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爱情(2 / 2)

情侣手记 残雪 10064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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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很不喜欢巡警说话的腔调,可又觉得自己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令他很懊丧。他突然感到自己的两条腿是那样的老迈,疲惫,他一步也走不动了。他四处张望,想知道“她”是否还在附近,他多么想同她说话啊。巡警埋怨说:

“你怎么又坐下了?你太优柔寡断了。坐在这黑地里,你以为生活有希望了,其实呢,你正走进一个死胡同,这种事,我看得多了。”

四爷想,他又用这种腔调同自己讲话了,几十年都已经过去了,这个老家伙还是坚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加以否定。他那么自负,认为只有他才知道实情,可是实情到底是怎样的呢?四爷的食欲又一次消失了,他不想去夜宵一条街了。这一大片空地,这些个炉火,此刻让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儿童时代的一个场景。那时四爷的父亲总在外地干活,冬天里,四爷将双手拢在袖筒里,到一个卖馄饨的老头旁边坐下等父亲,那老头使用的就是这种大铁桶炉子。老头总爱摸摸他的头,说同一句话:“你家的房子是从地里头长出来的。”现在那房子已经没有了,四爷住在高楼的临时住所里,一连好多天想了又想,最后才在“她”的帮助下理解了百年老屋从地面消失这件事。然而眼前的这些炉子,这些明亮的炉火,怎么一点也不使他感到温暖呢?巡警又不见了,四爷觉得这人一辈子总是躲躲藏藏的。

忽然,他的耳边响起了杂乱的呼哨音,是那些厨师口中发出来的。四爷一辈子里头从未听到过这么可怕的声音,他用手死死捂住耳朵,那些声音还是刺痛他的耳膜。他心里生出末日来临的预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下站起来,抱着头就朝场外跑。他的前面也有好几个人在跑,其中一个似乎是自称是巡警的儿子的汉子。他们跑得快,四爷跑得慢,落在后头的四爷被那些噪音撕裂着,脑袋都要炸开了。

他终于回到了酒吧一条街。他喘着气回头一望,那黑黝黝的大片空坪已经不见了,那里正是夜宵一条街的所在,大排档的明亮灯光刺破夜空,蒸气弥漫在空中,桌椅间人头攒动。他不想吃东西,他要回家,这时他又听到了哭声。

“你怎么可以从我肚子上踩过去?啊?”自称巡警的儿子的汉子说。

他扯住四爷的衣袖哭哭啼啼。

“你回去吧,你回去吧,你不要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

他一边啜泣一边将四爷用力一推,然后自己缩进一个酒吧里头去了。

那一天,四爷睡到下午才醒来,他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关于“她”的。她还在不在此地呢?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在这里,又在那里呢?他竭力回忆她那美妙的肉体给自己的感觉,可是在所有的场景中,他都像是一个第三者,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自己的替身,在同她缠绵。白天里从高楼上望出去,酒吧一条街和夜宵一条街都可以看得见,但是他在夜里到过的那个空坪根本就不存在。他回忆起她说的那半句话“你自己……”,有一件事在他心里渐渐清楚起来了。当他的百年老屋被拆掉时,他心里的那种悲哀是多么的浅薄啊。他就像一个摘了眼镜的近视眼,不管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而她,是他的眼镜。有时他又禁不住沉醉在遐想之中:他的老年生活是多么幸福啊。当然这种沉醉十分短暂,因为随即他便会听到父亲临终时的喘息。不管在什么时候,那种喘息都令他感到无法忍受。

邻居老刘敲门进来了,他满脸倦容,像被什么念头折磨着似的。他不坐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房中间。他说话时不必要地挥动手臂,做些奇怪的手势。

“四爷,你的空房,借我用一用吧。”

“我早就没有房子了,你都看见了。”

“不,你有房子。我知道你有,你干吗遮遮掩掩的?这个地方,没人藏得住秘密。”

“那么,好,我借给你吧。”

“但是你没有诚意。你不是从心里愿意借。”

四爷觉得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个流氓,而且他的手挥到他脸面前来了。

“你要我怎么样?同你一块养鸡鸭吗?”

“你没有诚意,哼,你这种人……”

他一边乱挥着手,像做体操似的,一边朝门走去。他出去了好久,四爷还闻得到屋里的酒味。老刘要是没喝酒,是不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的。也许这才是老刘的本性?这个几十年的老邻居,一直将他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那天他站在自己原来的家的宅基地上,看见父亲在远处的瓦砾堆里来来回回地走。他招手叫老刘到自己身边来,问他是不是看见了远处那个人影,老刘回答说看见了,他又问老刘是不是看清楚了,老刘说看清楚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四爷问。

“我不知道。这种事,你要去问你的心上人。”

四爷想,拆迁又能改变什么呢?即使盖起摩天大楼,“她”还是生活在他自己去不了的地方啊。当他同她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放飞那些黑蝙蝠时,他以为他俩心贴着心,其实呢,她是在向她自己的故乡发信号。而他,是看不见她的故乡的。那地方并不远,就在城里,比如昨天夜里去过的那个空坪就是属于那里的。四爷想象着她在酒铺里卖酒的时候,一下子就进入地下通道,同那些个厨师会合的情形,不由得十分嫉妒他们。下一次他再去酒铺后面的储藏室,他一定要仔细观察酒桶后面那些黑暗角落,看是否有地道之类。可是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每次他们一闩上门,立刻进入销魂的缠绵之中,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现在他的这种想法,正是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坠入情网的表现,疑神疑鬼,到处打探,恶心得很。

四爷离开窗前,郁闷地走到后面的厨房里,用煤油炉子煮鸡蛋。他煮得很多,有十来个。他幻想着“她”会来同他一道食用这些鸡蛋,实际上这事从未发生过。他坐下来剥鸡蛋时,有人进屋来了,是那自称是巡警的儿子的家伙。

“找不到我姐姐,我只好来找你。”他说话时一脸苦相。

“找我有什么用?”

“你同那种地方有联系,同那种地方有联系的人我一眼就认得出来。你也要找人,对吧?”

他突然活跃起来,东看西看的,还推开门朝走廊里张望。

“哈!我看啊,她有可能就在这栋楼里!”

四爷厌恶地转过脸去不看他。他将鸡蛋收拾好,就开始洗菜。那家伙在同走廊里的什么人说话,叫叫嚷嚷的,兴奋地将门拍得啪啪直响。这栋旧楼里住的都是四爷的邻居,几十年风风雨雨,四爷知道他的这些邻居绝不是头脑简单的粗人,而是,怎么说呢,应该说他们是一些心理复杂阴暗、精通社会关系的人。四爷从来不相信他们表面的那种和善和不在乎的态度,总是本能地防备着他们。所以现在,四爷很想弄明白是谁在同这个家伙说话。他在房里竖起耳朵听,但总听不到走廊那头传来声音。最后,他放下手里的活走到门口去。四爷一走到门口,汉子就不出声了,垂下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你同谁说话?”

“我说话了吗?”他茫然地瞪着两眼,双手绞扭着。“我说话了吗?我不知道。我好像看见我姐姐了呢。我老爹说,让你们住进这栋高楼是供电局的阴谋。你也注意到停电事件了吧?我们这个城市可说是、可说是瞬息万变呢!”

四爷看见走廊里空空的,再看汉子,看见他一脸涨得通红。他回忆起这个人昨夜在酒吧一条街的表现,心里想道,也许他就是那种常年不醒的梦游者吧,一个城市里总是有一两个这种人,自己活了七十岁,才第一次遇见他。四爷又觉得,这个人可能会知道“她”的秘密,于是问他:

“你去罗家酒铺找过了吗?”

“我经常在那里搅坏她的生意。”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说话,那些个酒友们就很惭愧,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悄悄溜走。她对我很生气,总将我锁在储藏室里。可是那个地方是我最喜欢待的地方,酒桶后面那些黑角落里……”

四爷注意到了他也称“她”为“她”,于是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黑角落里怎么样?”四爷冷冷地问。

“黑角落里……黑角落里……我的天啊!”

他大张着嘴,说不出他要说的。

四爷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前襟摇晃着他,嚷着:“你说!说出来!”

他的身子瘫软下去,坐到了地上,他的眼珠一动不动。

四爷看着面前僵尸一样的男子,害怕了。他心里思忖:莫非他进入那种地方了吗?

“喂!喂!”四爷一边打他的耳光一边叫。

有人进房来了。由于他们堵着门口,那个人不得不用力挤进来。

“天已经黑了,今晚供电局又要搞鬼!”他大声说。

原来是廖巡警。

“这是你儿子吗?”四爷问。

“我儿子?我儿子不愿待在家里,早就出走了。这个人是文三元。不过也有可能他是我儿子,谁知道他会不会改名换姓呢?文三元是去年搬来的新住户。你觉得他长得像我吗?”

“不像。”

“我儿子也不像我。他去了那种地方,我就不好去追踪他了。二十多年都过去了。”

“哪种地方?”

“呸,我说漏了嘴。”

四爷注意到他根本没有朝门边的汉子看一眼,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是来干什么的呢?他的表面职务是巡警,他是否另外还有一种真实职务呢?

他将手插进背心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天平上的旧砝码交给四爷,说:

“你的心上人带给你的,瞧她多么体贴你啊。”

接着他弯下腰,用力一拉,将文三元拉起来,推着他往外走。两个人扭打着,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到了走廊上,然后下楼去了。

四爷将砝码凑到电灯底下去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奇异之处,这是块普通的砝码。巡警说“她”是因为“体贴”自己才送这个给自己的,是什么样的体贴呢?四爷觉得他必须等待,也许在等待中生活之谜将自己展开。

夜渐深,四爷戴上帽子正要出门时,文三元又来了。

“你以为我不会来了,其实呢,我根本就没离开。”他又用这种腔调说话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房里,拿过一把椅子坐下来。

“我正要出门,你找我有什么事?”四爷心里对他生出敌意。

“我能有什么事呢?我这种人?如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一反常态地显出挑衅态度,甚至掏出一把小手枪瞄准了四爷。

“你不要动!你动我就开枪。我正替我爹爹值勤,今夜的任务就是看守你。你现在给我退回去,待在那个角落里不要动。我爹说,整个地区治安问题的核心就是你,现在非把你的事解决不可!你别动,我要开枪了!”

文三元正坐在那一大包纸钱上头,那是四爷刚才放在椅子上准备带了出门的。四爷焦虑不安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看来文三元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将他困在房里,因为巡警认为他是治安的核心问题,巡警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莫非怀疑他同某个地下黑组织有联系?他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的夜间神游也并不影响任何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一定有某个环节出了错。四爷心底盼望“她”来给自己解围,可是“她”在哪里呢?

文三元脸上始终挂着冷笑,握枪的手一动不动。四爷无法在枪口下弄清自己那些乱糟糟的念头,他的焦虑到了极限,双目怒张的脸成了一个面具。

鬼使神差一般,四爷的手伸向衣袋,摸到了那个砝码。他将砝码猛力朝文三元投去,文三元立刻倒在地上了,他的手枪扔到了屋角。

“你杀了我……”他咕噜道,他的前额上冒出血来,“还不快跑。”

四爷捡起地上的砝码,不管不顾地跑下了楼。

他的脑子里轰轰地响着“凶器”这两个字,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送他这么一件礼物。

像往常一样,罗寡妇的酒铺在七点钟准时开门,此时太阳正从街口那里缓缓地升起,新的一天满载古老沉重的重负开始了。她今天有点精神恍惚,因为她刚才打扫铺面时听见有个女人在外面同人吵架,那女人诅咒似的说:“今天要下暴雨。”就因为她这句话,她提前撑起了遮雨篷。客人陆陆续续到来,罗寡妇心不在焉地做生意,并时不时走到门外看天。

酒友们也感到了铺里异常的氛围,他们不像往常那样喋喋不休了,只是闷头喝酒。一拨人喝完两杯就离开了,另一拨又来了。第二拨人里头有巡警,巡警也不说话,只是偶尔用钩子一样的目光在寡妇脸上钩一下。但是寡妇好像没有觉察他的目光,只是垂着眼皮干她的活。巡警心里想,没有任何事能使这个女人害怕。巡警第二杯酒没喝完就站起身来了。

“你不喝了啊?”老刘小声地、紧张地问道。

“我在那边有任务呢。”他的声音显得很不自然。

寡妇的手抖了一下,一只酒杯跌在地上,却没有破,酒友们都感到奇怪。这时巡警已经走远了。她蹲下去捡酒杯,就坐在地上了,用手捂着前额。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老刘朝她弯下身去。

“我头晕。外面在下暴雨吗?”

“今天是晴天。不会有事的。”

“当然,能有什么事呢?我就是头晕罢了。人都走了吗?”

“都走了。只有我还在这里,你要帮忙吗?”

“不。你走吧。”

她关上店门,走进储藏室。只有在酒桶的阴影中,她才有安全感。但是她看见了那件事。红的和黑的,滚滚而来,很快就要踏平她的酒铺。她赶紧坐到地上,抱住嘣嘣作响的骨灰坛子。她的身体始终绷紧着,她预感到雨快要下下来了。

黄昏时她扎上一条黑头巾外出。她走进了那栋尚未竣工的楼房的地下室。

四爷正在角落里簌簌发抖。

“你听,雨……我们自己……”她说。

四爷听见了暴雨打在他上方的平台上的声音,雨声令他松了一口气,他感到那桩罪行正在天气的猛然变故中化解。

“啊,啊!真是雨!我们自己!”

几分钟后,他俩就在那些纸钱上滚成了一堆。纸钱是她带来的,有很多,她将它们都铺在水泥地上了。当她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雨”时,他就看见了他父亲在洪水中撒网捕鱼的形象。忽然,他感到背部有烧灼感,原来是纸钱燃着了。这时她已经站起来了,正在穿衣服,她的动作不紧不慢。

“啊!啊……”

四爷冲出火焰的包围。

许许多多三角形的小火苗在地下室里跳跃着。她用脚尖去踢那些纸片,每踢一下,又有更多的火苗生出来,整个地下室被照得通亮。火焰还飞起来,在空中浮游。多日来,四爷的阴暗的心情第一次变得明朗了。但是却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是巡警。

“不要开门。”她说。

“当然不开。”

于是子弹穿过木板门打在对面的墙上:一响,两响,三响。

他俩紧紧地搂着对方,任那火焰将他们的肉体做燃料。

“暴雨啊。”她说。

“爹爹盖的房子,”他说,“他们都觊觎那间空房,因为那里头住着爹爹。”

大伙搬进新楼之后,关于四爷那栋小矮屋的记忆就渐渐地稀薄了。当然,那只是就表层的记忆而言,在深层的记忆里,那矮屋更为频繁地出现,简直成了此地居民做梦的背景。夜半醒来,他们站在高楼的窗前发一阵呆,叹道:

“这位四爷的爹爹,真是一位能干的工匠啊。恐怕今后再也没人能将房子的基脚打到地心去了,那种工程到底是如何完成的呢?不可思议。”

男人和女人都是醒了睡,睡了醒,反复地折腾,希望在某一次探险中查明底细。

白天里,他们坐在罗家酒铺的酒桌旁继续冥想,偶尔也有人说这样的大话:

“四爷是有些乖张之处,可是同他爹爹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大多数人白天里都不谈这个话题,因为想不起来要谈什么了。他们谈论的是地下走私的活动,这些汉子用炯炯发光的眼睛盯着罗寡妇叙说那些离奇的故事。对于他们,她向来是不屑一顾的。让他们去编造离奇事件吧,都市的生活实在是枯燥无聊得很,她这样想道。

好多年以后,罗寡妇仍然不能清楚地回忆出自己将砝码交给巡警的情形。也许并无那回事?也许那回事发生在梦里?

四爷要在都市的监狱里度过余生。寡妇在探视室同他会面,她觉得他看上去清瘦而镇定,脸上的迷惘之气一扫而光。

“你自己……”寡妇说。

“这几天我正在忙那项工程。”他说。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美丽的脸上浮出宁静的表情。

罗寡妇开始在自己的铺里烧纸钱。每天上午十点半,储藏室里的骨灰坛子无端地就响了起来,像敲响了军鼓一样。

寡妇脸上显出听天由命的表情。她拿纸钱的右手显得有点僵硬,指头已经捏不成拳头了。这是夜里发生的事,当时巡警在铺面外头叫她“老罗”,一连叫了五声,她想,究竟是叫她丈夫还是叫她?然后她就发现右手出问题了。

她将纸钱放在屋当中,酒友们便默默地围成一个半圆。

“有打火机吗?”蹲在地上的她抬头问道。

矮哥点燃了那些纸片。

那是一堆三角形的小火,他们以前看见过的那种。纸片烧完了,火还是不灭,无根的火有模有样地升腾着。酒友们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雨……”她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雨啊!”八九个酒友齐声应和道。

火终于灭了,酒友们仍然是泪眼蒙眬的。年复一年,他们聚集在这里难道仅仅是为了喝酒吗?

“你的杯子掉在地上了。”矮哥同情地对她说。

“啊!”她说。

她举起右手,张开手掌给他们看。他们看见那只手掌正在变黑,黑色从指尖开始往掌心蔓延。她用左手掰了掰那些指头,它们像木棍一样僵硬。

在外面,在耀眼的阳光下,都市生活如滚滚车轮。如果静下心来倾听,就可以听到石匠将铁锤砸到花岗岩上头的声音,一下一下,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