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保的地盘(2 / 2)

垂直的阅读 残雪 5778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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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到了海的中心,怎么还能离开?当然你是可以离开的。我的眼里现在尽是些庞然大物,鲸鱼一类的。刚才你沉下去的地方你以为是小水沟吧?不是,那可是鲸鱼的背。几百年都难以经历一次的。”

他用手电往下照,照花了梅保的眼睛,梅保就低下了头。梅保心里想,他天天在家门口见到邻居,为什么从未想到这个人是住在海里的?他是最近才来到这里的呢,还是从来就是个两栖动物?那本书还在他手里,书页好像变成了软体动物的嘴巴,咬着他的手心,痒痒的。邻居下来了,喘了喘气,又爬上去了,边爬边说:“我可不想荒废了腿脚,我对自己的身体很在意。鲸鱼和大白鲨也是这样。”

对于梅保来说,这个地方当然也是很熟悉的,他竭力要回忆起上次在这里见到过一些什么。是三角形的花园?不,不是三角形的花园。是铁路边的小木板房?不,也不是铁路边的小木板房。他回忆不出相关的印象。这时他看见了马灯。

“不要理他。”邻居在上面笑着说,“那人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流氓。你想想看,一个人可以顺顺当当地养起狼来,那会是一种什么人品?我同他不是生活在一个层次的,可是他想来就可以来,这有多么可怕。”

梅保不理解为什么这会很可怕,又觉得邻居是在说笑话。他睁眼看着那马灯,马灯越来越近。邻居在树上一言不发了。

老头牵着一匹狼在梅保面前站住了。两个相似的黑影。

“只有这里适合养狼。”他对梅保说。

“可是这里是海。”梅保镇静地回应他。

狼凑过来在梅保手里的那本书上嗅来嗅去。梅保想,到底是同类啊。

“我们要走了,这里有人不欢迎我们。其实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呢?海里就不能养狼吗?你说是不是?”

他牵着他的狼下坡去了。

这时邻居又在上面笑了起来。

“梅保梅保,你这辈子已经吃了定心丸了!”他说。

“为什么呢?”

“这里的地形全让你摸清了嘛!”

“我不是有意的……”

“先前我也不是。你看我现在多么熟门熟路。”

邻居跳到地上,一把从梅保手里抢过那本书,在黑暗中翻动书页。

“刚才那恶狼在书页上嗅出点什么来了。这些全是事先策划好的。啊,我刚才紧张得出汗了。你为什么不把书交给他呢?”

“原来你想让他拿走你的东西?”梅保诧异了。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这种地形图长得有脚,迟早会走到他们那边去。你到过他家里,应该知道那种家庭的习性。”

“什么习性?”

“你真不知道?不,我不想说。把房子建在那种地方,会有什么习性?所以这些妄想狂就养起狼来了。不管他们如何看我,我就是不投降。我这里是海的中心。”

邻居走到一边去翻书,口里念念有词。

天边出现了一线朦胧的光,可能要天亮了。梅保看见了熟悉的房子的轮廓。

“那不是同一所房子。你去吧。”邻居说。

梅保走近房子。的确不是同一所房子,但也许他以前来过,太眼熟了。

那并不是真正的房子,只不过是一个大木箱一样的东西,木箱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门。一位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晨光照在他脸上。梅保看着他脸熟,只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你就是那挑炭过来的梅保吧?我听人说起过你。”他和蔼地说。

“您是——”

“我无关紧要,你就不要问了。出来了,就别顾家里的事了,把自己当作没有家的人一样,见狼打狼,见海豚骑海豚,在山上见了深涧也往里跳。”

“老兄,您说话真有趣,可我为什么就想不起你的名字呢?”

梅保心里很困惑,他伸着脖子看了看大木箱里面,看见几样简易家具。

“这里只是个驿站,谁都可以住的。”那人说。

“我也可以住吗?”

“你也可以住。我就是等你来住的。有人说这里是海,我看是山。”

梅保走进去,在那张简易床上躺下,他实在累坏了。他想,为什么都说他挑炭上山?他难道是个做苦力的?他看见那人也跟进来了,在他上面讲话,那张白脸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梅保知道这个大木箱里也有些可疑的声音,和这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很快他的视线就模糊了,他睡着了。但没多久他就醒了。

梅保醒来时那人已经不在了。他走到外面,外面就是礁石山,右前方是他待过的那棵大树,邻居在树下看书。此地多么安静啊!但梅保心里并不安静,他觉得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怂恿他尝试某件事。那会是什么事?梅保想了想,想不出来。他弯下腰去系鞋带。当他直起腰来时,忽然冲口而出,说:

“山!”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邻居立刻向他跑过来了。

“祝贺你,梅保!我真激动,你终于看到了!”他说话时脸都红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梅保漠然地说。

“不要紧,这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我们做邻居有多少年了?总会有二十多年了吧?一个人周围的地形可不是那么容易弄清的,可你这小子从小有大志,你五岁那年我就看出来了,嘿嘿!你那老父亲对你的教育抓得很紧。”

邻居匆匆地对他说完这些,又跑回那棵树底下去了。

梅保想,他周围什么也没有改变啊。他又想,可是他期望什么样的改变?这位邻居老江,他认为关键在于弄清自己周围的地形,看他的样子倒是如鱼得水了。可是梅保说话没有他那样的底气,他说是海就是海,他手里的那本地形图就也画着海,真了不起啊!他记起那个人说他是在等他,也许是等他来住这驿站吧。以前他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场景,有土屋,有青砖瓦房,有废弃的工厂,有老人福利院,还有突然出现的铁路网、高压电线网等等。那些场景里也有人,可从来没人对他说“我就是等你来住的”这种话。他有点想丢弃对这里的印象走开去,但这里的氛围又使他走不了。

他回到大箱子里,坐在简易桌旁边。真安静啊,那些可疑的响声已经消失了,是不是这个地方已经接受了他?就因为他说了这里是山吗?可他并没像邻居那样出格,因为这里本来就是礁石山嘛。他脑子里的地形位置完全是一笔糊涂账,各式各样的场景叠在一起,混乱不堪。他的方位感同邻居老江完全是两回事。

从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邻居。他正在爬树呢,真是毫不松懈。梅保记得今年他还在家门口见过邻居,可他像是此地的老住民一样。有人来了,他听到了脚步声。

是养狼的老头,手里提着一个饭篮。

“给你送饭来了!”

他说着就将篮子放在桌上,里面有一菜一汤。

“您怎么知道我要待在这里?”梅保很吃惊地说。

“莫非你不打算待在这里?”他嘲笑地反问梅保。

“我——我还没想好,不知道。”

“那就使劲想!”他严厉地说。

梅保坐下来吃饭,老头就站在门口看天。从老头和门之间的缝隙望出去,梅保发现坐在那棵树下的已经不是邻居了,是那位先前站在木箱门口的中年男子,他也是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难道他俩是在大海中轮流值班?梅保为这个想法而激动不安。他对老头说:

“我也想养一匹狼。”

“是吗?”老头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眼,“不行,你这里不是养狼的场所。这种木箱,狼在里面会要发疯。狼一发疯,你就会完蛋。”

“我总想试试,也可能我不会完蛋。”

“不要说大话了吧,我要走了。”

他提起篮子就出去了。梅保追出去,但是老头已无影无踪了。“真可怕。”他自言自语地说。他觉得自己并不像邻居说的那样已摸清了此地的地形,反而比以前更糊涂了。比如这个大木箱周围,除了那棵树是个标志外,其他的一切都失真了,像在水里头看见的东西一样。他想找一找老头所在的那所房子,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去找。也许他首先应该学习地形图。他回忆起那本书带给他的贝类似的黏糊糊的感觉,不由得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是在笑谁?”树下的那人喊叫着,朝他比画着。

梅保再次吃惊了:这个地方的人的听觉真神奇!

“我笑自己!”他也喊叫道。

那人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缓缓地抬起手臂,像在游泳一样。但他游了几下就停止了。梅保见他缓缓地坐下去,将一只手托着下巴在沉思。记得这个人说过,他应该待在木箱这一块。那么这里就该是他梅保的地盘了。可是这里是多么乏味啊,完全不像树底下。他在树底下的时候,觉得自己差点就要看见鲸鱼了。在那里,就连普通的地图册都可以变成贝类。他羡慕邻居和这个人,为什么这两个人都认为他应该待在木箱里?还有养狼的老头,居然给他送饭来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照啊?

梅保坐在桌旁时,他又想睡觉了。不过这一次睡不着,心里好像有点事。他将到这里来的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回忆了一下,隐约地感到他周围的氛围对他有某种期望。他,一个规规矩矩的小镇上的居民,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为生,谁会对他有期望?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他就总爱往礁石山这边走了。并且他只要一走进来,就会发现一些熟悉的风景,吸引着他,使他想弄清这里面的意味。每次都如此。他对这些事物的探究却没有什么进展。因为经历是短暂的,经历过之后就忘了,他又被日常生活所淹没了。那么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吗?他还从来没有过在外面过夜的经历呢。他刚想到这里,就看到外面变得黑洞洞的了,仿佛在提醒他睡觉的时候到了。

他最后一次到门口看了看,看见了树底下的马灯,那养狼的老头和中年汉子站在那里讨论什么事,也许是关于他梅保的事。他们多半是要促成他发生某种变化,梅保这样觉得。他关了门,在那简易床上躺下了。

他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敲门声惊醒了他。是老头送早饭来了。

梅保没有问老头缘由,埋头只管吃。他觉得,即算他问,他也不会向他透露任何信息的。还不如等他自己透露。

“你现在有一种归宿感了吗?”老头一边收碗一边慢悠悠地问他。

“归宿?我不知道。莫非这驿站真是我的地盘了?您能告诉我吗?”

老头嘿嘿地冷笑,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

“这种事,谁敢告诉别人?谁也不会告诉你!”

梅保有点着急,冲过去拦住他,一个劲地说:

“啊,不要急着走!您就不能同我聊一聊别的事吗?我一个人待在这里,都快闷死了!您和我说些外面的情况吧!”

“什么外面的情况?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情况,我老婆也不知道,我侄女也不知道。我倒想听你说一说。”

他这样一说,梅保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了。老头见他愣在那里,提起脚就走了。

外面天蓝得很好看,梅保走出去,发现外面已经大变样了。原来那些似真似幻的景色都变得很真切了。他所在的地方变成了礁石山顶的一大块平地,那棵大树已经不见了,那中年汉子也无影无踪。平地上偶尔有几块突出地面的礁石,形状有点像人,上面生长着一层白色的苔藓,梅保见了很不安,老觉得它们是人变的。他走呀走的,走得出汗了,还是没走到边缘。他心里想的是去看看悬崖上的老头的那栋房子,但他不记得它是在哪个方向了。这个山的平顶,看上去不大,走起来却像无边无际似的。梅保一回头,看见他的大木箱已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正在地平线那里。他回转身往大木箱走去。他被一个东西绊倒了,捡起来一看,居然是那本邻居用过的地图册,而他身旁,就是另一块人形礁石。难道这石头就是邻居?

在阳光中,地图册里面的图案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但那些区域和地形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他多翻了几下就感到很烦躁,于是不再看,继续赶路。走了十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一下那礁石,心里觉得它太孤单,就又返回去,将那地图册放在它下面。往回走时他看见了狼,一共三只,在木箱附近,于是心里很振奋,加快了脚步。他想,会不会他刚才看过的地形图正好就是根据这个礁石山所绘的?

快到木箱时,那三匹狼都不见了,空气里充满了海浪的咸味,梅保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开朗了,他走进去,在桌边坐下来,机警地盯着门外的那一块蓝天。他要等一个信号在那里出现,他不是已经等了好久了吗?

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喊:

“这里是海!这里是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