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提前哭起丧来了。”胡三老头说,“新元啊,你没路可走了吧?”
“是啊。”
“今天夜里,你来代替我吧。”
“我怎么能代替三爷呢?”
“应该可以的吧,你试一试。”
他说了这句之后就闭上眼,沉浸到他的念头里去了,他不愿别人多打扰他。
我走出我们的街道,来到市场。市场里头人头涌动,撞得我身上很痛。我不停地听到有人骂我“废物”。慢慢地我就习惯了“废物”这个称号。可是我不能老站在市场里,我快要支撑不住了,背上冷汗直冒,眼睛也花了。我赶紧从人堆里溜出来,蹲在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身边。小贩将一个滚烫的烤红薯砸到我怀里,我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不要做乞丐了。来帮我烤红薯吧。”
原来他把我看作乞丐了。
整个下午我都在帮红薯小贩洗红薯。我心里计算着,挨到夜里,看看他睡在哪里我也就睡在哪里。
胡乱吃了点晚饭后,小贩告诉我,他夜里不打算睡了,市场夜里有很多人在打牌,他可以将烤红薯卖给他们,他要干一通宵。
“你想睡觉你就睡吧,我不强迫你工作。”
“我睡在哪里呢?”
“我怎么知道啊。你可以睡地上嘛,我自己就常睡地上,你肯定也是的吧。莫非你给我帮了一下午的忙,就不再是乞丐了么?”
他显得伶牙俐齿的,我说不过他。看看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我就在市场里四处搜寻,看看是否有可供我躺下来的地方。不幸得很,市场收摊后,到处都是光溜溜、硬邦邦的水泥地,变成了一个水泥广场。不要说软和一点的垫子,就连一块木板都找不到了。小贩的铁炉子孤零零地留在广场边上,从高高的帆布的顶篷上零零星星地垂下来几盏电灯,将这黑暗的空地照出一个个的圆圈。我从未料到市场有这么大,这么空,因此心里很害怕。
走了好久,我终于来到了巨大的帆布篷的边缘,这里有一根铁柱,是用来撑帆布的。远远望去,小贩的煤火成了一个微弱的红点。这时我的脚踢到了木板,心里一喜。木板很大,是菜贩在白天摆蔬菜用的,木板上竟然还有一件工作服。我枕着工作服躺下去,伸直了我疲惫的双腿,立刻变得睡意蒙眬了。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远远的地方说话,但我还是睡着了。
我觉得那些人全是从我躺着的木板下面钻出来的,他们人数众多。两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将我拖起来站稳,其他的人就开始在我身上练拳击了。开始那几拳打在我的脸上,我的鼻子开了花,弄得满脸是血,然而并不怎么痛。后来他们又开始猛击我的胸口和肚子。我的肋骨本来就很脆弱,这一击,好像断了好几根。不过不要紧,我仍然可以立在那里,大概因为脊椎没有断。他们似乎有点厌烦,就停下来讨论。他们讨论的内容让我很吃惊。
“胡三爷太不够朋友了,把这种货色交给我们,我都快丧失信心了。”
“这种日子多么难过,我想回家……”那人呜呜地哭了。
“你这草包,哪里还有你的家啊?!”另一人恶言恶语地斥责道。
“胡三爷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我们成了孤魂野鬼了。”
“可怕啊,可怕!”
他们只顾说话,都不来管我了。我趁机溜开去,艰难地往小贩所在的地方迈步。我眼里看见广场那边的一点暗红在晃动,可就是走不到那里。我走呀走的,其间晕过去几次,爬起来又走。这一夜也很怪,长得没有尽头。我看了看手腕上的那只表,发现指针已经停了。这时我又怀疑前方那一点暗红究竟是不是小贩的炉子,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人影。向后一看,刚才打我的那一群人跟在我的后面。他们要干什么呢?我走,他们也走,我停,他们也停。我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往上涌,就咳了两声,吐出一大团东西。我一看,那团东西像是我的肺叶,看来我被他们打坏了。后来我干脆坐在水泥地上,我要把发生的事再想一想。
这个市场,本来是我熟悉的地方,我记得这里搭着铁皮的顶篷,顶篷下人来人往;我还记得它是方形的,里面摆着一长条一长条的菜摊。可是今天夜里,这个市场的面积扩大了好多倍,顶篷成了帆布的,高而又高,用一些很长的钢柱支撑着,从那上头吊下来的电灯像鬼的眼睛,而整个市场不知怎么变成了圆形。
我知道我身后的这些人都是盗贼,可面对面之际,我却一个都认不出来。刚才听他们说,是胡三老头把我交到他们手上的,我却记得是我自己走到市场来遇上他们的。要是早知道挨打并不那么痛苦,我也就不会害怕到那种程度了。反正死不了,肋骨断了我不是还能走吗?现在我有点明白为什么胡三老头已病入膏肓,却仍然可以与人格斗了。一件事没发生的时候,你怕得要命,你身上的疼痛也被无限放大。到事件真的发生了,你成了主角,疼痛反而消失了。
我就这样坐在地上胡思乱想。那群人大概是对我有点不耐烦了,他们中的一个人朝我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住。
“三爷到底是你的什么人?”他问。
“他是我的恩人。”
“这我知道,我是问你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啊。”
“那么你同我们就没区别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大家听听,多么稀奇啊!”他朝着他的同伴喊道,“这家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人!”
“那么你们知道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问题对我们是不成立的。我,我们全体留在这个鬼镇上,是因为我们要回家!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个问题,你明白吗?”
“你们回去不就得了么?”
“回去!这就是你这种人喜欢说的话。一走了之!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不要对我们说这种话,你自己现在试试看回家吧。”
他说完就转身走,回到他那一群人中间。他们在一起商量了一阵就朝着同我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红薯小贩的火炉边。他向我抱怨说:
“整个夜里我都忙坏了。这里满场都是打牌的人,饿了就要吃红薯。我想找你来帮忙,哪里找得到!我就知道你这种人,好吃懒做,要不怎么会去当乞丐。你既然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给你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我一定努力去做。”
“你去把那个大个子口袋里的钱包偷出来给我。那人睡得像死猪。”
“万一他醒来后揍我呢?”
“他醒不来。再说你才不怕揍呢,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你这人抗揍。”
“可我不想去。”
“那你就等着饿死吧。”
天已经亮了,我看见市场又恢复了原样,只是那些摊位下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人,大都是一些中年男子。小贩指给我看的大个子长着一脸胡子,他四肢摊开地躺在过道中间。小贩说他的钱包就在上衣口袋里。
我鼓起勇气走到他躺的过道,悄悄地蹲下去。我刚刚伸出手,手腕就被一只铁钳钳住了。我完蛋了,因为大个子坐起来了。他用混浊的眼睛瞪了我一眼,说道:
“好小子!”
然后他掏出钱包摔在地上,又嘭的一声倒在地上睡着了。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捡了钱包就跑。我的周围有很多人在喊:“抓贼啊!”我看见这些人朝我围过来,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能顺利突围。我突了无数次围,但还在包围之中,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了。当我实在没有力气跑了的时候,我就想,我停下来吧,让他们抓了我去,看会怎么样。然而当我停下的时候,围堵我的圈子也随之扩大了。众目睽睽,但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这些人并不是真心要抓我。这时我又记起我的肋骨已经断了,一个断了肋骨的人怎么还能奔跑呢?实在想不通。既然没人抓我,我就不用跑了,我放慢脚步朝他们走去,而他们,也一步步朝后退,并不打算散开去的样子。忽然我看见红薯小贩也在这些人当中,而后面几排人里头,竟然站着胡三老头!胡三老头正在抽烟,和他面对面站着讲话的,正是我父亲。我停住了脚步。我父亲兴奋地做着手势,不断地向我所在的方向指指点点,显然是在谈我的事情。胡三老头以前从来不抽烟的,现在怎么抽起烟来了呢?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问题。胡三老头大口吸着,烟不断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他有时回应一下我父亲,似乎他的话都很简短,而我父亲根本就没听见他的回应,只顾自己说。他们俩在人群里显得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人们挤来挤去的,他俩却站在那里没动。他们正在决定我的命运吗?
“爹爹!爹爹!”我喊道。
爹爹没听见,别的人也没听见。也许胡三老头听见了,因为他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忽然,人群散开了,他们各就各位地站在自己的摊位前,摆上各自的菜蔬,市场里又忙着做生意了。
我回到红薯小贩的炉子前,他让我把钱包交给他。
他收好钱包,然后对我说:
“你现在可以走了,你妈妈刚才来找过你了。我们这种生活你是不会习惯的,但是你可以常来玩玩。你瞧,我多么粗心,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乞丐呢。”
我刚一跨进家门,就听到妈妈在里面房里大声说:
“你跟了他去,我们就放心了。”
然后她走了出来,睡眼蒙眬地扶墙站着。
“跟了谁去啊?”我问道。
“还有谁,三爷嘛。他肯带着你,我和你爹很高兴。”
“他不是快死了么?”
“傻孩子,他死了还有他儿子呢。”
第二天我在胡三老头的门口等了好久,但他根本没出来,他的儿子和孙子也没出来。莫非胡三老头死了?我又绕到他家后门那里去张望,我听见里头有人在大声争吵。再仔细一听,才知道并不是争吵,因为只有一个人在里头说话,这个人就是胡三老头。似乎是,他在同一个始终不出声的人搏斗,他口里不停地威吓对方,语气显得有些邪恶。可是对方也是很顽强的,所以胡三老头始终征服不了他。胡三老头大声地喘着气,抱怨自己快死了,但还是一拳一拳地打在对方身上。我很想进去看看,无奈门闩得紧紧的,推都推不动。
“三爷!三爷!”我喊道。
门开了,胡三老头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他虽然很瘦,却一点都不虚弱,我觉得他的身体突然之间恢复了。
“原来是新元。”他说,“我打算近期离开一段时间,我正要告诉你呢。”
“到哪里去呀?”
“要今天夜里才知道,我们打算去过一种流浪的日子。”
“你们?”
“就是你每天夜里看见的这些人嘛,你都见过的,还有那个卖红薯的小贩。”
“我也要同你们一起走。”
“不,你必须留在这里,我们才会回来。”
“那我就留在这里。”
“这就对了。我的天,你这么快就长大了。现在你先回家,夜里再出来。”
到了夜里,我蹲在那个石狮子后面等了又等,胡三老头和他的“敌人”还是没来。
我一连等了五天,他们还是没来。
最后一天,当我要离开那个地方回去睡觉之际,有一双手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惊叫一声,奋力挣扎。我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了,一个转身将那人摔倒在地。那人动弹了几下,发出呻吟。借着月光,我看见一张陌生的三角脸。
“你是谁?”
“胡三老头的伙计。”
“三爷哪里去了?”
“他不是走了么?你还来问我!”他翻了翻眼。
这时我看见远处有几个可疑的人,像是要来攻击我似的。我心里很紧张,也很渴望。我似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摔跤的技巧。
“你们来吧!过来呀!”我喊道。
那三个人迟疑了一下,就慢慢过来了。我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摔倒在地,听他们发出呻吟。后来我自己也累得倒在地上睡着了。
我醒来时,太阳照在我脸上,有一圈人围着我,爹爹和妈妈也在里头。
“他可是我的儿子!你们看,他同小偷搏斗了!”
妈妈和爹爹眼里闪着光,很激动,围着我的邻居也很激动,大家七手八脚将我扶起来,拥着我往家里走。
回到家,我的全身仍然是软绵绵的,我感到自己虚弱不堪。
“妈妈,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和人摔跤的呢?”
“那是你还没有振作。你一振作啊,谁都打不过你!”
妈妈叉着腰,一只手挥向空中,夸张地说话。
妈妈的身后,窗帘一抖一抖的,在烧饼铺里同我谈过话的小偷正在玻璃后面观察我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