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失去了方向感似的,会不会沉沦啊?”
“我们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这些日子,我感到生不如死。”
“通往祖先的那张门关上了,现在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从家里信步往外走,又走到这里来了。我们没地方可去。”
“看看天上这些鸟儿吧,在空气里头划来划去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
开始的时候,这种诉说给我们的生活里增加了烦恼。随着次数的增加,我们变得老练起来了。一些人在诉说时痛不欲生,面临末日,但心底里却知道:这并不是最后一次诉说。明天,或许还有后天,还要来这里。也许那时才是希望死灭的时分?这种老练是好,还是不好呢?没有人去判断。
一天,事情有了转机。
我走在路上,远蒲老师从后面叫住了我。
“阿苕,你愿意当一回勇士吗?”他热切地看着我说道。
“怎么当?”
“我和垃圾老汉要搞人蛇同居,你今夜也来加入吧。”
我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蛇。屋梁上一串一串地挂着,地上一群一群地爬着,就连床上也栖息着好几条。都是那种黄绿色的、没见过的品种,一看就像剧毒蛇。看到我小心害怕的样子,远蒲老师就笑起来。他说总是要被咬一次的,咬了一次之后就不会有问题了。他果然一点都不顾忌,大模大样地踩着蛇走过去,又一屁股坐在一条蛇上头。垃圾老汉从后面过来了,他的脖子上至少挂了十条蛇。我问这些蛇是哪里来的,远蒲老师说是垃圾老汉用那些头发换来的。“他呀,比我还要精明。”
说话间我的脖子就被蜇了一下,立刻头晕起来。我用手一摸,脖子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我想转过头去找那条蛇,但已转不动了。一会儿脖子就肿得像一棵大树的树干那么粗,舌头也麻木了,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朦胧中感到远蒲老师情绪极其高昂,他正大声同垃圾老汉说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困境。我支撑不住,挣扎了几下就往床上倒去。
想到自己有可能完蛋,很是不甘心。但是又动不了,只能用手拍打床板。拍了几下,垃圾老汉就按住了我的双手。垃圾老汉朝我俯下身来,我看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抓起我的一只手就放进他口中,三下两下我的手就被他吃掉了。远蒲老师说:
“看,他的脚指头还在动呢。”
我又感到脚指头被蜇了一下,是不是也被垃圾老汉吃掉了呢?我睡在那里,昏昏沉沉的,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了别人的身体,只能由人摆布。所幸的是倒不觉得特别的痛苦。我的脑袋居然还能考虑问题,我就考虑起究竟是蛇的危害大还是垃圾老汉危害大这个问题来。我刚想到这上头就听见他说:
“当然是我的危害大。你先前卖给我的铜香炉,我用它换了十条眼镜蛇!你想不想留一个全尸?你要是想的话就乖乖的不要动啊。”
远蒲老师说要把我扔到外面去,因为我占了他睡觉的地方。他又抱怨说他现在越来越脆弱了,一点风吹草动就紧张,更不要说在自己家里塞一个大活人了,这简直是要他的命。我想,原来垃圾老汉的家已经成了他的家啊。他俩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不动我,“让他自己清醒。”后来他们就锁上门出去了。
我的身体消失的那一夜他们没待在家里。我能够看,能够听,也能够想,但我没有身体。不知道身体是被垃圾老汉吃掉了还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蛇们在屋里静静地游来游去的,灯光下面,绿色的鳞片闪闪发光。现在我不用害怕它们了,这些沉默的动物是多么美丽啊。
“阿苕,你可要仔细啊。”
我听见远蒲老师在说话,但他不在屋里,他在什么地方呢?我看见了“又一次远征”这几个字。有蛇的夜晚是兴奋的,各式各样的念头连连产生。那些蛇自己却并不兴奋,它们有目的地潜行着,互不干扰,各行其道。我一贯小看垃圾老汉的破屋子,平时视而不见,现在远蒲老师将我带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我那要死不活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又想,既然我摸不到自己的身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会不会是这些蛇当中的一条呢?我盯住了一条近乎淡黄色的小蛇,这条蛇待在墙根,几乎不怎么运动,就好像害羞似的。我决定将它看作我自己。我刚刚作出这个决定,外面的人们就拥进来了。一时人声嘈杂,所有的蛇都消失了。
我摸着自己恢复了正常的身体,吃惊地倾听着人们的奇谈怪论。
“只要我们大声地讲出自己的意见,你也讲,我也讲,事情就会朝好的方面发展。”
“远蒲老师随便占据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成了古老幽魂出没的场所。”
“我们要加油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听说这屋里来过蛇?”
“刚才我睡在家里,有人在我耳边讲起洪水的事,然后我就死命奔到这里来了。啊,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老师啊,老师啊!把我们带出沼泽地吧!”
“听,老黄猫!”
“我以为我活不过今天了,我又活过来了,天哪!”
每个人都在努力说话,谁也不注意谁,场面相当热烈。我回转身,看见远蒲老师睡过的床上坐了七八个人。一会儿那床支撑不了,就塌下去了,铺板塌到了地上。但是没人在乎这个,那七八个人就势坐在地上继续说话。这些人我全都认识,他们都是这城里做小生意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全是些忙忙碌碌、哭丧着脸的穷人,平时很少见到他们有活跃的时候。他们一般说话的时候只说半句,显得极其不耐烦和厌世。如果听者没有从那半句话里头猜出他们的意思,他们有时会咆哮不已,两眼血红,像要杀人似的。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他们的性情彻底改变了,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充满了热望。
外面天已经亮了。垃圾老汉的声音由远而近。忽然,这些自说自话的人全静了下来,然后他们就向外拥去,我也被挟持着到了外头。我并没有看见远蒲老师和垃圾老汉的影子,我仅仅听见大家都在激动地低语:“我的天啊!”看来他们是害怕同远蒲老师打照面的,他们心里有鬼。
我走在清晨的街上,迎面过去的行人都显得有点鬼头鬼脑的。他们要躲着我,我也要躲着他们,我从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嗅出他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老汪朝我走过来了,他一把捉住我的衣袖,情绪激动地说:
“阿苕阿苕,他逼得我没路走了!”
“谁?”
“还能有谁呢?我告诉你,那张大门已经开始流血了,就从木纹里头流出来。我看着那些血,心里想,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呢?你也看见了,我一直忍,忍了这么些天,后来大门才流血的。他真是丝毫不肯放松啊。”
我很疲倦,想要离开,但是老汪抓住我不放。我听到嚓嚓两声,是他撕开衬衫的前襟。他的胸膛露出来,正中有一个鲜红的伤口。
“来!你凑过来仔细看看我胸膛里有些什么!”
我扭过脸去不敢看,他就放开了我。他神情凄苦,似乎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那是另一种伤害,同他胸口的伤无关。
他离开了我。我看见他走得很费力,一只手捂着胸口。
当我抬起迷惘的眼睛时,那些路人已经不再鬼头鬼脑了。有一大群人迎着我走过来,他们每个人到了我面前都扯开胸前的衣襟,于是我看到了一式一样的伤口,伤口全都鲜红,不流血。这些人我不怎么面熟,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他们的衣服,这些衣服全都是用本地产的一种家制粗布做的。这就是说,他们是本地人。可是几乎小城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却从未见过这些人。他们敞开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来,一个个像鸟儿一样从我面前飞过去。这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立刻就愣住了。不,我可不想看!
远蒲老师开始卖葡萄了。他顺着眼摆弄那些绿葡萄,但我知道他已将我们这一群人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们在他眼里成了一群什么人呢?看见他,我胸前的伤口就隐隐作痛,这种痛又有点刺激我的想象,我记起了那个与蛇同居的晕乎乎的夜晚。
老汪忸怩了好一阵,似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开口。
“我现在对那张门的每一道木纹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他终于说出口。
“你瞎跑些什么呢?老老实实地守着它就好。”远蒲老师说话时连眼都没抬。
“是啊是啊,我真是惭愧得很。”
除了老汪,我旁边的这些人都不开口。因为他们全是些心神涣散的家伙,平时叫得凶,到了正式场合就什么都说不出。此外他们还很自卑。远蒲老师挥了挥手,我们大家就往四面散开,离得远远的,但又都不走。这时垃圾老汉过来了,他是来帮远蒲老师送货的,他大声对远蒲老师讲话,将我们称为“蚂蟥”。我们都听到了他的话,心里都很愤愤不平。垃圾老汉对我们并无恶意,他的话很难听懂,他说:“蚂蟥们是传播信息的高手。”我觉得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听懂了这句话,就暗暗地为自己感到庆幸。我瞟着站得不远的老汪,看见他神情古怪,往前伸着两只手臂在空气中摸来摸去的。从他的动作看去,他似乎努力要抓住一个在空中游动的物体,却怎么也抓不住。
今天一大早我们这些人在那座小木楼的前面约好来看远蒲老师,我们中有的人还吹嘘说,见了远蒲老师就要“尽情倾诉”。结果呢,大家都哑了似的,灰溜溜地站在一边。这正是我们这些人的本性,满脑子虚假的大话,真话一句也说不出。
“他是一位世纪老人!”垃圾老汉夸张地吼了一句。
我们往旁边退得更远了,不过还是没人离开。我们到底对什么事不甘心,自己也是不清楚的,只是觉得守在那里,也许就能够目睹奇迹发生。
远蒲老师缓缓地抬起头来了,他的动作牵动着大家的目光。我觉得似乎有一个重物压在他头上,他要咬紧牙关才使脖子得以伸直。他的脸没有转向我们,因为买葡萄的小孩们一窝蜂地拥到了他面前。葡萄在我们小城里是稀罕的水果,远蒲老师的脸上透出一个小贩应有的精明。当他卖完第五串葡萄的时候,他头上的重物就消失了。他的头昂得那么高,哪怕我走近去看,也看不到他脸上有一块老年斑。远蒲老师真是返老还童了。
远蒲老师是不是改变了同我们交流的方式呢?从前,我们同他进行过那种近距离的交流,我们将他看作生活中的依靠,定期地通过他来化解心中的郁闷。后来他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是这种消失并不是真的消失,我们对他更加魂牵梦萦了。他住在垃圾里头,我们的思绪里也就携带着垃圾。当我同老汪进行谈话时,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酒瓶的回收利用价值很高啊。”把我弄得目瞪口呆。现在他的眼睛连看都不看我们,这使我们人心惶惶。静下来的时候,我会想到,这种心神不宁的悬置状态也许是更为有力的牵制?将你抛在旷野里,那里到处潜伏着野兽,而他,也潜伏在一个你所知道的地方,那时你会怎样做呢?我就站在那里东想西想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开。
葡萄已经卖完了,小孩们也已经散去,只有远蒲老师还坐在那块木板后面。我的同伴也已经走完了。远蒲老师嘴角挂着冷笑点燃了一支烟。
我硬着头皮想过去帮他搬木板。
“不!”他将食指竖在脸前说道,“这不是你的工作。”
我尴尬地立在那里。
“你看见桥了么?”
“没有。”
“那些桥是很高很高的,不去注意就看不到。你去吧,回家的路上可能会看见它的。”
我走回了家,什么都没看到。留在我脑子里的,是远蒲老师的那句话。
远蒲老师不正是那种人生道路上的恩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