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渐渐降临的黑暗中,我觉得自己正在明白一件事,这就是,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得到大家所盼望的那种轻松和愉悦了,我必须学会在焦渴、紧张与疼痛中获取一种另类的愉快。那种愉快就如同园丁阴森的笑声。我什么时候学会了像他那样笑,我的面前也许就会展开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
接下来几天的干燥又让我回复到了以前的状态,可是在感觉和思路上我有了一些变化。我可以用“泰然处之”来形容自己。先前,每次看到园丁给他们浇灌我都会产生怨恨,现在我对他的感情一下子变了。我从园丁的形象里看出了很多思维的层次。他背着锄头的样子;他弯腰锄土的样子;他挑着水桶的样子;他浇灌的样子;他积肥的样子;他给大家施肥的样子……我越观察越觉得他有意味,觉得这个瘦瘦的男子心里隐藏了一套一套的魔术,这些魔术都会施加到我的身上,我只要等待,它们就会对我发生作用。
从表面看,这个园子并不茂盛,甚至还有点萧条的味道。植物也并没有很规则的布局,就是随随便便的这里一丛,那里一片。说是玫瑰园又没有玫瑰,只有一些杜鹃、菊花和栀子花。前几天园丁又挑选来两棵刺槐,就栽在我的旁边。他栽好就走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给他们浇水。他俩耷拉着黄黄的叶子,但并不抱怨园丁。我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同苗圃不同的是,我们这些植物都对自己的存活有信心。我也不知道这种信心是哪里来的,他们不都是依赖园丁的浇灌吗?万一哪天园丁生病了,或出了意外呢?我也同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但他们都排除我的这个假设,听都不愿听。说到我自己,现在我也觉得自己会存活下去了。既然我在得不到浇灌的情况下还可以维持到今天,没有理由认为我不能维持下去。啊,我们是一个奇异的园子!很难分辨究竟是园丁的策划还是我们自己的努力给园子带来了一种特殊氛围。
看,刺槐的叶子纷纷脱落,他俩越是焦渴反而越是出汗。我想,等他们的汗出完了,体内变得像我一样干燥了,我就会同他们有共同语言了。他们现在正幻想要成为那种四处游走的树呢。我就是从我这两个同伴的身上看出了园丁的意图。对于这个玫瑰园来说,到底谁是主人?你一定会回答说,是园丁。我原来也这样以为,可是最近我的看法有了改变。我通过观察看出来,园丁的行为其实是任意的,他的思维的层次也不是蓄谋出来的,而是本身就如此。他为什么不给刺槐浇水?那是因为在他的判断中,刺槐就是不需要浇水的。他为什么给我浇了一阵水,后来就停止了?那也是他的看法,他认为我不需要水也可以活得下去(这个看法很可能没有错)。来到玫瑰园这么久之后,我感到前途变得越来越暧昧不明了。篱笆后面阴影重重,干燥透明的空气里有更为透明的鬼魅在游荡。我不需要变成游走的树,我只需要待在原地,等待某种变化发生。变化真的开始了。
我的一束根须在傍晚时苏醒过来,我感觉到它已经深入到了一个陌生的区域,这就是说,辣椒雨的浇灌使它生长了。现在这根须所在的深层土壤里仍然没有水,但是那种坚硬的颗粒状的土质却出乎意料地给我带来一种类似水的感觉。我的末端痒痒的,这是生长的征兆,也是某种料不到的事物要发生的征兆。按我的估计,我的这一束根在短短的几天里头起码往下扎了一米多,完全可以称之为“飞长”,称之为奇迹。好几天没有下雨了,它还在长。那么,我是否正在获取另外一种养料来代替水起作用?“生命之水”的说法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适用了吗?
深夜里,我听到园丁含糊的说话声,他的声音消失后,一阵细小的、噼噼啪啪的骚响由我自己的身体里头发出来,我的那些灰头土脸的老叶居然闪烁出一些绿色的荧光。这一阵骚响使得我旁边的刺槐也醒过来了,我听到他俩发出赞叹。他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园丁给了柳树多么大的恩惠啊!”他们的话音一落,整个园子都沸腾起来了,七嘴八舌,模糊不清,仔细听了好一会,才分辨出两个字:“焰火”。他们是说我在放焰火。可是我只不过发出了那么一点光,他们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
我体内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了,我感到空虚,其实,我不应该感到空虚,我不是在生长,甚至在发光吗?园丁不是在暗中支持我吗?可我还是空虚,或许这是因为我盼望下一次再发光?因为我太没有把握?唉,园丁园丁,您可千万别给我浇水啊。我陷入了冥思,我想知道那种看不见的养料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园丁应该知道。他们都羡慕我,我是唯一的在夜间发光的植物,我得到了园丁最大的支持。
黎明之际,我的身体分外空虚,我的叶子在夜间几乎全枯萎了,树干更加发红,那道裂口也更深。我问自己:我会在今天死去吗?除了思维,我已感觉不到自己体内的生命活动,就连那束根须,我也感觉不到它了。篱笆那里被第一线霞光照亮了,园子的轮廓渐渐清晰。有一个声音老在我面前的空中重复这句话:“那会是谁?那会是谁?那会……”我很想看清这声音是由谁发出来的,我想既然“它”能发声,就总有个实体吧。但是却没有。声音就由空气的无端的振动而产生,多么恐怖!
园丁挑着水桶出现在园门那里,他停下来朝我张望,他看见我在发抖,然后他就笑了,又是那种阴森森的笑!他转过背去履行他的浇灌职责,不再管我了。空气中的那个句子还在持续,我听到杜鹃花在小声地说:“嘘,那是熊!一只黑熊啊……”
难道是黑熊在说话?我怎么看不见?我要完蛋了吗?
“一只黑熊啊,多么了不起!”杜鹃花还在说。
我想,既然她看见的是了不起的东西,而刚才园丁又向我传送了生命的信息,我就死不了。既然死不了,我还怕什么?那么我也来发声吧。
“哦——嗬——嗬!”
我向着空中连喊了三声!哈,我的声音从这条裂缝中发出来,竟然无比的洪亮,将“黑熊”的声音都盖住了!现在已经没有“黑熊”了,只有我的“哦——嗬——嗬”在空气中一遍又一遍地震荡着。玫瑰园的植物全都在诧异地倾听着。然而我还可以听到杜鹃花吃惊的低语:“真是黑熊啊,谁能想得到?”
过了好一会我的声音才平息下来。我回想起杜鹃花的议论,心里又生出恐惧。难道我自己是黑熊?从前在苗圃时,大家都听到过关于黑熊的血淋淋的故事。那一年,黑熊将对面山上的动物全部吃光了,只剩下他们自己,他们就相互残杀……杜鹃花是最诚实的植物,从不说谎的……那么,她说的是事实?按照她的看法,起先空气中那个声音是我发出的,后来的声音也是我发出的。或许园丁早就知情,只有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救命……我晕过去了。
我醒来了。我当然不是黑熊,要是我是黑熊,园丁早就被我吃掉了。我也不是可以走动的树,我身上可以动的部分只有根须,但也只能依仗生长力往下扎。话虽这样说,我对园丁还是心存畏惧的。刚才他不是又盯了我一眼吗?他假装朝紫藤弯下腰去,实际上那目光射到了我的身上。那种浑浊的目光仿佛来自我的祖先。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奄奄一息的柳树,以不知名的东西作为生存养料的植物,在晕过去又醒过来的挣扎之间苟延残喘的怪物,如果要我自己来看自己,肯定是看不清的。照我的推理得出的结论应该是,我必须通过园丁看我所产生的形象来看自己。我知道他从我身上看出了很多东西,可是我捕捉不到那些东西。当我望着他时(我们植物是用身体来看的),我只觉得那两只眼睛里头的光芒直勾勾的,这种直勾勾使得我很难为情。因为难为情,我就不能坚持看他很长时间,所以也就无法弄清他眼里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这个人始终将我看得很透。他是那种能看透周围事物的怪人。
啊,我多么空虚!此刻,体内的空虚感居然让我发抖了。我抖得厉害,就连我的根须都在深土中颤动,我触到了什么?在那下面有一个东西!我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它似乎是一动不动的固体,又似乎是一个活体,可以动。我觉得我的根须有了导向,对了,我的根须就是根据那个东西所在的方向延伸着……我触到它了吗?不,我始终没有触到它,但我可以确定它就在那下面。当我的根须用力延伸,产生出这种确信的时候,空虚感就减轻了一点,但我还是因空虚在发抖。
杜鹃花还在那边低语道:“真是黑熊啊,谁能想得到?”
她的话刺激了我,我又忍不住发声了:“嗬……”
这一次,我的声音传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看到园子里的植物都在聆听着。他们不再诧异了,他们显得很专注,而我的声音,居然在空中持续了那么久。
当余音终于消失之际,整个园子里的植物都开始窃窃私语,我听到大家都在说“黑熊”这两个字。也许,他们(还有园丁)都认定了我就是那只凶残的黑熊的化身。可为什么,他们的语气里头充满了那么多的赞赏呢?看,园丁朝我挥锄了,他要毁掉我吗?不,他在帮我松土!他的动作好像在说,空气中也有看不见的营养,可以通过泥土里的间隙抵达我的根部。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株行走的植物,我们园子里的紫藤。紫藤并不是自己用脚行走,他没有脚,他巴在园丁的背上,园丁走到哪里就将他带到哪里。他多么激动!他的全身涨成了很深的颜色,有点近乎黑色了。他那一大把根须在园丁的背后晃荡着,上面还黏着泥球呢。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在那破釜沉舟的一刹那间,他是如何从地里飞出来,巴到园丁背上去的。一般来说我们植物脱离了泥土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应该是他为什么没有变成行走的植物,却巴在了园丁背上的原因吧。他一定蓄谋已久,他是我们当中最最盼望行走的植物。想想他从前说过的话就明白了。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甚至还超过了他的期待,他同园丁连为一体了。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家伙了。我想,紫藤能够得逞的前提就在于他知道园丁是不会让他丧失生命的。
园丁在园子里忙来忙去的,而紫藤,既紧张又激动地巴在他背后发抖。我心里对他非常羡慕,可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获得这种高级待遇。他是藤,我是树,只有藤才能到人身上去,树嘛,就只好待在原地另谋出路了。园丁终于忙完了,他来到紫藤原来生长的地方,将他从背上取下来,重新栽进地里。我听到紫藤发出舒服的呻吟,他此刻一定为自己的冒险感到莫大的自豪。可是我觉得预先就知道了结果,这并不算什么很大的冒险。那么我,我的出路在哪里?
我没有出路,我的出路在于想出一条出路,在于“想”本身。我不是还在想吗?我不是还没死吗?我的根不是比刚来的时候长长了两倍吗?这就是不会行走的植物的优势啊!我要是有紫藤那种技巧,我的根就不可能扎这么深了。咳,我就待在原地吧,我前程未卜,更大的凶险在前面等待着我呢。园丁准备回去了,他回过头来对我会意地笑了一下。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他的笑容让我想起死人的笑。他就用这种让我难受的方式同我达成了某种默契。
在地底的那里,那个东西又抵了一下我的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