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思索的男子(2 / 2)

一株柳树的自白 残雪 4943 字 12个月前
🎁美女直播

得了他的警告,钟大福不敢乱走,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回到大楼里。一进大楼又忍不住好奇,于是拐进了消防楼梯向上爬。消防楼梯里倒是有灯,但每一层都有一两个人坐在楼梯上,似乎凶杀案的余波还在这里泛滥。钟大福很别扭,想出去又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一次次笨拙地绕过那些人。

终于上到十楼,进了房门。这么一折腾他已精疲力竭了,可还是没有睡意。他记起来坐在楼梯上的那些人也没有睡意。那么,今夜这个地区的人全都清醒着吗?这个事实让他吓了一跳。他隐隐地后悔刚才的外出。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眼中这种事,他多年来没干过了。也许捉拿的好戏等着他,也许他们就是不出手,吊他的胃口。钟大福在床上翻身之际意外地看见了夜空,是的,他透过水泥墙看见了沉默的夜空。今夜的夜空,不,应该说是清晨的天空了,有某种允诺的表情。钟大福在它的注视下心存感激地合上了双眼。他一小时之后就醒来了。

他努力地回想这件事:昨夜老天对他允诺的是一件什么事?虽然记不起来了,钟大福倒并不为这遗忘而烦恼。他觉得那应该是件好事。常有那种日子,在阴沉的蒙昧中挣扎了一个够之后,他从清晨或夜半的天空里得到某种暗示,生活中便出现了转机。啊,那些美好的转机!他在那时一遍一遍地感叹:此生苦短。

他又听见姑姑在门口说话。

“你不会有事的,大福。每次被查的都是别人。”

钟大福心存感激地想,姑姑真是个美人儿,即使岁数大了,还是同样机敏、灵动,黑眼睛总是亮闪闪的,永远明察秋毫。

钟大福走进卫生间时吓了一跳,因为墙上那面镜子里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当然,那就是他自己。他不习惯从这面镜子里看他自己,这么长时间了,他从镜子里看到的总是那个衣服挂钩,可是现在挂钩不见了,被他自己的头部遮住了。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允诺的那件事?他一边洗脸一边将自己昨夜的夜游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心里的那团疑云便一点一点地散去了。这么说,昨夜被查的那个人真是他!他的脑海里像闪电一样闪过那些镜头:警车,民警,打火机的亮光,坐在楼梯上的邻居们等等。啊,真是一个惊险的夜晚!姑姑对此当然是知情的,大概她夜里不曾合眼。钟大福从前听她说过,他们钟家的人夜里睡觉的时间特别短。当时他问姑姑这是为什么,姑姑说:“等你将来成年了就知道了。”

因为激动,镜子里的那张脸涨红了,即使没开灯也看得出来。昨夜真是激动人心,但他当时并不觉得,事情总是这样,要过去了才会显出它的全部意义。这就是说,他第一次成为了这个地区众所注目的焦点。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他夜间的清醒?

钟大福家中下午有不速之客上门,客人是他的围棋老师。钟大福感到诧异,因为他学围棋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早把这事忘了。

老先生老了很多,一只眼睛上蒙着黑眼罩,进屋后摸索着前进。

“我一直想来看看我从前的学生。”

他坐下了,接过钟大福递给他的茶,用一只眼盯着杯里的茶叶,似乎将钟大福忘记了。

钟大福耐心地在心里同老先生下棋,其间因为等待过久又到窗口那里去看外面的风景。他看到那辆警车开动了,那个年轻的民警镇定地坐在车里。车子一拐,向市场方向去了。钟大福心中有种警报已解除的放松。

“老师,您赢了。”钟大福轻声地说。

老先生抬起那只眼睛看着他,于是钟大福开始感到害怕了。他的眼睛如中了邪似的同老先生的那只独眼对视,他心里想挪开却没法挪开。钟大福从那只独眼中看出了五年的沧桑,还有那种不可探测的东西。然后老先生就掉转目光笑起来了。

“大福,你在这个地区对手很多啊。我想,他们比我难对付多了吧?你夜间一直在同他们下棋吗?”

“是的,老师。”

“这我就放心了。楼下那位警察可是高手,从前也当过我的学生,你可别轻易同他下。”

他站起来,说要上楼去钟大福姑姑家,钟大福起身送他。

在楼梯上,他挽住老先生的胳膊时吃了一惊,那哪里是胳膊,分明是木棍。

姑姑搀扶着老先生坐进围椅,一边轻声询问关于他的眼疾的情况。

“眼睛并没有毛病,只不过是想改变一下视野。”他说。

钟大福站在窗子边,对于老师说出的这个句子感到迷醉。他想,老师一定对这个地区的形势尽收眼底了吧。他无意中看了一眼楼下,看见那熟悉的警车又回来了。警车停在紧靠楼门口的地方,从楼里出去的人们都慌慌张张地绕过它。年轻的民警从车里出来,双手叉腰,仰望着楼房,钟大福连忙从窗边移开。

“您觉得这孩子上路了吗?”姑姑又问。

“他已经征服了周围的这些人。我早告诉过你,你侄儿眼里有山河。我们都不必为他担心。难道还有不能下棋的地方吗?”

老先生同姑姑一问一答,说些旧事。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香袋来闻,那样子有点猥琐。钟大福在心里计算着,他觉得楼下的包围圈正在收紧,事情绝不会如姑姑说的那样:“每次被查的都是别人。”

后来老先生终于要走了,姑姑嘱咐钟大福搀扶老人下楼,将老人送到他家中。

钟大福在电梯里挽住那棍子似的胳膊时,背上开始冒汗了。他瞥见老师的那只独眼里有讥笑的神情。

一到楼下,老先生就甩脱钟大福的手,雄赳赳地向前走了十几米,举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熟练地跨进车里。车门一关车就开走了。

接下去那民警就过来了,朝钟大福做了个轻佻的手势让他上警车。钟大福很沮丧,又有点好奇,他几乎是跌进了后座。

车子飞快地驶到了警察局,民警叫他进入一间封闭的小房间。

钟大福在唯一的那张木凳上坐下了。他以为民警会将他锁在里头,可没想到他居然也进来了。他站在钟大福面前,有些忸怩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茫然地看着墙壁,说道:

“这是局长的安排,你看这房间如何?啊?我想不通局长怎么会这么优待你。你也看见了,我过得是什么生活。可说是风餐露宿,绞索套在脖子上。我的生活苦死了,可你,一来就受优待。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你看看你坐的凳,是橡木的。”

他气哼哼地走出去,锁上了房门。

钟大福将凳子移到墙边,背靠着墙闭目养神。他听到走廊里有人高声说话,很像他的老师的声音。他怎么到来了?那声音很快又消失了,周围变得一片寂静。钟大福的脑海里出现了茫茫草原,那民警骑着摩托车在草原上飞奔,追一匹狼。而他也骑着摩托车在飞奔,他是追民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民警,这种追逐的画面深深地打动着他。这会不会是老师所说的同民警下棋?这棋盘太大了。钟大福风驰电掣般飞驰着,隐隐地激动着,前面那匹凶残的老狼就是大海中的航标。他心里涌出一种得意:他受到优待了啊。然而因为他的走神,他失去了目标。民警和狼都不见了。他惶恐地停下了车。有人在弄门上那把锁,但又没开门。他们打算如何处置他?

房间虽小,窗户却很大,天花板也高,窗户几乎占了一面墙。刚进来时窗户上挂着窗帘,他还以为这间房里没有窗户呢。外面是一个绿油油的球场,一些小孩在踢球。钟大福推了推窗玻璃,窗户就完全敞开了,他只要一抬脚就可以跑到球场去。真见鬼,他可不想逃跑,他在这个房间里很惬意。

他拉上窗帘,继续闭目养神。草原又出现了,还是那匹老狼,但已不是民警追狼了,这回是狼追民警,钟大福则紧跟在狼后面。追着追着,那匹狼忽然跃向民警的背影,于是民警从车上栽到了地上。而钟大福的车子因为高速运转,刹不住,就蹿到前面去了。钟大福在一刹那间瞥见了民警那惊恐万状的惨白的脸。但他自己的车子怎么也刹不住,至少又向前冲了两公里。当他调转车身往回赶时,却再也找不到民警和狼了。他在草原上兜风,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不耐烦地跳。后来有人叫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近,接着门就开了。是民警,身后跟着一个穿制服的、发福的老头。民警对钟大福说,局长来了。钟大福连忙站起来,但立刻又被局长用双手按下去了。局长的手像铁钳一样。局长脸上肉很多,那双小眼陷在肉里头,却闪出锐利的光芒。

“你是犯人当中的楷模,哈哈。”

“谢谢局长!”钟大福连忙说。

“谢谢我?为什么要谢我?应该是我谢谢你嘛。你请便,就把这里当你的家吧,啊?我刚才听说了,你是独身,没什么不方便的。”

局长离开后民警又转回来了。

“刚才我真为你担心啊,关于那匹狼,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钟大福这样问民警,想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点什么来。但民警的面部毫无表情。钟大福注意到他手背上有一处伤口。

“你误会了,”民警冷冷地说,“我倒希望那是真事。同这没完没了的苦役比起来,那是更好的选择。我从不打听事情,那一类事,打听又有什么用呢?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又想坐下闭目养神,却有人送晚饭来了。晚饭用一个篮子装着,放在地上。饭是米饭,菜是一条鱼和青菜。钟大福想,还真是优待他啊!可再一看,那条鱼有点不对头,很像还是活的。他用筷子点了一下鱼鳃,那鳃就动了一下。但它的确被油煎过,鱼皮黄黄的,尾巴也炸焦了。钟大福心里一阵厌恶。他将米饭和青菜吃光了,没有吃那条鱼。

他坐下来休息时,外面夜色渐深。他想再次返回草原,同那匹老狼较量,但没能成功。他脑子里变得空空的。篮子放在门边,那条鱼孤零零地躺在篮子里,显得有点滑稽。它的生命力这么强,大概也是水库里的鱼吧。钟大福在家里时,从来没有进入过大草原。这拘留室对他来说真是一个美妙的地方,民警说得很对。看来今夜得坐在这板凳上度过,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困难。他睡眠时间短,在家时常常坐在椅子上过夜。房间里没有灯,一会儿就伸手不见五指了。钟大福想,今夜他会同这条鱼一块待在水底了。这样一想他心里就很舒坦。

他摸到窗户那里撩起窗帘,想观察一下足球场,可是只见到一片黑暗。于是他又摸回来坐下。

后来他想上厕所了,他就去推那张门,没想到门一推就开了。走廊里有灯,他很快找到了厕所。他在里面待了很久,脑袋里尽是奇思异想。

他从厕所出来时居然碰见了姑姑,姑姑慌慌张张地扯着他的手臂要他离开。钟大福不肯,非要回拘留室。

“那里已经没你的位置了。”姑姑的口气透出嘲笑。

果然,他去推那张门时,根本推不开。他用拳头捶了几下,里面有了响动,那人提高了嗓门说话了:

“你还想老占着这个地方啊,你想搞终身制啊!皇帝轮流做,你就谦虚一点吧!”

是民警在里面。姑姑在他旁边掩着嘴笑。

钟大福回到家门口时,又看见了警车。车里坐了一个人,但不是民警,很像曾被他推倒在地的流浪汉。钟大福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夜大概又是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