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香,你打定主意了?”袁氏问他。
蒲香眼睛望着地下,一双大手在裤腿两侧擦来擦去的。
“岩村总比这里好。”少年说了这话后就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袁氏想,他怎么还不走呢?那只龟要从床底下出来了,袁氏不愿他看见它。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就安排好自己的前途,义无反顾地去做别人家的女婿,令他刮目相看。
龟终于憋不住出来了,挨着墙边爬。
“它!”
少年鼓着眼,脸上变了色。
“你怕它吗?”
“我、我……它怎么……它怎么……”他说不出来。
龟爬出去了。
“这里怎么啦?”袁氏又问。
“没有一天不动乱,天天夜里有一场混战。可是白天才是最难熬的呢,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刚才我到您这里来时,路上的那几棵酸枣树把我吓坏了。要知道那可不是什么树,这里的树都不是树。”
袁氏想,不是树的话,是什么呢?他也陷入蒲香的迷惑中了。他在床上坐舒服一点,思维进入混乱的岁月。蒲香悄悄地退出去了,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灵,一会儿,他的身影就被夜幕吞没了。袁氏感到天花板正在洞开,四周的墙消失了。
当他的躯体再次回到屋子里时,他看见袁氏大娘在油灯旁边梳头。梳子刮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发出涩涩的响声。她对他说已经下半夜了。起先她放心不下,到他房里看了看,居然他不在。于是她到周围找了一圈。再回到屋里时,他也回来了。
“黑灯瞎火的,你躲在哪里呢?”她说。
他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也许她知道,却故意问?
“有好几个孩子都去别人家做女婿了。我看这是一件好事,我们村的影响正在扩大。”
她说话时袁氏盯了她一眼,从她脸上看出了她青年时代的眉眼。
“那么秋儿的事呢?”
“或许我会想通吧。”她有点踌躇地回答,“就比如你,虽然瘫痪了,还不是到处跑啊?谁能拦得住?不过像秋儿这样总不露面……”
她突然伤心起来,就离开丈夫往堂屋里走,在那里找了把椅子坐下了。门没关,是她刚才去找他时打开的。外面有个人咳嗽,是蒲香的妹妹。
蒲香的妹妹往屋里探了探头,袁氏大娘叫住了她。
“我找蒲香呢。”她说,“蒲香天一亮就要出发了,可他还不待在家里。你们屋里怎么回事呢?刚才我看见有人影从窗口跳出去,真吓人。”
“你能告诉我那人像谁吗?”袁氏大娘和蔼地将手放在她瘦削的肩上。
“像谁呢,我看像袁大叔嘛。”她哧哧地笑着说。
“可是你大叔的腿坏掉了啊。”
“前些日子,我亲眼看见一个没有腿的人挑一担萝卜进城呢。那个人像浮在空气里头的半截人。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我指给别人看,别人都看不见。啊,我好像看见蒲香回去了,我得走了。”
袁氏大娘听见丈夫在咳嗽,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想,既然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就不应该绝望。
春天里,鸭儿鸟儿在地头吵成一团的时候,袁氏大娘感到漆黑一团的前途有些敞亮了。她看着村里人三三两两往外走,便想起丈夫的话:“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就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她眼前出现了种种的可能性。看来幽灵的世界不是不可能存在的啊。
“大娘,我见过你的那只龟了。它正准备从悬崖上摔下去。”阿七眨着眼说。
“阿七,你打算一辈子住在你叔叔家啊,应该自己盖房。”
她说这话时做出郑重的神气,为的是把话岔开。
“那有什么。盖房?我怕麻烦,再说钱也不够啊。”
她很喜欢他这种纯朴的态度,这个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包括她丈夫。从前她住在城里时还不会这样来考虑问题呢。乌龟的事又萦绕在她心头了,她想象它在悬崖上探头探脑的样子。如果秋儿当时是怀着和乌龟同样的心态呢?从前她一直把秋儿当城里人看待,看来他本质上还是个乡下人,难怪丈夫同他之间有某种沟通。
她还想和阿七说些什么,可是阿七已经走远了,他着急去打工呢。这里的人都这样,早出晚归,和日出日落一样。袁氏大娘想象着乌龟的历程,她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伸向无限深处的、闪光的环,这个环就是乌龟的路线。乌龟至少要一年时间才完成它的环行。当它沿着既定目标爬行的时候,它是不知道畏惧的。她记得有一天早上,她去给它换水,看见它将脑袋从碎米和饭屑里头抬起来,它整个的表情显得那么悲凉。那个时候秋儿也对乌龟很感兴趣,他可以没日没夜地坐在缸边陪它,灯油都熬掉了几瓶。“他太投入了。”她对丈夫说。丈夫的态度却很暧昧,似乎不愿谈这事。没多久它就走了,然后秋儿也走了。
“走了好!走了好!”
袁氏大娘吓了一大跳,一回头,看见是蒲香的父亲。男人露出一口黄牙。
“你说的是蒲香吗?”
“是啊,还有秋儿。”
她很讨厌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可是又觉得他气势压人,自己没法反驳。男人进了屋,往她丈夫卧房里走去,然后顺手关上了卧室的门。谈话的声音响了起来。袁氏大娘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于是很心烦。她拿了布袋打算去镇上买面粉。
她走到路上,感到脚发软,这是近来常有的事,就好像会要一脚腾空,踏入无底的深渊似的。野草在荒地里旺盛地生长,到处都洋溢着一股邪恶的活力。慢慢地,袁氏大娘被感染了,大雁的队形开始令她的眼睛发亮。她走了好久,没有碰到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周围的土地还是大片大片地荒废着,人心始终收不拢,几乎是全体向外,哪怕是残废的丈夫也不例外。从前进村的时候,她曾看见村头有一间很正规的砖房,顶上盖的是蓝色的琉璃瓦。她问过袁氏,袁氏说那是一栋空房,房主人早就离开了。一开始,去地里干活经过那栋屋时,她总爱驻足打量它,想象一番屋内的生活。这种颓败的村子里居然有这样用心盖起来的房子,真像一个异物。大约在她到来的第三年,房子就被拆了。村人们拖走了那些砖瓦,在原地搭起了一个瞭望台,也不知是用来瞭望什么的。现在她经过这个瞭望台,忍不住又登上去看了看。然而这一次,她看到的情形让她吓了一跳。在那个杉木搭起的平台上放眼望去,整个村子完全变形了。没有村子,只有光秃秃的沙地,沙地上显出一个一个的黑洞,洞里冒出烟来。那些烟升到一定的高度就凝成一大片,笼罩在这沙地之上,使整个风景看上去暮气沉沉。袁氏大娘立刻下来了,荒地那边有人在叫她,那人挥着手,一跳一跳的,很着急的样子。待她走过去时,那人却又不见了。她一低头,看见了她的龟,龟正在爬进草丛里头去。却原来龟一直在村里啊,她以为它旅行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呢。她注视着龟消失在草丛里,又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沙地风景,心底刚才萌生的那种活力又被窒息了。
一路上她再没碰到人。
直到进了镇口,才看见有几个汉子坐在街边的树底下喝酒。
买面粉的时候,长脸的女营业员告诉她一个消息:地震的消息早就发布过了,这一带正好属于灾区。之所以消息被隐瞒,是怕引起混乱。
“你就买二十斤吗?为什么不多买点?”
“多买干什么呢,没有用的。”她困惑地说,手在微微发抖。
买了面粉往回走的时候,她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也许她可以就此出走?
到仲夏时,袁氏差不多可以天天用凳子撑着向屋外移动了。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好心情地看着那群觅食的鸭。袁氏大娘在西边的地里给茄子浇水,她的身影在蔬菜之间移动着,像一幅画一样。他记起那只龟有好久没来了。这一次,它的活动圈子扩大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当然,不管扩大到哪里,它最终还要爬回来的。他眼前出现它全身蒙灰,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爬行的样子。
蒲香回来过一次,回来的目的很奇怪,找人为自己定做一副棺材。
“年纪轻轻的,着什么急呢?”他对蒲香说。
“做了这事就放下一桩心事。再说,趁现在有能力,早点办了好。”
他说话的神气显得成熟了很多。
一天早上,袁氏尝试着甩掉凳子,站起来走了几步。这小小的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喜悦,只是令他感到紧张。他已经习惯了躺在床上的生活,如果恢复了行走能力,是否意味他要开始行动了呢?
袁氏大娘站在水缸边注视着丈夫,她心里也很紧张,因为昨天夜里,她清楚地听见他在同儿子说话,只不过秋儿的声音听不到。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心底对丈夫的怨恨完全消失了。后来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落水。尽管知道水很深,也没有人来营救自己,脑子却是出奇的冷静。而此刻,当她看见丈夫迈动脚步时,她就想起了那只龟的行踪是多么的难以预测。所有的人都外出打短工,只有他们俩留守原地,为什么呢?想来想去,大约是因为这块土地上的那些秘密吧。说起来,从第一天起,袁氏就向她说到了那些秘密,只不过当时她没听懂。
她想到这里时便看见丈夫朝她回过头来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