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深夜的花园里的那张石桌。
我小的时候喜欢玩一种“登高”的游戏。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我和二妹三妹从屋里溜出来,来到后面那个荒芜的花园里。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们三个人都看得见那张石桌散发出来的微弱的荧光。我们一般是这样做:我弯下腰,像狗一样双手撑在石桌上,二妹骑在我的背上,三妹则设法骑上二妹的肩膀。当我在底下问“够着了吗”的时候,三妹尖细的嗓音就从遥远的隧道里传来:“够着了啊。”这个游戏,我们做过许多许多次,我的手臂因此变得十分健壮。
给我们带来奇迹的石桌是一张圆桌,质地为花岗岩,这个大东西据说是爹爹置下的。爹爹死了以后,花园便荒废了,也没人再搭理这张桌子。大哥和二哥整天早出晚归,辛苦得很,妈妈则推着小车在胡同里贩卖一种叫“三步倒”的鼠药。学校放假时,我们百无聊赖地被留在家中糊那些永远糊不完的火柴盒。
那一天的下午,吓人的暴风雨使我们整个地区变得像深夜一样,一个浑身泥水的人闯进了我们家的厨房,他一进来就倒在地上。
“你父亲派我来的,他要你关照花园里那张石桌。”他将左眼睁开一半,说道。
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那张桌子在黑暗中发出荧光。
后来我才知道,这张桌子一直在发光,而我们不知道。那一回,我深深地不安了。莫非爹爹死不瞑目?这是什么样的花岗岩呢?
雨停了那人才走。我看见院子里涨水了,那人的雨靴溅起老高的水花。二妹突然说:
“他就是爹爹啊,你怎么没看出来?”
二妹的奇思异想使得我也激动起来。当天夜里,我们三人就在漆黑中摸到了园子里。
一开始,我们还看不见石桌,只听到母亲和哥哥们在房里低声说话。那些声音越来越变得像梦话,还有些威胁的意味,我们三个人听了都簌簌发抖。后来我们就看到了石桌的轮廓线,那种灰蓝色的光静静的,那么柔和,那么美。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将上半身好奇地伏在还有些潮湿的桌面上。半空里有夜鸟扇翅的声音。再看我们家里,唯一的一盏灯已经黑了,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看见了!”三妹激动地小声说。
我问她看见了什么。
“是我的手,发光了!”
二妹也说她的胸口在发热、发光。
可是我却什么也没看见,只除了那张桌子。我想,可能是我体内阴气太重。也可能我离父亲太近,要不白天那人为什么只对我说话呢?离得太近就看不见一些变化——我的经验告诉我。
那天我们待到黎明前才回屋里去。再后来二妹和三妹就告诉我她们看见了阶梯,阶梯就在石桌的上方。我和二妹都很害怕,但三妹突然说她要去够那阶梯,她真是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
我们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因为妈妈醒来了,在窗口那里咳嗽,后来三妹就摔到了草地上。然而我想,是不是因为我自己手臂无力,过于紧张而晃动得厉害,招致了失败呢?那一天我沉默寡言,坐在水塘边看那些蚊子,感觉到体内的生命已经被冻结了似的。三妹像猫一样钻过来了,她用尖利的指甲抓了抓我的手臂,我叫出声来。
“姐姐,夜里是我自己摔下来的,因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她说。
“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快要够着那里了,可是那个东西出现了。”
“这么说,你没有听见妈妈咳嗽?”
“妈妈?没有。那个时候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因为它下来了,我看见像黑袍的东西,很大很大,我被罩住了。”
我想,这一切多么神奇啊。我看不见一些事,但二妹和三妹可以告诉我她们所看见的,这不是很好吗?我也看不见父亲的幽灵,二妹却看见了,并且告诉了我啊。毕竟,父亲是首先将信息传达给我的嘛。这样一想,我就不再自责了,因为我们这么年轻,机会还多得很。
后来我们就不断地尝试下去了,每次都有收获。三妹津津乐道地向我们讲述她在她的手抓住空中的阶梯的那一瞬间所看到的东西,她语无伦次,但总提到一些我们幼时的游戏和玩具的名称:“稻草人”啦,“工兵和强盗”啦,“攻城”啦,等等。有一天,她在述说这一切时突然半张着口发不出声了,我和二妹焦急地望着她。
“他啊……”她终于说出声来。
“谁?”我和二妹一齐问。
“没有谁。”她变得愁眉苦脸。
“可是你说‘他’!”我很不高兴地说。
“我随便乱说的。”
她那稚气的脸像被霜打的菜叶,我从她口里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但是我不愿意罢休。我将我心爱的铁珠的算盘送给三妹,她高兴得又唱又跳的。我教她在算盘上算除法,她惊奇地瞪大了两只眼,学得很快。
“三妹,‘他’不是一个人,是一匹布,对吗?”我冷不防问她道。
“你怎么知道的?他真的是一匹布吗?他很凶,又那么柔软,我都快腾空了,啊!”
我的计划落了空,她不再向我透露什么了。她坐在窗子下面拨算盘,口里念念有词,不过她念的不是口诀,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词。我记起她曾说过,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那么,“他”一定是不堪回首的东西。我又聋又瞎,我只能通过妹妹们接受从那个地方发来的信息。我,必须要有耐心。
妈妈在胡同口那里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帮她推三轮车。今天生意不错。
“老林家成了鼠窝了,说是因为小东西们吃了我的鼠药呢。”
妈妈的口气有点炫耀,又有点困惑。老林是住在贫民窟里的富人,他就是爱住那种地方,而且偏爱杀老鼠。妈妈的鼠药并不是像广告上吹的“三步倒”,而是很温和的那种。据说老林只买温和的鼠药,这一来老鼠越杀越多。我们走到拐角处就看见了那栋灰色的大屋,老林身穿一件有很多窟窿的睡袍站在那里看天。
“啊,小云今天没去上学啊。”他说的是我。
“学校今天放假。”妈妈说,“老林,今天老鼠的情况什么样?”
“都缩进去了。现在,我在明处,它们在暗处了。我真害怕,会不会发动突然袭击?”
老林机警地竖起耳朵倾听屋内的声音,他的两只大手攥成拳头。
我们走出了好远,妈妈还在说老林的事。听起来,她好像对自己卖老鼠药这个职业产生了怀疑,她一再地问我说:“我成了罪魁祸首吗?”这时我们听到了惨叫,是老林发出来的,我惊骇地站住了。
“那是人鼠大战。我们帮不了他的。”
妈妈推着车要我快走,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快到家时,她突然说:
“小云,你们夜里搞的那些活动同老鼠有什么关系,你注意到了吗?”
我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大哥骑在自行车上冲过来了,他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脸都是血。难道有人在追击他吗?我朝空空荡荡的胡同里看了又看,一个人也没有。血是从他的鼻孔里流出的,他失去知觉了。妈妈站在那里端详了他一会儿,放好三轮车,不管不顾地进屋去了。
“大哥!大哥!”我摇晃着他。
他将左眼睁开了一半。我吓得跳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变成那个人了,就是雨天里来的那个人,当时二妹说他是爹爹。他慢慢坐了起来,又变回了我的大哥。
“有人追你吗?”
“有人追我,很多人。”他点了点头,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
“你认识雨天里到我们家来的那个人吗?”我忍不住问他了。
“你是说老王吧,当然认识,他总在这附近转悠。妈妈生我的气了吗?”
他站起来,神情紧张地摆弄摔坏的车子。
“妈妈生我的气了吗?”
他又问我。他的鼻孔还在流血,嘴唇肿了起来。
“不会吧。”我说,“妈妈在想那些老鼠的事呢。”
二妹站在窗口那里看我们,她显得很激动。我跑进屋,随她到了后花园。
是深秋了,园子里一派凋零景象。我记起我好久没来这石桌上了。因为三妹到姨妈家学绣花去了,她一走,二妹就变得懒心懒意了。就在昨天下午,我听见二妹在卧房里同一名男子语气急切地说话,但后来,我始终没看到那个男的出来,也许他跳窗出去了。后来二妹告诉我说,那人邀她“私奔”。我感到很震惊,二妹才十四岁,居然就有男人来邀她私奔了。
“我要想一想,”她皱着眉头说,“也许三妹明天就回来了?”
“她要是回来,我们仨又玩‘上天堂’的游戏,如果这样你不私奔了吧?”
“嗯。”
她爬上那张石桌,仰身躺在上面。她的样子忧郁到极点。
下小雨了,我听见半人深的枯草发出“咝咝”的声音,东边有脚步声传来。东边的脚步像一个男人发出的,会不会是要“私奔”的那个人呢?
“二妹,二妹,你在哭吗?”我轻声说。
但她一声不吭。她的头发开始滴水了。而我,真奇怪,我站的地方居然没有雨,我周围的干地画出一个大的圆圈。这时她侧身而卧了,她的眼神十分模糊。
她在石桌上一直待到雨停,这才全身湿漉漉地爬下来,到屋里去换衣服。
夜里我同她在各自的床上翻来覆去,后来我们就一齐到窗口去看。我们看见石桌上有一轮一轮的光圈,地上也有一些闪光点在移动。
“那是些老鼠。”二妹说。她是指那些移动的闪光点。
“老鼠想上桌吧?”
“是啊。”她叹了口气,颓然往椅子里坐下去,“它们绕桌子跑啊跑的,跑到累死为止。我坐在这里想这件事,我觉得老鼠们将我带进了死胡同。”
我想,妈妈为什么一定要从事卖鼠药这件工作呢?大概就是她那些假“三步倒”,使得我们地区的鼠祸猖獗。我看见有个模糊的人影立在石桌的那边,但我还不能断定那是一个人。我揉了揉眼又看。这时二妹开口了:
“姐姐,你不要看了,那就是他,夜夜都在那里的。”
“谁啊?”
“三妹说的那个人,那时她不愿意告诉你。她去学绣花,就是想把那个人的样子绣出来。前天我看到她将自己的每根指头都扎出血,滴到绷子上头。”
“你去她那里了?”
“我偷着去的。姨妈把她关在绣房里,不让任何人同她见面,我隔着玻璃看她,她不知道。姨妈放了一只猴子放在绣房里监视她。嘘,别出声,他动起来了。”
可是我感觉到是我脚下的地在摇晃,我自己在摇晃。我在摇晃中看见对面的黑影越来越庞大,夜空看不见了,四周漆黑,二妹也消失在漆黑之中。我站立不稳,往地上坐去,但我并没有坐在地板上,我好像坐在空气里头了,因为我仍然不停地摇晃。
“你看,她进屋了。”二妹在遥远的地方说话。
空中出现一些微弱的光点,不凝神去看简直就看不见。慢慢地,那些点连成了一个大的圆圈。“那是老鼠嘛。”二妹又说,“你屈一屈腿就行了。”
我屈了屈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就听到她在哭。
天开始亮了,花园里什么都没有,花岗岩的桌子被雨淋成了深色,令人想起墓穴。她哭,是因为花园里什么也没有;而夜里的时候,“他”在那里。她是躺在床上哭,被子蒙着她的头,两只赤裸的胳膊伸在被子外头。
他们派我到姨妈家去看望三妹。这个姨妈,我从未听说过,后来妈妈有一天突然说起她,随即就将三妹打发到她那里去了。“小云,你不要走丢了。”大哥交给我船票的时候严肃地说道。我出发之前他们全躲着我,家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莫非有见不得人的隐私?抑或是三妹在那边出了问题?
湖很大,轮船在湖里弯弯绕绕地行进着。整个舱里的人都在吸烟,我怀疑他们吸的是大麻。这些穿白麻布衫的人,神情怪怪的。
“你呀。”中年汉子说。
他总说这种半句话,对面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等他的下文。当然没有下文。然后两个人的脸都淹没在烟雾中了。
有一刻,船沿着岸边行驶的时候,好像突然要搁浅了一样猛地撞在什么上面。舱里的人都倒下去,他们情绪激动。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从机房里走出来,满脸懊丧,口中大声说着:“见鬼,见鬼!”一路穿过人群,走到船尾去了。船真的停下了,但并没有停在岸边,我们离岸还有一百多米远。舱里的人纷纷脱了衣服往水里跳,这些人都会游泳,他们像一群鱼一样往岸上游去。难道这条船要爆炸了吗?空空的舱里头只有一个老太婆,这个衣衫不整的老太婆坐在机房的门边,对周围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她居然在绣花。她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绷子,绷子上面绣出的图案有点像人脸又有点像狐狸脸。
“您的眼力真好啊!”我对她说。
她朝我抬起脸来,这时我才发现她是一个盲人,她的眼眶里是两个旧式的瓷眼球。
“船长到哪里去了呢?”我问。
“这里没有船长。”她摇着头说,“为什么你不跳下去呢?你要是跳下去,说不定这会儿都到家了。啊,我知道了,你不会游泳。你考虑得太多了。”
“这些人的家都在这个荒岛上吗?”
“荒岛?你太小看这里了。你可要看仔细!”
她很生气。为了转移话题,我问她是不是认识一个叫余三妹的小姑娘。
“她就住在这个岛上。”她指了指那边,“你不游过去,怎么见得到她?”
“您是我的姨妈吧?”我鼓起勇气说。
她不回答,低下头去绣那张脸——现在是一张狮子的脸了。
我看见他们全都上岸了,湿淋淋的在岛上各自散去。我不会游泳,怎么办?再说天已经要黑了,岛上显得很阴森。这个老女人(我的姨妈?)她是怎样刺绣的呢?她如此的镇静,莫非打算在船上过夜?她突然抬起头,要我到机房里看一看。
我打开机房的小门,在黑暗中看见了地上那些移动的闪光点。有什么小动物擦着我的脸颊在空中飞。“老鼠啊。”我说。轮船早就熄火了,机房里静静的。奇怪的是这里头一点儿机油柴油的味道都没有,反而弥漫着动物皮毛的气味,像一个兽穴。老女人在外面“咯咯”地笑着,她问我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没有。我看见了,那是比黑暗更黑的一长条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