊自爱的大人物?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明白真正的发明是怎么回事。我这就叫你明白。”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找到一把鸡毛帚,然后扑上来用鸡毛帚下死劲抽打我的两腿。
抽到第八下时,我凄厉地怪叫一声,喊道,“我明白了!”并哆哆嗦嗦地缩起了一条腿。
“好了,”食客扔掉鸡毛帚躺进沙发,重又变得睡眼矇眬,嘴里咕噜道:“好,这就是发明,你应该照这样站立半小说,这是第一回,这就叫发明。”
<h3>尊敬的首长(2)</h3>
我不想描述那半小时内我的感受。我这是怎么啦?首长同志,您看,我真是丢人,一个人活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天从桌子上下来,我的腿像被打断了似的一拐一瘸,我毕竟是一个中年人了啊。我想冲着在沙发上打呼噜的食客大吼一声,叫他滚蛋,又想将那一箱子鸡蛋壳踩碎,扔出去,还想找门外守候的那伙人打架,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果当然是都没实行,却瘸着腿收拾起碗筷来。我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自宽自解。这件事算不了什么,我站在桌子上的那一幕丑剧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当时门关得紧紧的,屋内只有我和食客两人,就算我当时形象恶劣,旁人并没看见,何况这事已经过去了,这个小插曲,日子久了,连食客也会忘掉的,真的,这算不了什么。当我将桌子收拾完毕时,心情已经好转了。我甚至用口哨吹了一支歌子。这时食客醒了,用一种阴险的眼光扫了我一下。
我心中一凉。
首长同志,正是这样,丑剧没有结束,却变成家常便饭了。食客命令我每天中午在餐桌上站立半小时,后又增加到一小时,他并且说还要继续增加,场地也要改变,等我在房子里操练好了以后,就要到门外一个果皮箱上面去表演给人看,看的人越多我就越有希望,他一边告诉我这些一边在他的笔记本上抄抄写写的,他正在搞一个我今后的训练方案,他可没有闲着!
“你干吗把门关得那么紧?”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正是这样,人人都想保护自己的形象,你也不例外,其实有些事是躲不开的。你以为做好菜给我吃就能收买我吗?做菜,是你的本职工作,可你并不能借此收买我,我这种人是收买不了的,没有谁能像我这样无所顾忌。想想看,我抛弃家庭,提起一皮箱文件就来了,你不觉得这非同寻常吗?”
去门外果皮箱上表演的前一天,我的思想激烈地斗争了一整天,我为自己的表演找出种种理由,又逐一推翻这些理由。
像我这样一个有一定地位的中年汉子,究竟有什么必要像一只公鸡一样独立在一只肮脏的果皮箱上面呢?我没别的更好的事要干了吗?我身体并不好,动作也不太灵活,要是当众一跤摔下来,那动作肯定不怎么优美。但这一举动又绝不仅仅是迎合某人的突发奇想,这里面有深奥得多的道理。不错,我可以在鸡蛋壳上搞发明,在从前,这倒的确是个已经成立的事实。现在呢,现在变了,我的工作算不算一项发明,曾经由我的菜做得如何来决定过,今天,又是由我是否能在果皮箱上独立来决定了。世事如一团乱麻,却又有它铁一般的规律。什么是必要的,什么又是不必要的,谁说得清?如果我明天不想去果皮箱上面搞金鸡独立,我就只有放弃我心爱的发明,洗手不干,这就是面前这个冷酷的人告诉我的真理,他从不怜惜我。
傍晚出门时我被邻居和不相识的人们包围了,他们表现出对我明天将要搞的把戏有极大的兴趣,提出种种问题问个不停。大家都说真没想到,原来我的发明就是这么回事,过去他们一直弄不懂,不知道国家工业部为什么要给我颁奖,也不知道我在鸡蛋壳上搞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以至出了这么大个名,通过从门缝里透出来的消息,他们才清楚,原来什么鸡蛋壳鸭蛋壳,全是我设下的骗局,放出风来转移众人目标的,我的真功夫原来在这里:用一条腿独立表演的绝招。我隐瞒了这么久,弄得大家都失去信心了,要是早表演给人看,这些年我也不至于门庭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了,肯定我已有了大批崇拜者了。我这个人就是过于保守,不开朗,这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邻居一本来一直站在报刊亭底下,这会儿推开众人挤进来,搂着我的肩膀说:“A君的功夫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我早领教过了。我曾独自一人去找他打架,反复研究了他的招式。不管怎么说,A君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一个人成名靠的是机缘。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这种发明一直处在原始低级阶段,可是忽然,权威来了,一切处在蒙昧中的都发生了飞跃。我们今天得以日日守候于门外,正是由于这个偶然的机遇。我们大家,全都由于这个意外的机遇改变了我们个人的命运。”
首长同志,您不会认为我应该当众发表声明说,我什么招式也没有吧?这就等于宣布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发明家,只是个牛皮客,社会垃圾,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很清楚,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心里把自己看作发明家,而不是垃圾。我就默认了大家对我的看法。
我的老婆因此高兴起来了,她说是她把我从歧路上拉回来的。想想从前她经历了那么多近乎绝望的日子,眼睁睁看着我虚度光阴,浪费才华,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这才是正路,光明大道,她的思想工作总算起作用了。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搬回来住的,等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因为我从来离不了她的指点,就像婴孩一样需要她。现在她搬出去住在表姐家,决不是说她就不管我的事了,她还是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陷入困境,她就像保姆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就说明天吧,当我在果皮箱上进行那种高级的升华时,她一定要站在我的脚底给我助威,这将给我极大的信心,顺利完成发明的壮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这种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产生的。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起到这个作用,邻居一不行,邻居一的瞎眼婆子不行,邻居二,虽说是她的亲密的同志,也不能起到这个作用,只有她本人有这个能耐,因为她不仅是我生活上的伴侣,主要的是我精神上的伴侣。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正是她想出的高招,也许没人相信这点,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是好出风头的女人,邻居二早就洞悉了她这个特点,所以才会三番五次地说,她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与我的关系之中。她从家里搬出去的举动只能说是加强了与我的精神联系,现在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离我更近!
那天傍晚我去了食杂店、粮店、菜店,我走到什么地方这伙人就跟到什么地方,前呼后拥,把我当作大人物。快到家的时候,他们把我举上头顶,送进屋里。我生平第一次领受到人们如此的尊敬,的确是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不过当我一意识到他们这样做的原因,立刻又满怀沮丧了。我知道在明天,或另一个日子,他们又会由衷地将我唤作什么东西。于一瞬间,反抗的恶魔从我心底钻了出来,我不去果皮箱上金鸡独立又会怎么样?天会塌下来吗?要是从一开始,当这个胯间吊两块裆布的家伙钻进来的那一天,我就强行将他赶出门外,永不理睬,其结果也不过是我仍旧落入我老婆和邻居二之流的圈套,那也不见得就比到果皮箱上面去金鸡独立更猥琐、更难堪。就因为他一进门就不三不四地对我提起我的所谓发明,我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过去了,想起来真恶心,可又是事实。回忆我的大半生,就如一条灰不溜丢的狭长胡同,如果说在那迷蒙的前方有过什么发光的东西的话,那发光体无非就是导致我变成摇尾乞怜的小狗的所在,这是铁的规律,摇尾乞怜可以称之为条件反射。退回去并非不可能,但偶尔回首,身后空荡无物,我注定了是一条要向那迷雾中的发光体飞奔的丧家犬,虽然有时也步履维艰。我不能不承认,自从这个奇怪的鞋匠住进我家里以来,那令人为之一振的火光就不时在我的前方招摇了。可是我就不能甩开了他,开始我独自的追求吗?我应该肯定自己,就是说,没有他,没有他关在卧室里设想出来的金鸡独立的怪招,我照样能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做一个能够从事发明创造的杰出的家伙。正是这样,明天早上,当他从卧室里踱出来时,我就要用低沉的语调告诉他,请他离开这个家,因为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从今以后,我要克服自身的软弱,独自走完人生的小胡同。我不是厨师,也不是杂技演员,这两项工作都与我的形象不相称,我是个有理想的发明家。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对着镜子,将我要说的话练习了几遍,弄得十分兴奋,周身燥热。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行动,夜渐深,一种怪异的寂静包围了我,电灯还亮着,熟悉的家具摆设全部飘浮起来,使人胆寒,墙壁又白得让我发怵。今天夜里,他们不来了吗?抛下我了吗?这可是几个月以来的头一次。什么使得他们对我不感兴趣了?就在刚才,他们还叫我“大人物”呢!何等狂热!谁会知道我本人在这一瞬间内心的微妙转化?他们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吗?
我神情麻木地踱到门外,眼前一片空旷和灰白,地上的人和物体全消失了,我的住宅也从身背后悄然隐去,只有月亮在云彩的背后发出暧昧幽暗的微光,我低头细细寻找,但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伸出手来摸自己的脸,也摸不到实体,一种恐慌当即袭来,趁着记忆还在,我急急忙忙从脑子里搜寻出一个名字:邻居二。我向空中喊出这个名字,但我听不到我喊的声音,一切都消失在虚空中,就这样轻易地化为了乌有。“我搞过发明。”这一次我没有说出声,而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句子,然而句子也很快就凝结了,凝结之后又消失了。我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当然这脑子究竟存不存在也是很暧昧的,也许那似有似无的月亮可以作证,也许谁也不来作证,谁会相信一个没有躯干的大脑?
首长同志,您没有打瞌睡吧?请您用点茶,再振作一下,我马上要说到紧要关头了,您别皱眉,当然我不是讲梦话,一切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不是一个喜好夸大事实的人。好了,那天夜里的事是如何结尾的呢?让我想一想,是这样的:当我快要化为乌有的关头,食客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将我打回了我的卧室,现在那根棍子还放在我家门背后,以防不测之用。我记得那一棍似乎是兜头打下来的,我至今奇怪我的头盖骨怎么没有四分五裂。是的,天将黎明之时,我回来了,食客当即宣布,他对我这种表现深感失望,因为我是如此的轻薄,好大喜功,性情浮躁。他说:“一个对自己的同胞和生长的土地毫无兴趣,或者有兴趣但缺乏耐心的人,当不了真正的发明家。时至今日,我仍不能确定你是否是一段当发明家的料子,我必定要推迟时间,继续观察你今后的具体表现。”他又补充说,即使昨夜我的举动只属于一刹那间的反常,并无实质性的效果,他也不能原谅,因为我在思想上背叛了他,哪怕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会逼得他离家出走。幸亏他找到这根木棒,用尽全身气力对我当头一击,将我打了回来,不然此刻他也就不在这个屋子里了。就是现在,我已经回到家里,如果我还不服气,要继续昨夜的勾当,我尽管去搞好了,他也将随之出门远行,他要及时纠正他最初判断上的错误。他背靠房门,讥讽地瞧着我,一派“稳坐钓鱼台”的神气。真见鬼,昨夜的那一闷棍把我打回了原地,我感觉自己又不能动弹了。我对自己大大地不满,甚至憎恨起来。我居然又十分地怀念起每晚来的那帮人了。我觉得,没有他们,我只不过是个木偶,成天搞些怪动作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而那些轻飘飘的动作毫无意义。如果我能够为需要我的同胞搞一项发明创造,即使那发明的内容不过是站在果皮箱上表演金鸡独立,也是我日夜渴望的事啊。我能干些什么?我能够、惟一能够的是与大家同生死,共存亡。
食客冷冷地笑着。于是我佝偻着背,去厨房忙早餐去了。我已届中年,眼睛近视,手脚也不大灵便,每天仍在这弥漫着油烟的小天地里忙忙碌碌,还不时受到斥责和辱骂,这就是一个发明家的命运吗?别的发明家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像通常所说的那样灿烂辉煌?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很可能我的发明一钱不值,被人遗忘,我今天所干的一切等于零,或不过是些下贱的粗活,说出来也等于没说。即使这样,我还得走下去,我离了这些人是会活不成了,紧紧地跟上道路前方的发光体才是我生活的宗旨。
当傍晚来临时,我已经是十分地渴望那种熟悉的喧闹,渴望房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一群人拥进来,做出种种横蛮无礼的举动,而我在那喧闹中昏昏欲睡,不停地做梦,不停地被骚扰。现在我又认定这一切正是我所求的,仅此而已。
可是他们没有来。
站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的计划就此告吹,食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我也不敢提,因为我对自己在那件事上的能耐也是怀疑的。首长同志,我觉得我的叙述有些不对头了。我按时间的顺序像报流水账一样和您说了大半天,这中间恐怕有些问题。对,从这中间正是可以看出我的一种企图,一种努力,这就是我想把在我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讲出一个来龙去脉,我想把我这个乱昏昏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当我讲了这大半天之后,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用这种方法不可能。我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呢?除了饶舌还是饶舌。回忆从前,当我老婆和邻居们把我拉入他们的圈套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企图,也曾想作出某种努力,结果是无济于事,反而落进一个更大的圈套,当然我落进去之后又鬼使神差般地呆在里面,再也不想出来了。看来我应该放弃我的努力和企图,从一些另外的方面入手,可能这样做更有助于我达到这次谈话的目的。下面我将采取自己向自己提问的方式,我相信每一个问题的解答,都会有声有色地增加这次汇报的分量,从而使您对我形成一个明确的、整体上的看法,“整体”二字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等我想一想,我将从什么地方开始?怎样开始才有利?我马上开始,此刻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发明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回答之前,我要提到我曾和食客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强调说,我的发明只能暂且从他进屋的那一天算起,在那以前我的胡闹算不了发明。当他在那个历史性的时刻进了屋,提到我的发明,发明就真正成其为发明了。在这以前,尽管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也不能说明问题。工业部并未像他这样来到我家里,与我共同生活,怎么能断定他们是否需要我的发明?据我自己说,他们也从未看见过我搞发明,从未询问过它是怎么回事。全部过程不过是我有一天将我的鸡蛋壳给一个同事看,那同事略微瞟了一眼装蛋壳的纸盒,盖子也没去揭,就将盒子交给他的一个在工业部的朋友,隔了几天,发明证书就寄到了我家,同时,我的名字上了很多报纸,被称为“空前绝后”,再隔了一段时间,就没人提这件事了。只有当他介入我的生活之后,我的发明才第一次对另一个人来说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难道不是他每时每刻在过问我的工作并加以指导?难道不是他始终在暗地里操纵,将我的工作纳入正常的渠道?他坐在我家,吃着猪狗般的饭食,将自己的全部精力贡献于我的发明,把我的发明当成他的命根子,这样的机运,我这一辈子是再也遇不到了。我当然完全赞同食客的看法,在我的一生中,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注重我的发明。他几乎时刻都要提醒我,鞭策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作为发明家的重大责任。在赞同过后,我心底那层对他的隔膜终未除掉,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层:既然一个人的发明必须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那么这位食客同志,是否需要我的发明?不错,他每天提到它,议论它,可他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的工作?他仅有一次评价过我的成果,在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称我的发明为“狗屎”。他之所以要不停地提到我的发明,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更好地奴役我,控制我。他把做饭洗衣之类的佣人工作与发明混为一谈,还要我上果皮箱金鸡独立,我明知这是他的强盗逻辑,实行起来就变成我与他之间的一场游戏,但只要我运用理智来进行反抗,马上发觉自己寸步难行。多少次,我鼓起勇气向食客提出疑问,结果总是他板起脸来大骂我“狂妄”。
服服帖帖地按照食客的意见将我发明开始的时间确定为他进屋的那一天,无疑是我所不愿意的,那就意味着将我二十多年的努力一笔勾销,意味着我在他到来之前一钱不值,我怎么能受得了?在他来以前,我不是已经成名了吗?有证书和报纸为证,证书和报纸上的文章证明了我的发明是为人所需要的。食客是条狡猾的毒蛇,他似乎早就意料到我会拿出什么武器来。他反复强调说,证书和报纸什么也不能说明,那是上级和群众的一次错误,他们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那个人刚好和我同名同姓,这种错误是时常发生的。如果我不相信,我尽可以随便找个人来询问,看他是否真正需要我的发明,哪怕我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我的观点也将成立。讲到他个人,他绝不是凭报纸上的宣传认识我的发明的,报纸只起了一个媒介作用,他是由第六感觉感到的。
果然,我费尽心机搜寻我的记忆,实在想不出有谁真正需要我的发明。一般人提都不再提,个别人在谈话中有时提到它,但这个它不是指发明本身,而是指证书和报纸上的文章,他们对发明本身是模糊不清的,如果我硬要强迫他们感兴趣,他们就说我“疯了”。将我的成果送到工业部的朋友可说是最理解我的了,我在这里摘录一小段话,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看待发明一事:
“你交给我的那只盒子我已送到工业部的一个要人手中,我会牢牢地记住你的托付。我已经跟要人说了,这只盒子里的东西是一位科学工作者三十年努力奋斗的成果,他一定会非常重视的,因为目前是一个科学吃香的时代。老弟,你赶上了好运。我这个人,最最佩服有才华的、坚持不懈的人,从坚持不懈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你非同寻常。喂,我问你,昨天有人告诉我那盒子里装的是一条干鲤鱼,这是怎么回事?我一时疏忽忘了打开看一下了。你告诉我那里面是怎么回事,不然那位要人问起来,我一无所知,要闹笑话的。”
贴心的朋友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食客到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是否事情起了本质上的变化呢?他强调他需要我的发明,强调一项发明的存在是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这就是全部。现在由我对这“需要”二字钻起牛角尖来了:是真需要还是假需要?为什么需要?这里面真是复杂万分。首长同志,现在我要对自己作出答复了,我打算将我开始搞发明的时间定在我出生的那天至见上帝的那天之间,虽然仍然模糊不清,但毕竟有了一个规定。也就是说,那灿烂的一瞬是以我本人的生存为前提的,也就是以“我是一个发明家”这个铁的定义为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就万事通达了,余下来的问题就只是为本人的发明成立找出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了,这种理由总是找得到的,不论食客和广大人民群众怎样看,发明家总之是发明家,不是老百姓,不然怎么会持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不然食客怎么会偏住进我家里来?还有每天夜里冲进客厅里来吵闹的这些人,全都是围着那个前提打转转,就像群星绕着太阳转。
食客的话虽有一定道理,可他将全部功劳据为已有也是不对的。如果在他到来之前我毫无建树,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他怎么会独独跑到我家里来落户?在他进屋的那一天,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将我的发明称之为“发明”了,现在他又要否定这一点,这是他的自相矛盾之处,也可能他患有健忘症。我并不打算利用他的弱点,也不打算冒充“超人”,我只是想让自己心里踏实一点,有信心一点,抬高自己或把自己说得过于低贱都是不符合我的本性的。我作出这个含糊的规定,其目的是想使自己头脑清醒,奋发向上,每前进一步都能得到内心的肯定,从不离开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哪怕那目标有很大的虚幻性。说到底,我作出这个规定食客也不会反对,我这个规定与他的规定一点也不相冲突,他可以任意解释,因为实在,他也从未深究过“发明”一词的内涵,他从骨子里不愿别人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只想虚晃一枪,含糊地绕过这件事,然后过渡到烹调之类的事情上去,将他个人的异想天开大肆发挥。我老婆和邻居一、二之流会不会反对呢?照我看来,这群寄生虫才不会花一分钟动脑子来想这类问题呢,这对他们是种酷刑。他们可以在半夜来我家胡闹,连续不断,不畏疲劳,他们干这种事有丰富的经验和纯熟的技巧,每一个人都能充分地发挥自身的智慧和才干、体力。可是只要有那么一次,有人不合时宜地问他们一个问题,他们就要全体生病了,头晕了,不再登门了。不光生病头晕,还要记恨、猜疑、决心报复。我早已从与他们的交往中得出了深切的体会,我的原则是不闻不问,让他们高高兴兴,心醉神迷,有的时候还要故意挑逗他们,提起他们的情绪。比如一天夜里,正当这群人显出一丝儿疲劳之际,本人如猫儿般跳上圆桌,高呼:“请听,权威的心脏是怎样地以同一节奏与我们大家一起跳动啊!”于是大家重又振奋,欣喜若狂。我这一招运用过多次,可谓屡试不爽。看来以上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一旦公布出来,他们只会没来由地欣喜,很快恢复已经停止了一向的胡闹,重新成为我的好同志,现在所有的障碍全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时间问题,一旦瓜熟蒂落,我就要将答案公之于众,这于个人于集体都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从此以后,所有那些不合时宜的努力与企图都成了多余的事,我只管昂头向前迈步就是,食客可与我携手同行,芸芸众生紧跟在我的身后,道路日渐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