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纪事(2 / 2)

垂直的阅读 残雪 3725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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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叔啊,我妈担心您要生病,叫我过来看看呢!”他大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荷叶。”

他说到“荷叶”两个字时,嘴里就发出了那种甲壳虫的响声。鹰叔听了喜笑颜开。他让他再说一遍他的名字,他又说了,又发出了那种声音。鹰叔问他是不是喜欢吃泥土,他就有些惊慌,反问鹰叔:“您怎么知道的?”鹰叔说是猜出来的。鹰叔又问他知不知道这地里有一种吃土的甲壳虫。

“甲壳虫——”他犹犹豫豫地回答,“有,有的。它们的样子实在丑陋。您不要去找它们了。那么丑的虫子,您会恶心得晕过去的。鹰叔您没事吧?我要回去了,我妈等我汇报情况呢。”

他走到园子外面时朝里面的他大喊一声:

“绝对不要去看那些虫子啊!”

鹰叔很落寞。要是太阳当空晒的话,情况可能会要好一些。可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太阳了,是因为这,那些虫子才繁殖起来的吗?他眼花了,看见他挖开的那些土全都动起来了,灰灰的一大群,是什么呢?定睛一看,又并没有什么,还是泥土。举目望去,他的木棚孤零零地立在园子边上,左边的那根柱子早就开始朽坏了,屋顶上的草也该换了。自从成了个吃闲饭的人之后,他对这类事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了。所以猛地一下发现自己的棚屋变成了这个样子,心里还有点震惊。他听见有一个女声在唱嫁女的歌,虽然离得较远,他还是听出来很像菱角的声音。悲悲凄凄的,完全不像她以前的个性。是不是她?他想仔细辨认一下,那声音就消失了。他又怀疑刚才是幻觉。

他自言自语道:“土壤是可怕的东西。荒土就更可怕。”

他背起锄头回到棚屋,关上门,再一次被死一般的寂静包围。他回想刚才的事,用力想,其间又张了几次嘴,想唱那首“梨园之歌”,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因为他这辈子还从来没唱过歌,不知道如何唱。他记得歌词中有这么一句——“变色的灰狼会带你回家。”这一句特别令人心碎,他忍不住老要去想灰狼变色时脸上的表情。他在山里见过一次狼,那条狼一点都不凶残,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看。他走开时,它做出要跟上来的样子,又没有跟上来。他的家是农场还是梨园?好像都不是。那么那句歌词没有意义。集体农场的场长在开会时总是重复说这句话:“农场是我们的家。”坐在台下的他每次都在心里嘀咕:“它并不是我的家。”那么飞云山是他的家吗?更不是。他从来也不敢在山里待久了,每次神经都很紧张。山里的野生动物让他胆战心惊。他可不想到那条大灰狼的肚子里去安家。山只是他朝思暮想的对象。

梨园同农场拉开了距离,就在飞云山下,离他从前的情人也不远。当时他一冲动就搬来了,现在看起来这个选择很正确。当然也可以说这个选择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将他一步步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吃闲饭的人。鹰叔坐在他的木棚里回忆一生经历过的事时,记得最清楚的总是那几个阶段:在农场的二流子的生活;和菱角隐秘的恋爱;大堤下面的野合;梨树栽种的失败;铲除梨园的所有生命。至于最近的十几年在这荒地里的生活,在他脑海里总是一笔糊涂账,因为他分不清前后顺序了,而且幻觉和现实也没有界限。同一个情景反复出现:多岩石的丘陵延绵不断,他绕着那些小山包转了又转,怎么也走不出来。岩石间的小路上有一个个的孔,有脚掌那么大,很深很深,他禁不住要躺下来,将耳朵贴上去听。当然,什么也没有听到。但这个场景是真实的吗?这附近并无那种丘陵地带啊。那种从未去过的丘陵,竟然给予他一种“家”的感觉。他甚至设想,在那竹子丛里搭一个棚屋该是多么宜人。那种岩石小山,肯定长不出吃土的甲壳虫来。清风习习,干干净净……

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到外面去走。他朝着飞云山相反的方向走。他走在平原上,平原有点阴沉,有点疏远。他希望听到远方的合唱,但这种事一次也没发生。只有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时,合唱才会响起来——这说明农场的工人太熟悉他的秉性了。在外漫游时也遇到过煤矿工人。他们坐在大车上,黑黑的脸上神情严峻。鹰叔见了他们就忍不住冒出这个念头:如果自己生活在那么深的地下,还不早就因恐惧而死掉了?!平原基本上是荒原,也有小块的庄稼,长势都不景气,这里的土质太不好了。鹰叔回忆起他园子里那些着了魔似的花朵,不由得毛骨悚然,同时又庆幸自己已经将那种说不出名字的灌木全部剿灭了。

有一天他碰见一位老农在给小块麦地施肥。

“您住在这附近吗?”他问老人。

“不,我住在底下。”老人回答他时眼里射出锐利的光。

他背脊骨一冷,不敢再问,只是悻悻地说:

“麦子长势还不错啊。”

老人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一阵熟悉的响声传到他耳中,还是那种甲壳虫吃土的声音,从老人口中发出来的。鹰叔慌慌张张地离开,走了好远才将那声音甩在身后。老人的牙床该是多么有力,他是那种以荒原为家的人吗?世上真有这种人吗?鹰叔感到了饥饿,往他的木棚走去,木棚里有两个玉米窝窝头等着他。他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对着空中说:“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这时老人的声音又顺着风传过来了,是那种嫁女的哀歌。怎么都唱这种歌呢?他匆匆地走,那歌声一直跟到他门口,待他关上门才听不到了。

在荒地里常遇到一些离奇的事,不过他经历了就马上忘记了,哪怕是恐怖的事也如此。他的小木棚是一个很好的避难所,将门一关,恐怖就被关在外面了。破窗而入的野物也的确有过,但那只是一种土色的像鼠类的小东西,并没有造成危害。一般来说,只要天气不那么糟,他就上午出去一次,下午出去一次。他走在旷野里时,也会想起农场的岁月,他只记得住那些事,而且记得很清楚,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就是这种思念导致他在夜里潜入农场,那么远的路,他就像有翅膀一样,一下子就到了。也可能是黑夜一降临,他同那边的距离就缩短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头牛。它是在他情绪低迷的时候出现的。是一头黄牛,缎子似的皮毛闪闪发光,一动不动,眼神不安。他想,这大概是农场里走失的牛吧。到了面前,他伸手去抚摸它的背。摸了几下牛就蹲下了,眼神也变得昏昏欲睡。鹰叔觉得它在做梦了,它嘴里嚼个不停,大概梦见了吃好东西。农场里有很多牛,可是没有哪一头的皮毛有这么漂亮的。是荒原的衬托吗?还是牛一到了荒原皮毛就变美,像歌词里面那条“变色的灰狼”一样?后来会计就来了,会计一见黄牛就抖个不停。“这是野牛啊。”他说。他不由分说地拖着鹰叔走开。鹰叔问他凭什么判断这是野牛,会计说:“你瞧它那眼神。”其实刚才它根本没有眼神,因为它在睡觉。第二天他来到原地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它。它待过的地方倒是有一堆牛屎。不知怎么,他心里认定了这条牛同以前梨园里那些开花的灌木是一类,它们都具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美。

鹰叔知道自己这副尊容正在变老,可是当他面对荒原时,就不觉得自己老了。他是绝不会再回农场的,因为这里需要他,他是这地方的见证人嘛。比如刚才,天上的白鸟排成那种圆形的图案,不就只有他一个人见到了吗?他朝那方向跑了好远,那个圆才渐渐散开了。为什么要有见证人,他也说不出道理,反正有了就有了吧。他就是唯一的见证人。如果有人来问他待在这里的理由,他也许告诉那人关于花朵、牛,还有鸟儿的队形这类事。但没有人问。农场里的人更不会问,大概那理由早就在他们心里了,所以他们才乐意养活他的。至于那理由是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农场里,人人都有家,只有他一个人是孤儿。他小的时候可以随便在任何人家里住和吃。看来就是他的这种特殊身份使大家对他生出一种期望来了,结果是他成了这块荒地的看守。农场同他所在的这片地方毫不相干。那边水深火热,血吸虫病和皮肤病肆虐;这边清风苦雨,不见人烟。到底为了什么农场要死搅蛮缠地同这么个地方挂上钩,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梨园”?这件事同菱角嫁到那边山坳里有关系吗?菱角是鹰叔唯一有过的女人,当年的那种拥有也同现在一样虚幻。或者说,那不叫拥有,只不过是牵挂而已。鹰叔喜欢这种隔得远远的牵挂。他看见她穿着天蓝色的布衫在菜园里忙碌,看见她放进水池里的那一大群小鸭,他就会感到内心无限饱满。从前他俩坐在大堤上时的那种梦想,现在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种小麦的老人再没有出现过,那些麦子全枯萎了。好多年以前鹰叔就知道了,这种地方的人或动物不会出现两次的。他还是很想再见到那条美丽的“野牛”。有一回他好像远远地看见它了,待他追到面前,才发现是某个路人扔下的姜黄色的雨布。鹰叔觉得自己还是保留着年轻时的机警。他想,住在这种空旷的地方,他就是想要糊涂也糊涂不了。

那个送粮的工人站在清晨的霞光中对他说:

“今年风调雨顺,粮食吃不完啊!您是不是回来看看?”

鹰叔告诉他自己夜里常回去。他不相信地摇着头说:

“夜间的事不能算数。好几次我们都亲眼目睹洪水吞没家园,但是天一亮啊,一切又都顺顺当当的。月光里发生的怪事不能算数。”

鹰叔还是谢绝了工人请他白天回农场看看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