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2 / 2)

情侣手记 残雪 1353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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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对不起你爹爹了。”齐四爷说。

齐四爷没说我哪方面对不起爹爹,却对我说起爹爹的一个心愿。

“你的爹爹,他想把自己家后面那座山变成猴山。我在猴山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来看我,那一次他告诉了我这个计划。当时我鬼迷心窍,同他想到了一处。过了不久我就回家了,抱回了两只小猴,一公一母。我们喂了它们食物以后就将它们放到你家后山去。那两只猴第二天就死了。究竟怎么死的查不出原因,你爹爹还掉了眼泪。我……”

他说不下去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又有一匹马将头部从窗外伸进来探望。这是些什么样的马呢?如果说它们是幽灵,我又为什么摸到一根根的草呢?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掉眼泪,有一回他肩膀上长了碗大的毒疮他也没有哼过一声。

我站起身,默默地抱住马的头,草梗在我指头间发出沙沙的响声。忽然,我感到在这一层草里头有一个活物在挣扎,它那么痛苦,弄得马头摆来摆去的。

“啊,啊!”我说。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自己那么想去猴山了吧?是你老爹把这个念头塞到你脑子里去的,你再回忆一下看是不是这样。”齐四爷的声音镇静下来了。

事情并不是这样,我爹爹从未同我提到过猴山,哪怕暗示也没有。齐四爷干吗要胡扯蛮绊呢?是他自己向我说起猴山的嘛。我爹爹一坐下来抽烟就感叹“末世风景”什么的,先前我根本就不认为他会喜欢猴子。一想起那些会说我们的方言的猴子,我又焦急起来了。我在马的前额拍了一掌,它挣脱我跑开去,同另外那几匹会合了。

“齐四爷,我们快去山上吧。”我哀求他说。

“敏菊啊,我们已经晚了呢。你还不明白吗?我们被这几匹马堵在屋子里头了啊。这都是因为你,你说你走不动了,要休息,我就带你来了这里。谁想到它们埋伏在这里等我们啊。”

齐四爷呻吟着躺到床上去了。他说他不再管我的事,我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自己负责。还说他管了我这么久,实在管不了了。屋里黑黑的,一下子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看不见齐四爷,床那么宽,也许他躺到最里面去了。我因为心里害怕就用手一路摸过去,却没有摸到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消失了呢?会不会床铺靠着的这面墙有个暗门呢?

我决心到外面去,我不觉得那些草马有什么可怕的,即使草的外表底下有活物藏着也不可怕嘛。

我在屋后慢慢找,终于找到了青石的阶梯。我顺着阶梯往马路上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马路上已经空了,没有人也没有车,空气因而很新鲜。我闻到了露水的味儿,莫非天快亮了?在马路下面,我刚才休息的地方,响起沉重的马蹄声,似乎是那几匹马在那里奔跑,奔跑的场地是一个广场。但我刚才并没有见到什么水泥广场啊。我停留过的那栋屋子也找不到了,那地方只有几棵没有树叶的枯树,鬼一样立在空空荡荡的地上。马的身影却看不见。我摸摸背上的干粮,还在,怕什么呢,天总是要亮的嘛。

虽然黑蒙蒙的,虽然不能大踏步地前进,我还是开路了。我在脑子里想着爹爹的事,我记起出门前我听到他在厨房里对母亲说:“永植这小子,天生是个贼种。”他的口气咬牙切齿的,大概永植又偷了厨房里的什么东西吃了。我哪些地方对不起爹爹呢?我干活躲懒,这地方的人都这样,因为吃不饱嘛。爹爹也并没有因为这事骂过我啊。那么,是因为我没有早一些提出来同齐四爷去猴山?我是提了的,他不答应我去嘛。他既然不答应,也不应该怪我嘛。现在他将我晾在半途,不关我的事了。这个齐四爷实在是怪得很。

至于找不找得到猴山,我是没有把握的。我这样走下去,总会走到马路的尽头的。但如果天还是不亮呢?如果碰不到人呢?如果碰到了人也还是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呢?如果碰到的是一个熟人,他是母亲派出来抓我回去的呢?如果……我愿意多提出些问题塞满脑袋,这样就不害怕了。要不,这空空洞洞的脚步声真是令人发疯啊。如果永植在这里,他一个人掌握了猴山的秘密呢?刚才在那屋子里,我在梦中听见他说:“我可是牺牲了一条腿才获取这些事的底细的。”

“永植,永植,”我对着空中说,“如果你一个人到了猴山,可不要把我丢在这半路上啊。你应该给我一点信号。”

有一辆独轮车远远地过来了,轮子发出的声音像婴儿的哭泣一样。到了我面前,这辆车竟然停了下来。

“大爷,您能告诉我猴山离这儿还有多远吗?”

“傻瓜,下了马路就是。”回答我的竟然是一个稚嫩的声音。

他老模老样地坐在独轮车的车辕上,对我说:

“你这个家伙,过来。”

我走过去。

“你刚才骂谁?”他一边点燃烟斗一边说。

我在火光里看到一张光溜溜的孩童脸,不会超过十三岁,因为我不回答,他又提高了嗓门:

“你一直在骂!我都听见了!你骂谁?”

“我、我不知道。也许是永植吧?是吗?”我为他的气势所压倒了。

“他比你好一百倍!你跑了来找猴山,你知道猴山是什么样的吗?就是那些长着乱草的石头山,像墙壁一样陡直,没有谁爬得上去!那上头也没有猴,倒是有一些鹰在那里筑了巢。喏,东边就有一座。”

他将下巴往右边一扬,我顺着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原来你认识永植啊。”我讨好地对他说,“你说说看,是不是快天亮了?”

也许,我急于想从他口中套出点情况来。

“我们这里是乌县,根本就不会天亮的。原来没人告诉过你啊?”

他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

“上山的事,就不要考虑了吧。你看这墨墨黑黑的,怎么上山。你又不是永植,你要是他的话还可以考虑。”

“永植只有一条腿,怎么会比我还灵活呢?”

“你就是有十条腿,也上不了这些猴山!”

他突然生气了,推着他的独轮车就走。

事情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齐四爷骗了我吗?也许从前是有猴山的,现在已经变成荒山了?要知道连永植都相信这个啊,他可是什么都不相信的。我摸索着想下马路,我用脚往下探,探到那些溜溜滑滑的青石板,但却不知道哪里有阶梯。我又换了好几个地方,情形还是如此。我记得乌县这一段的马路特别高,我和齐四爷走下去都要走好久,如果我就这样从铺着青石板的斜坡滚下去,恐怕一下子就没命了。在这种墨黑的夜里,齐四爷凭着记忆就可以轻易地找到下去的阶梯,可见他对这条马路有多么熟悉。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办。又有一辆独轮车过来了,还是发出婴儿的哭声。我打算问问这个人。

“你这个倒霉鬼,还没死心啊?”

原来是那个小孩又回来了。

“每一年,都有十几个人从这里滚下去,砸破了脑袋,这里是鬼门关呢。”

他发出阴森的笑声,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不像一个小孩了。

“你到底是谁?”我问他。

“那一年你到地里去挖红薯,山路边有个人被猎人设下的陷阱里的铁夹夹住了脚,你还记得吗?那个人就是我。”

我当然记得那回事。我去挖红薯,突然下起暴雨来,我身上湿透了,心里很烦,扔下工具往山下跑。然后就看见那个花白胡须的老头。老头的样子很可怕,满嘴都是血,坐在路边动弹不得。他凶狠地盯着我。我起先踌躇了一下,接着立刻往山下奔去,头也不敢回。

“那是一个老头,怎么会是你呢?”

“你看看我,我是一个老头还是一个小孩?”

我朝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天太黑了。说不定他真是一个老头,可我刚才看见的却是一个小孩。我就伸出手去摸他的手,可他用力甩脱了我。

“你要干什么?”

“你的手不像老头的手啊。”

“像你这样以貌取人的家伙,我碰见过好几个!”

“你告诉我从哪里可以下去,好吗?”

“我说过了,你就是有十条腿也到不了猴山!”

他推着独轮车又走远了。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也同齐四爷一样,终日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他们两个人都对我不满,是不是在暗示我,要我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呢?我要下马路,我不下去,就永远到不了猴山。我又用脚沿着陡坡往下探,探一下又换一个地方,弄得满头大汗,还是一无所获。到处都是这一式的溜溜滑滑,到处都没有下去的出口。

“我是你的舅爷三永!你这忘恩负义的小鬼!”

那人在远处向我喊话,他似乎又推着车过来了,他为什么总不走远,总不离开我呢?是为了看护我吗?我没有舅爷,原来有一个,后来死了,死得特别丢人,是同别人家妻子私通,被人扔到粪坑里淹死的。但他不叫三永,他叫矮秀。

他又过来了,他凑上前来问我:

“你知道我车上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猜得出呢?是你爹爹坐在这里呢。你过来,来摸一摸他,他喝醉了。”

他拽着我的手往那黑影上贴去。

“三永,你又在搞什么名堂?由他去嘛。”

果然是爹爹的声音。但爹爹似乎不想理我。他说“由他去嘛”。看来他早知道我在这里。我心乱如麻,又记起齐四爷说我对不起爹爹的话。

“爹爹,您怎么也来了?”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就不能来吗?我总是在这条路上的。这里,风景好啊。”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好像患了感冒。

“爹爹,我要去猴山呢。”

“好,有这个决心是好事。”他干巴巴地说。

“可是这里下不去,我怎么到得了山上呢?”

“这小子,学会想问题了,好!”

“我应该从哪里下去呢,爹爹?”

“这种事,你不能来问我。你在家里就那么懒惰,现在还没改。”

那个三永过来推车,他们又一块离开了。三永还边走边对我说:“我早告诉你了,十条腿也不行。”

现在我真是郁闷。大家都在关注我,可又都丢下我不管,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这里是不是乌县呢?如果不是乌县,即使我下了马路,也会找不到猴山啊。这个三永舅爷不是说“十条腿也不行”吗?我干脆坐下来等,等三永舅爷和爹爹再一次回来,那时我就要提出同他们一块回家去,反正也去不成猴山了嘛。

在我来的路上,紧靠马路的洼地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似乎火是燃烧在那些茅屋顶上,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人在喊叫。那里有点像我和齐四爷待过的地方。我想起爹爹责备我懒惰的话。现在齐四爷有可能遭难了,按照我偷懒的习惯,我应该装作不知道才好。可是爹爹责备我,是希望我改掉我的坏习惯吗?

我抬起脚来往回走,走了好久,才到达起火的地点。原来真是我和齐四爷待过的地方!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青石板的阶梯。到处都是烟,下面洼地里的那一排房子都已经烧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我越往下走,那股臭味就越浓,但是洼地里静悄悄的,大概一个人都没有。我用衣袖擦着被烟熏出的眼泪,想要看清下面的情况。火势已经越来越小了,有一瞬间,我似乎见到一匹马在跑,那是一匹丑陋的马,身上没有毛。待我要睁着眼看清楚时,马又不见了,空空的水泥坪上除了烟,什么都没有。

“齐四爷!齐四爷啊!”

我叫喊着跑进没有了屋顶和窗子的小屋。大概因为没有东西可烧,屋子里的烟已经不那么浓了。齐四爷就躺在我脚下,此刻他正慢慢地坐起来。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他。和我一样,他背上还背着干粮袋呢。

“你受伤了吗,齐四爷?”

“我?没有。这算什么,比这还……”他猛地咳起来。

我蹲下去帮他捶背。

“你,你怎么又来了?你来了好,我们可以回家了。”他说。

“可是我们还没去猴山呢。”

“你这个傻小孩,这下你对得起你爹爹了。”

“齐四爷,着火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跑出去呢?”

“跑?往哪里跑?到处都是火嘛。你看窗口那里。”

“窗口”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了一个方洞,三匹没有毛的马挤在那里,外面的零星火焰不时照亮它们那难看的头部。其中有一匹似乎在流泪,大约是被烟熏的。我感到齐四爷很惊恐,因为他正往墙角爬去,好像要藏起来一样。

“不过是三匹母马。”我低声说。

“你以为那是马啊。”他的声音比我更低,“但愿我能和你一起回家。那一年,就是它,就是它……”

他说不下去了,要咳,只好死死忍住,简直憋得要疯了一样。

我一回头,看见那匹流泪的马将前身跨在了窗台上,它似乎想跳到屋子里头来,它的两个同伴被它挤得一动都不能动。

我走近窗口,轻轻地抚摸它。我感到它那没有毛的皮在我手掌里像缎子一样柔软,这种感觉很怪异。我将脸颊贴近它的脸,它的眼泪就流到我的脸上。就着闪耀的火光,我看见那不是眼泪,是暗红色的血。现在它乖乖地蹲在窗台上了,血还在不断流出来。我想,它该不会死吧?齐四爷怎么害怕这样一匹病马呢?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恩怨呢?我正在想着这些疑惑的事,忽然啪嗒一声,母马掉下去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正在垂死挣扎。其他两匹马蹲在它身旁,惊恐地看着生命从它身上消退。我看见它的口里也在往外冒血沫。

在窗口的对面有一根很粗的拴马的木桩,它燃烧发出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场景。但是现在,木桩已经烧完了,四周又归于黑暗。那两匹马幽灵一般在周围走动,大概舍不得扔下自己的同伴。

“它死了吗?”齐四爷在黑角落里高声问道,声音之大让我吃了一惊。

“它到底还是死了。我看见它故意往火堆里钻呢。现在我可以回去了。不过账迟早还要算的,另外那两个家伙还在嘛。”

“齐四爷得罪了这些马啊?”

“我早告诉你了它们不是马!你这个小家伙是势利眼,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可以走了吗?”

“现在还不行,它们还在院子里。你听,它们在啃石头,一定饿疯了。你把我这一袋干粮扔到院子里去吧。”

我拿着干粮袋出去,外面烟还相当浓,我的眼睛受不了,于是将干粮扔在地上就跑回屋里。我听到身后马蹄嘚嘚地响着。

当我回到屋里时,齐四爷已经不见了。我想了想,断定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那么,我也只好回去了。

我又一次爬上青石板的阶梯。我看见那两匹瘦马在零星火光的照耀下时隐时现,整个院子,包括那边的水泥坪给我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我从前一定到过马路旁的这些地方,只不过后来忘记了。我的脚跨进马路时,我并没有打算说话,但我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永植,你也回家了吗?”

我说出这句话后吓了一跳。然而永植果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他的腿也好好的。他说:

“敏菊啊,这一趟旅行你受苦了。”

“那么你看见猴山了吗?”我问。

“啊,你还惦记这事呀。我总算搞清了,有人告诉了我。猴山嘛,是一个梦,齐四爷梦见它,你爹爹也梦见它,这些个夜里——我们出发以来就总是夜里——我也梦见了它。它是什么样子呢?让我告诉你吧:它是座荒山,里头有野鸡,我带着猎枪去打它们,好几次我都打中了。可是没有用,被我打中的野鸡都不见了,无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这种山啊,什么东西它都吞到肚子里去。因为在梦里找不到野鸡,我就不愿醒来,想将那梦接着做下去。”

永植沉默了。他在路边坐下,好像累坏了。

“永植啊,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你先走吧。我没脸见人。一回家就天亮了,我害怕招人耻笑。还是这墨墨黑黑的好,我都习惯了。我刚才碰见你爹爹,我喊他他不回答,我就知道他在梦到猴山。梦到猴山的时候,人就不怕别人耻笑了。”

我朝马路下边看去,我又看到了那两匹马,马蹄嘚嘚,它们在水泥坪那里跑圈子呢。田野里的草垛烧燃了,它俩在火光里显得十分英武。

“那我先走了啊。”

“你走吧,你可以早点回家,反正你对那事又不知情。我嘛,可不同了。我只能半夜里钻后门。现在我要靠着这棵树睡一下。”

我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加快脚步。我来的时候,这条路上的独轮车如千军万马,现在他们都到了猴山了吧。从我记事起,我就看见这条马路上车来车往,太阳亮堂堂,阳光下繁忙又喧闹。现在却是墨墨黑黑,空空荡荡。我们住在偏僻的乡下,是谁修了这样一条马路呢?都说这条大路通到乌县,可是我,不能确证我碰见过乌县的人。我听母亲说过,是外县的人修了这条马路。马路本来不从我们村穿过,因为修到我们邻村那边时,一座小山突然崩塌挡住了道,这才绕到我们村来的。母亲还说马路竣工典礼那一天,邻村那些戴黑袖章的人将一条路堵得严严实实。那是一个大村,有上万人,山崩埋掉了两千多人。小时候,我认为这条路很险恶,从来不敢走得太远,最多就走到齐四爷家。

每次我偷懒,妈妈就骂我说:“你的脑袋里头黑得同那条马路一样。”那时我很不理解她的话,马路明明是亮堂堂的,怎么说黑呢?看来妈妈也是早就通晓这里头的奥秘的。

我在一棵大树底下蹲下来大便,我大便的时候听见远处有人在吆喝。我大便完了继续赶路时,就想起了邻村的那些孤儿。那里叫板村,板村的孤儿没有固定的居所,他们散落在草垛里、桥洞里,甚至树洞里。这些人劫后余生胆大包天,他们什么都偷。如果你在地头睡着了,他们就偷走你的鞋子。我们出发时齐四爷嘱咐过我,说之所以要夜里走,是为了避开那些孤儿。他要我不要弄出响声。“那些家伙全在洼地里蹲着。他们一下子就会看出来你我不是鬼魂。”

吆喝声渐渐近了,声音是乡音,那么我已经出了乌县了?

“你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等了这么些年你还是来了。”

那人站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却不走拢来。

“这样一个夜半时分,你站在一个这样空空旷旷的地方,稍有闪失的话,你可就回不去了啊。”

“您知道去猴山的路怎么走吗?”我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怎么不知道,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要去的。我们不把那条路告诉别人。我们等你来,知道你会问起那条路的事。我们不告诉你。”

“你们等我来干什么呢?”

“等你来问那条路啊。”

他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像认为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懂,真是太傻了。

我朝他走近几步,他就后退几步,很警惕的样子。我听出来他的身后还有一些人,我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些人影。

“你们是孤儿吗?你们不会杀我吧?”

那人笑起来,后面的那些人也笑起来,他们笑得我心惊肉跳。他笑完了,就问我:

“你见过那些母马了,对吧?”

“是啊。”

“那是我们在坟地里养着的,没有草的时候也吃尸体呢。你看多么有趣。”

后面那些人逼尖了喉咙喊道:

“你看多么有趣啊!”

在人群当中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难道那些马上来了吗?我转身继续往回家的路上走,我要躲开这些可怕的人。

“你啊,连亲戚都不认了吗?我是矮秀呢。”那人在我身后刺耳地说。

“我同孤儿们在一起,过得很好,我们就等你来呢。你总算来了,我们这就放心啦。先前啊,大家猜来猜去的,不知道你来不来。我同这些孤儿一起,夜夜推着独轮车在马路上走,推过来推过去的,心里寂寞得很呢。”

他跟我走了一阵,觉得没趣,就不跟了。

我并不怕矮秀,他毕竟是我的亲戚。可是他为什么会同孤儿们搅和到一块去了呢?齐四爷告诉过我,说夜里游荡的孤儿全是已经死了的人。我想,即使是鬼魂,也是有区别的,那些孤儿毕竟是心怀叵测的板村人,本来马路要从他们那里穿过的,现在却成了荒村,板村人年年来我们村里讨饭。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心急如焚地往回赶。刚才矮秀说“放心啦”,什么事情放心了呢?原来这些鬼魂一直在猜测我这个活人的事,真让人起鸡皮疙瘩。先前我躺在齐四爷的小屋里,听着独轮车在上面来来去去的,但我绝对想不到是死鬼在推车。这个齐四爷,躺在那里听了那么多年,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会不会是为了听死鬼推车,才特意将房子建在路边的洼地里呢?

我虽然已经将孤儿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了,可我老觉得路边的洼地里有马儿在跑动。齐四爷那么怕那些马,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必须快回家,在这条路上,所有的事都没个定准,都潜伏着危险。

我跑着跑着却又撞上了爹爹。还是那个三永推着爹爹。

“敏菊,你怕什么呢?那几匹马早就到过我们家里。只有齐四爷才应该怕它们,他同孤儿结了仇嘛。”

爹爹在抽烟。

“爹爹,回家吧。”

“你先回去。我不要紧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来。我每隔几天就出来一次,总是你舅爷推着我。为什么要他推?因为我的脚不能落地。这里的风景好啊。”

“爹爹,我可以和你一块走吗?我不愿一个人回去,家里冷清得很。”

“胡说!你这就回去。那两匹母马等在家里呢。”

“母马?”

“是啊。你是一个小孩,不用怕它们。你又没同孤儿们结仇。”

我到家的时候,天还是没有亮。我摸进厨房,听到哥哥的说话声。他正在寻火柴,他说必须马上将灶膛里的柴点燃,黑咕隆咚的要出事。

他先是点燃了茅草,后来那些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接下去我就听见院子里马蹄嘚嘚地响,是马儿奔出了院门。哥哥在烧水,说要煮一大锅粥。

“天快亮了吗?”我问他道。

“你还不知道啊。现在是……现在是……啊,我不说了。”

他蹲下去拨火,不理我了。他脸上有种绝望的表情。

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前面房里的椅子上。为什么她不点灯呢?

“敏菊啊,你爹爹时常说起的末世,现在已经到了。我们都做好了准备。你呢?你怎么打算?你出去了这么久,总算回来了。”

妈妈说话时,哥哥在厨房里大叫了一声。我拔腿就往厨房跑去。

“是妈妈干的,啊……她在灶膛里放了一包毒药。”

他用衣袖捂着眼转来转去的,忽然弯下腰,将整个头部塞进水缸。

我的眼睛也感到很不舒服,我就逃离了厨房,跑进卧室,闩上门。一会儿母亲就在外头捶门了。她“敏菊、敏菊”地叫个不停。

我站在窗前。窗外有个人划燃了一根火柴,正在抽烟。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似乎早就看见我在房里,他朝窗口转过身来,大声问道:

“马儿到院里来过了吗?”

“你是谁?”

“我是谁?我不记得了。反正我是孤儿。是你母亲召我来的。”

他的声音里头有股无赖的味道,我不想理他。但他又发问了:

“你听你母亲的话吗?”

见我不回答,他就独自感叹道:

“有母亲真好啊。在外游荡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呢?”

不知怎么搞的,我闩好的门被妈妈撞开了。她往窗前急步走过来,那个黑影立刻就潜逃了。

“他是来偷我们家的羊的,一个混进来的骗子。他根本就没死,长期在我们村混。山崩时,有块大岩石挡住他家的一面墙。那块石头,是从很深的地底长出来的。敏菊啊,你总算回来了,可是你爹,他还不甘心。”

妈妈坐在我的床边,似乎想对我倾诉什么。

“妈妈,我还是走吧。我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不是吗?”

“你走吧,你走吧。我给你准备干粮了,你看!”

她将一个大包袱推到我的怀里,那里头的窝窝头还是热的呢。

“你回来之前,我一直在给你蒸窝窝头。”

她笑起来,那笑声令我发抖。

我背上包袱赶快往外走。我走到院子里还听见哥哥在厨房里怪叫。

天开始有点蒙蒙亮,先前站在窗前的那个人盯上了我。

“快上马路去,这里不安全。这里天一亮,什么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和这个人一前一后爬上了马路。我又进入深沉的黑暗之中。我想,为什么在马路上,天就不亮了呢?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应该往哪里去。我没有目的地。”我对这个人说。

“这没关系。这条路只能通乌县,你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也笑起来,他的笑声同妈妈刚才的一模一样。

“要是你仔细倾听啊,可以听到你哥哥在厨房喊‘救命’呢。”

我停下来想辨认那些模糊的声音,可是大队的独轮车过来了,一会儿我就被他们挤到马路的最边缘去了。那个人在我耳边说:

“那一回,是我代替你去死的啊。你抬头看看天吧。”

我一抬头,看见一颗星闪了几下,很快又不见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身上似乎有电流通到我身上,我一阵阵发麻。然后他将我往前一推,叫我快走。

独轮车不断撞在我身上,连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没有掉到马路下面去。

这一次,我决心独自走到乌县,走到猴山里去。不论有什么东西阻拦我,我也决不回头。如果一个人要做一件事,谁能真正拦得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