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2 / 2)

一株柳树的自白 残雪 5280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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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您也出来了,”她笑着说,“当然,为什么不出来?我们这里到了夜里就是世外桃源。您知道我去这里面找谁吗?我是去找我的情人,他才二十八岁,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周一贞听出了朱煤的口气里那种淫荡的意味。要在平时,她可受不了。可是在今夜这样的月光,这样的空气里头,她竟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合理。五十岁的朱煤,正应该爱上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嘛。如果她周一贞是个小伙子,也要爱上朱煤的,朱煤可是稀世宝贝。

“原来这样。我打扰您了。您别管我,我走了。”她连忙说。

“不,您别走!”朱煤果断地一扬手说道,“您既然出来了,我就要同您共享快乐。您看,夜色多美!”

“是啊,是的……”周一贞喃喃低语道。

“我们去您从前工作的加工厂,现在那里是小商品零售商场。”

周一贞想拒绝,因为这二十年来,她一贯害怕遇见从前的同事。可是朱煤紧紧地挽着她往那个方向走,周一贞感到朱煤热情得像一团火一样。也许她是将对情人的热情转移到这上面来了。她为什么要这么热情?朱煤一路上说出了答案。她告诉周一贞,加工厂倒闭之前,她也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她是作为临时工进去的。可惜她没能干多久,厂子就倒闭了。后来她只好又拾起从前的老行当,帮人做设计。这些年她做设计也赚了些钱,但她总是怀念在加工厂的美好日子。她说话的时候,周一贞想起了那些莲子,心里涌起莫名的激情,于是不由自主地说:

“加工厂的劳动生活真是美妙啊!”

“您瞧!您瞧!”朱煤在夜色中大喊大叫,“我说出了您的心里话吧!人只要去过那种地方一次,终生难忘!”

她们来到加工厂原址时,周一贞看见那里完全变样了。

厂房里原先的那些车间全变成了小商店,到处结着小彩灯,人来人往的。那些店主有的面熟,是原来加工厂的工人,有的不熟。他们一律热情地同朱煤打招呼,但都没认出周一贞来。这些铺面卖的东西很杂,厨房用具啦,厕所用品啦,文具啦,小五金啦,童鞋啦,五花八门的。

周一贞见到这些从前的工作伙伴,尽管他们没认出她,她的心情还是很好。她在心里感激朱煤,因为她并不向这些人介绍自己,而她也愿意朱煤这样做。她跟在朱煤后面走,非常放松。她心里升起一种快乐的预感。

朱煤拉着周一贞进了卖瓷器的铺子。这个铺面是前后两间,店主是周一贞不认识的中年女人。她邀她俩坐下来时,周一贞又感到她有点面熟。周一贞刚坐下,女人却又拉着朱煤到里面那间房里去了,留下周一贞一个人守着那些瓷器。

一会儿就有六七个顾客拥进来了。周一贞很着急,希望朱煤和那女人快出来,可她俩就是停留在后面的仓库里不出来。

有一位老头拿起一把茶壶向周一贞询问价格,周一贞说自己不是店主。

“您不是店主,怎么站在这里?”他责备地说,“要敢于负责任嘛。哈,我看到价格了,贴在茶壶底下!二十三元。”

他掏出钱夹,数出二十三元,放在柜台上就往外走,边走还边气冲冲地说:“没见过你这样做生意的。”

接着又有一位少妇拿了一只花瓶来找周一贞。周一贞只好老实相告,说让她等一下,因为店主在里面房里。她走到里面那间仓库里一看,哪里有人呢?却原来这间房有一张门向外开着,通到小街上。她俩一定是从这里出去,到街上游玩去了。

她转回来告诉少妇说,店主不在,有事去了。

“可是你不是在这里吗?”少妇瞪圆了眼睛说。

后来少妇说她查到了价格是三十七元,于是将四十元钞票拍在柜台上,拿了花瓶就离开了。周一贞连忙将那些钞票收好。

进来的这一拨顾客每个人都买了东西。只有最后一名顾客要同周一贞讨价还价。他捧着一个大汤碗,说十五元太贵了,要周一贞以十元的价格卖给他。周一贞说店主不在,她做不了主。

“你怎么会做不了主,刚才不是卖了这么多东西吗?”他的口气有点凶。

周一贞害怕起来,朝着后面房里大喊:“朱煤!朱煤!”

那男子连忙说:

“别喊了!我不买还不行吗?”

他从她身边擦过去时,周一贞突然认出他是她从前的小组长。那时她和他天天坐在一个车间里剖莲子。他为什么要威胁她?

周一贞对朱煤很生气,她将那些钱放到柜台下的抽屉里,随手关上铺面的大门,跑步逃出了她从前工作过的地方。

她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她想,她是出来游玩的,朱煤为什么要将她逼得这么紧?瓷器店发生的事实在是讳莫如深。周边的环境改变得很厉害,加上灯光稀少,周一贞居然在从前工作过的工厂外面迷路了。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回头一看,看见了从前的工友白娥。除了声音以外,这位往日的白净少妇已经完全变了,即使在朦胧的电灯光里也看得出,她脸上黑巴巴的,而且很瘦。但她似乎精神很好。

“周一贞,到我家去!”她急切地说,“你应该到我家去,我现在是一个人生活了,你可以住在我家里!”

她用力拽着周一贞的手臂,将她拖进路边的矮房子。那房间里黑洞洞的,她俩几乎是一块跌到了一张铺着席梦思的大床上。周一贞挣扎着想爬起来,因为她还没脱鞋呢。白娥仍然死死地拽住她,说到了她家用不着穷讲究,入乡随俗最好。

“外面黑灯瞎火的,你还能到哪里去?”白娥的声音阴森起来。

周一贞立刻停止了挣扎,变得安静了。一分钟以后,她的眼睛就打架了。她感到一床被子盖在了她身上。她隐隐地听到白娥在同门外的人吵架。

周一贞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看见从前的同事白娥正坐在床边静静地观察她,看得那么入迷。周一贞一下子脸红了,她不习惯被人端详。

“一贞姐,我们终于会面了。”她说。

“是啊,终于。”周一贞顺着她的语气说。

“我还以为我等不到这一天了呢。”

“人活在世上就靠运气。”周一贞又顺着她的语气说。

“不!你这样说是错误的!”

白娥生气地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很激动。

周一贞铺着被子,拍打着床上的灰,等待白娥发作。

但白娥却并没有发作,突然又转怒为喜,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是从朱煤那里来的。昨天你一到她家,我们加工厂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每个人都急着要来看你。我嘛,抢在所有的人之前把你抓到了手!”

“既然你们都这样,那为什么在小商品市场那里,你们又都装作不认得我呢?我看见了好几个原先加工厂的同事。”周一贞说。

“装作不认得你,那当然!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只能装作不认得你嘛。要等到了黑地里,才能出其不意,一把抓去。这是规则嘛,你看我就是这样做的。这些年,我们对你的好奇心是很大的,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啊!你是我们大家的希望。”

周一贞洗了脸,刷了牙,然后坐下来同白娥一块吃早饭。她看见白娥仍是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就笑着问:“我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吗?”

“我不是看你,我看我自己呢。你走了之后,就把我的魂带走了。我一直在想,据说周一贞没有死,又活过来了,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我真想再见一见她啊!所以昨天夜里,我的梦想成真了。”

周一贞听了这话感到很鼓舞,一时兴起,就做了几个飞鸟的动作。她做完动作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就向白娥解释说:

“想想看,连我这样不起眼的人都能死里逃生,你们大家就更不用说了!我要告诉你的是:人人都会有转机。不过我现在要离开你了,朱煤一定在等我。谢谢你的招待。”

“一贞,祝你好运。我也谢谢你陪伴我度过了美好的夜晚。昨天夜里的景色真美,那只梅花鹿跑得真快。”

白娥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垂下了她的目光,她盯着桌布上的一块油渍发起呆来,把周一贞完全忘记了。

周一贞走出白娥的家,这才发现白娥家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上,从这里她还要穿过两条街才能到吉祥胡同。她打算去同朱煤告别,然后回家去。她心里涌动着欢乐,也有点迷惑。她想,她只有回到家才能把自己的思想整理清楚。她从家里来到旧居,遇见了一些新奇的事,但最最令她吃惊的事却是这里的人都将她当作他们中的一员,好像她周一贞一直生活在他们中间,就连瓷器店的那些顾客也不同她见外。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她不是已经从这里消失了二十年吗?

在白天,吉祥胡同又恢复了破败的模样。昨天看见过的那几座四合院再也找不到了,路上到处堆着一堆一堆的碎石和沙子,像是准备修路。还有一大堆煤堆在路当中,她只得绕着走,鞋子还是弄脏了。周一贞感到吉祥胡同变得令人厌恶了。旧居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大概都上班去了。朱煤和昨夜的女店主坐在家门口,看见周一贞来了,一点都不吃惊。看来这两个人昨夜是待在朱煤家里。

“我把货款都放在柜台下面的抽屉里面了。”周一贞说,“我实在是不敢自作主张帮您做生意……”

“不要紧不要紧!”那女人打断周一贞说,“那点生意无所谓的。您给我们带来了惊喜,我和朱煤整整一夜都在谈论您呢!”

“谈论我?”

“是啊,您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引起了轰动。我走了,您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再见!”

朱煤和周一贞两人目送着她消失在院门那里。

“朱煤,我是来同您告别的。这次访问旧居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也长了许多见识。可是——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从昨天到今天经历的这些事都像蒙着一层纱,看不分明。我现在心里很激动,我又说不出我为什么激动。您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朱煤瞪着眼,直视着周一贞,然后点了点头,说:

“我理解您,周姐。要是连我都不理解您,谁还能理解您?我邀请您来,您就来了,这不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二十年前,我就觉得我可以像您那样生活。现在事实证明,我做得不赖。让我送一送您。”

她俩走出院门时朱煤说:

“您的鞋子弄脏了,您从大路来的。还有一条岔路呢。”

“啊,原来如此!我找那些四合院来着,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竟会在从前的家门口迷路,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肯定会这样发生的。往这边来!”

朱煤将周一贞用力一拨,两人就转到了那条岔路上。那几座四合院又出现了,那些大门还是像昨天一样敞开着。周一贞又看到了昨夜的那种胡同景色。这真是一条寂静的小胡同!这条胡同是哪一年修出来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些四合院,它们看起来有些古老了,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朱煤发现周一贞脸上迷惑的表情,就笑起来。

“周姐,当年是您挽救了我,所以我总想报答您啊。您走了之后,我一年又一年地在这里等您回来,现在您终于回来了。您说说看,您对您的旧居有什么感想?”

“我觉得这里的人也好,景物也好,和以前都完全不同了。以前这里比较阴沉。可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自己从前性格阴沉?从昨天出来到现在,我的心情一下都没平静过。这里的人们太热情了,但我并不懂得这些人,哪怕从前我天天与他们相处。他们就好像胸中有一团火一样,朱煤,您能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懂得我从前的同事吗?”

“您不用完全懂得我们,您只要感觉得到我们的爱就行了。”

朱煤刚说完这句话,公交车就来了。她俩拥抱告别。

车子开动时,朱煤朝周一贞挥手。

“时常回家来看看啊!”她喊道。

周一贞站在车上发呆。一直到车子开到她家所在的那条马路,她下了车,又到附近菜场买了蔬菜,回到家里,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旧居。她决心在今后的生活中将旧居的那些谜团慢慢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