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是怎么回事?!”
“是舅妈自己去撞玻璃窗,碎玻璃扎坏了她的脸。”
“哦——你剪什么图案?”
阿翠举起手里的活儿,远文看见一条帆船,上面有个村姑。
“你见过船了啊?”他大大吃了一惊。
“当然没有。是别人那里学来的图样。”
远文低头一看,地上尽是那同一种帆船。他感到了小女儿内心的疯狂。
“阿翠啊,我怎么办呢?”
他觉得自己反倒成了无助的孩子。阿翠抬起头来看他,目光里头充满了同情。
这时屋子里头有什么东西摔破了,于是两人一起跑过去看。
摔破的是一大摞瓷碗,阿莲正在将瓷片捡进垃圾桶里。她弯着腰看着地上,好像没看见爹爹和妹妹似的。阿翠抓紧了远文的手,将他拖到外面。
“现在她正在火气上头,不要去惹她。”
“她总有这么大的火气啊?”
“我想,是你回来了她才这样的吧。你什么时候走呢?”
“现在还不知道呢。”
半夜里,远文从窗口望出去,看见阿莲模模糊糊的身影在树丛间晃动着,如同一个鬼。明明知道那是阿莲,他居然还是感到害怕。他不敢在此刻走出去面对大女儿,为什么呢?也许是愧疚吧。当阿莲五六岁的时候,他经常把她丢在外头,让她自己一个人找回家去。那时他就看出她的禀性了,他又欣赏又担忧。“阿莲——阿莲——”他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看来是个不平静的夜,阿翠也在房里发出响动。
本来远文是想去外边走动走动的,但阿莲挡在院门口那里,他没法出去,他不愿同女儿面对面,尤其是在这种月光灿烂的夜里。他走到厅屋里去喝水,阿翠也在那里,她又在剪那些帆船。
“姐姐没和你在一起啊?”他明知故问。
“她担心那头花猪呢,昨天不怎么吃食。”
“爹爹为什么不睡呢?”
“你也没睡嘛。”
“我?我觉得你明天要走啊。想来想去的,就起来了。”
她拿着剪子的手飞快地、灵巧地迂回着,她的心思都集中到了剪子上头。妻子也会一点剪纸,但从未教过阿翠,她是无师自通吗?
他回到卧房里,一会儿就睡着了。中途又不断醒来,听见两姐妹在屋里闹翻了天似的,她们居然将猪也弄到了厅屋里。远文不愿张开眼,他一次又一次重新陷入昏睡之中。天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翻过了几座大山那么累。
兰寡妇出现在院门那里时,阿翠吓了一跳。女人全身裹在黑色的衣裙里头,阿翠看花了眼,还以为是一头怪物呢。她从未同这女人面对面说过话。
“我找阿莲。阿莲不在吗?那就找你吧。”
阿翠微微有点紧张。女人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坐下来,开始东张西望。
“我爹爹已经走了。”阿翠说。
“我知道。你多大?快十四了?你真稳重,稳重的孩子有出息。这个院子变化不大嘛,葡萄架搭得很不错。阿翠我对你说,你会很有出息的。”
她又跑到猪圈里头看了看,然后走出来,笑嘻嘻地说:
“你们这个家,真是井井有条啊。阿莲把她的活儿干得很好,你爹爹就是想忘掉你们也不可能。你们这个爹爹,是个什么样的爹爹呢?”
她像是问她又像是自问。后来她一挥手,对这种问题很厌烦似的。
“你会腌青菜吗?新收回的青菜,要放在露天,吸收很多露水。你看,青菜就像人一样。即便腌在坛子里,它们也是绿生生的。”
阿翠没想到她这么活泼多话,以前还以为她是沉默的女人呢。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身体很沉重,却十分灵巧。阿翠猜不出她来这里的目的。她一开始好像是说了是来找阿莲的,可是阿莲到镇上买油去了。忽然,她弯下身,凑在阿翠的耳边悄悄地说:
“你爹爹其实还在这屋里,不信你听!”
于是阿翠听到了瓷碗从碗柜里掉到地上的响声,她的拳头捏得紧紧的,脖子也僵了。女人刺耳地笑起来。
“不要去管这种事。收青菜的时候,多多用些心思吧。”
兰寡妇走了之后,阿翠心里很乱,她不敢去厨房察看那些碗。她从井里打上水来,去浇那些花儿。她在干活之际,一听见院子外面有响动就冲出去张望,但她什么也没看到。浇完花和葡萄之后,她就躺在爹爹躺过的椅子里休息。一休息眼皮就黏上了,朦朦胧胧地看见兰寡妇用一把小剪刀在剪她的指甲,想喊呢又喊不出,只好由着她去剪。她紧紧地捏着她的手,都剪出血来了。看着这一大团黑色的东西悬在自己身体上面,阿翠更感到这个兰寡妇是怪物。起先她还挣扎了几下,但终于挣不脱。流血的指头丝毫没有痛感,所以倒也不特别难受。阿翠想,莫非兰寡妇是潜藏在后院的柴棚里的?但她分明看见她是从院门外进来的啊。剪完她的手指甲,兰寡妇又去脱她的鞋,开始剪脚趾甲了。恍惚中听见村里的狗在很远的地方叫,接着有一个童声在她耳边说:“树里的桃子全给猴子偷光了,你到底在干吗?”听了这话,阿翠就莫名其妙地惭愧起来,脸颊都发热了。
阿翠醒来时,听见阿莲在后院劈柴。她连忙跳起来,心里头那份惭愧比在梦里头更厉害了。阿莲满头大汗,放了斧头站在那里歇一歇。
“兰寡妇来找过你了。”
“她早该来找我了,我还要向她借钱呢。”
“你们一直来往啊?”
“还不是因为爹爹。兰寡妇是个有办法的女人。我去镇上买油时,一路上都在担心你呢。你现在变得不像以前了,你该不会乱来吧?”
“我什么地方不像以前了?”
“我是说那个葡萄架,你那样讨好爹爹。他躺在那里看葡萄,心思飞得老远老远。”
“你都知道他的心思吗?”
“当然啦。要是你和爹爹一起走掉,把猪也赶走,我怎么办呢?所以我请兰寡妇来家里看看。我可能是冤枉你了。最近我像要发疯似的。”
“啊!”
阿翠感到自己脑袋发晕,她在阿莲的瞪视之下撞撞跌跌往屋里走去,坐在厨房里剥豆子,静下心来想了一会儿,冲动才平静下来了。阿莲劈柴的声音又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一边劈还一边发出低吼,像要杀人似的。阿翠不由全身发抖。
阿莲劈完就到厨房里来做饭了。她将大锅端上灶,开始蒸饭。她弯下腰去用力的时候,穿着塑料凉鞋的大脚稳稳地踩在地上。阿翠向她那只右脚瞥了一眼,发现拇趾和中趾的指甲缺掉了,还有血在往外渗。
“阿莲你的脚……”
“兰寡妇弄的,剪着好玩,干脆将指甲撬掉了。她说试试看我受不受得了。还好,我没什么感觉。奇怪,我一回来,看着你,又不再担心了,你不是那种乱来的。兰寡妇那个人啊,本事大得很。”
阿莲站在面前的时候,阿翠分明听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她就问阿莲,阿莲回答说那是她的骨头响,还将阿翠的手牵向她的膝盖。阿翠感觉到那些骨头正在发生骨裂,她很吃惊阿莲怎么还能站得那样稳。
“我做茭瓜炒肉丝给你吃。”阿莲妩媚地一笑。
阿翠想起她俩藏在柴棚里以防不测的那些钱,心里小小地掀起波浪。
太阳下山的时候,两姐妹又和好如初了。她们一起爬上后山,站在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她们将双手做成喇叭状,好玩似的高声呼叫:
“爹爹——爹爹——”
就这样一直叫到暮霭笼罩整个地区,叫到夜气从脚底下升起。
后来坡底下的兰寡妇从小屋里走出来了,兰寡妇说:
“你们的爹爹啊,斗不过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