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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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事的父亲是火葬场烧尸的,他烧了大半辈子死尸,浑身都是那种气味。有一天,他的家人们私下里商量好,全体遗弃了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火葬场墓地边上的小屋里,据我所知已住了十年。今天早上,我忽然收到他写来的一封怪信,那信上没邮戳,只用铅笔画了一个很大的骷髅,却顺利地送到了我家的信箱里。信上的话很怪,句式也很奇特。他写道:

这里很好。天清气爽。空气中长满了细叶香薷。葡萄一大嘟噜一大嘟噜地浮在雾气里。每天夜里都有一种舞蹈。

A同事之父

对于他的暗示我心领神会。我想得出那些葡萄,那死人骨灰养育的植物。

我打开窗子,看见妈妈沉重的身躯蹲在瓦砾堆里。她艰难地喘着,正在大便。瓦砾堆上长着一蓬一蓬的青蒿,妈妈痛得发疯,不停地将青蒿拔起来,甩开去。

一整天,我一直为口袋里的信忐忑不安。我的一个小兄弟已用半只眼偷偷地打量我好几次了,还在喝汤时悄悄朝我碗里放进一粒老鼠屎来试探。

“这栋房子虽是一栋老屋,”父亲威严地从溃烂成两个小孔的鼻腔里嗡嗡地说,“但却是这一带唯一的房子。多少年已经过去了。我很欣赏我们那些青蒿。”

“妙极!”小弟欢呼起来,将碗里的汤溅得满桌皆是。

我想不通他干吗要说“欣赏”这个词儿,他一辈子都在说些耸人听闻的词语。

他们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

夜里十二点,烧尸老人出现在大柜的镜子里。他是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像一股气。他从镜子里朝我伸出手来,那手满是焦肉的油烟味。

“你一直在等?”他冲着我说,他的声音也是含含糊糊的,如跌坏了的半导体收音机。“我们马上走。”

我忽然记得我已经与他约定了什么。

外面黑得不见五指。他在我前面五六步的地方急走,看去很像一只闪着朦胧光斑的大猩猩。每走十几步,他就提醒我一句:“我们脚下是一条浮桥。”

经他一提醒,我脚下的地面果然有了浮动的感觉,还隐约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渔翁是十二点之前掉进洞的。”他又莫名其妙地说。

我滑了一下,分明有两排牙齿咬住我的脚趾,但很快又松开了,底下传来“喝喝”的狞笑,恨恨的咒骂,歇斯底里的吼叫,在这些喧闹中间,一架闹钟自始至终叮呤作响。

老人健步如飞,我跑得气喘吁吁才能跟上。远处有两个绿色的光晕,我们朝那光晕奔去,速度之快不能想象。越临近光晕我越头昏眼花,腿子发麻。听见“吱呀”一声门响,一切全消失了。

“你上来。”老人浮在半空,声音仍是那样嘶哑,喉咙里还响起一种“咝咝”的锐叫。

我轻轻一蹬,也如他一样,浮在了黑的虚空里。

“喀嚓、喀嚓、喀嚓……”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牙齿的磕碰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等我的双眼适应了黑暗,就发现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光在屋顶上晃动。借着那微光,我琢磨出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草屋,墙上挂满了呲牙裂嘴的骷髅。

“那些移动的光,是时间在匆匆经过。”老头咬了咬牙,嚼出一种难听的声音,“这里是刻骨寂寞的。墙角有个蛛网,已经结了十二年了。十二年前,我的小女儿站在门口说:‘呸!’我看见她的胸膛里长着一个大瘤子,紧紧地挤压着很小的心脏。”

“喀嚓、喀嚓、喀嚓……”

绿色的光晕又出现了,先是两点,然后越来越大,比刚才更眩目,颤动得更惊心。

“喂,你,离开!”

光晕又收拢成两点,黑影掠过。原来是只笨重的夜鸟,它愤怒地怪叫一声,扑向天窗口,用硕大的翅膀凶猛地拍击屋顶,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食人肉的鸟。”老头说,我猜得出他正在微笑。“它估计错了。天明我要带你上天窗口去看一些绝妙的东西。”他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我却挣扎着不敢睡,我害怕从现在平躺着的虚空里掉下去,落进无底的深渊。老头不停地翻身,弄得骨头“嘎嘎”作响,仿佛这虚空碰痛了他的脊背。我折腾了大半夜,后来就看见露水羞羞答答地从丁香花瓣里滴下,蓝灿灿的天空里有一轮巨大的红月亮,像头毛茸茸的怪兽。荒坡上成千上万的猿猴对着天上的怪物啼叫,奇异扑鼻的香气弥漫在空中。

“这是细叶香薷的味儿。”老人已经起身,我还躺在半空的草堆上。他弓着背在满屋的枯草里翻来翻去,胡子上挂满了草茎。“整个夏天,我都在采集这种小草,它们在屋子后面堆得像一座小山。你不去看看我的葡萄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爬到草堆最高处,灵巧地向上一蹿,攀住了天窗口,“请你上来。”他朝我打了个手势,诡秘地一笑。

我们俩都将上半身在杉木皮的屋顶上趴好。他捅了我一下,用手指向雾蒙蒙的空中点来点去。“请看我那些宝贝儿,你看见没有?左边那一片闪光的珍珠?还有右边,全是些无籽的绿葡萄。”哪里是什么葡萄,我的天!我说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雾,但他不理会我,“这里的墓地里终年吹着孤独的风,有时也夹带着黄沙,暴雨一样打在屋顶上。在古柏下听起来,风的声音特别大,隐藏着威胁似的。我已经习惯了独立在风中,那时这世界空空荡荡,只偶尔有一只老鸦歪歪斜斜地从你面前擦过。刚才你还在睡,我已经听过了樟树枝头那只最后的蝉的绝唱,那真是少见的。它唱完之后,立刻变成了透明的残骸,那发生在最后一个音节上。等一等,你说一些什么吧。”

“我?我生下来便被扔进尿桶。因为被尿泡过,长大起来,我的眼珠老往外鼓,脖子软绵绵的,脑袋肿得像个球。我在有毒的空气里呼吸了半辈子,肋骨早被结核杆菌啃空了。我的父亲是一个梅毒病患者,鼻子烂成两个吓人的小孔,还有母亲……我的家在一片废墟上,那里有一幢空旷的老屋,那是那一带唯一的房子,我和我的家人们就睡在里面。白天,我们都去废墟上翻找破铜烂铁,人人都不示弱,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黑夜一来,我们就如老鼠一样在老屋里乱钻,寻找着最阴暗最隐蔽的处所。我一直想歇一歇。有时候,在阳光里,一切都静止了,我久久地凝视着碎砖瓦砾中的一丛淡红小花,想让眼睛得到片刻的休息——我的眼珠总是胀痛。为什么那些花儿都是苍白的脸孔呢?”

我记得那个下雨的泥泞的早晨,父亲使劲踏着套鞋从外面进来,弄得满屋子全是雨水。然后他凑拢来,闪烁其辞地告诉我:检验结果表明,我的肺里面长有三条水蛭。他说话时因为暗笑一身抽搐,他觉得自己终于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使命。我出走的时候腿子老伸不直,一路跌着大跟头,跌得满身泥泞。其实谁都知道我的出走,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他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认为我的标新立异委实可恶。

“小花儿?苍白的?我很明白这个。”老人垂下脑袋,迷迷糊糊地咕噜道,忽儿又眼一亮,振作地说:“老鸦栖息在发黑的墓碑上,‘哇’地一声,十二年过去了,坟上长满芬芳的玫瑰,两只泥脚踏倒了细叶香薷,即是白天也有幽灵游荡。”

雾气从眼前慢慢退去,远方黑色的废墟上,燃烧着通红的晚霞。阴森的老屋的轮廓柔和了,屋檐滴下发绿的檐水。屋顶上,像脓疮一样坐着患了晚期梅毒的父亲,还有肥胖的,被糖尿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母亲,两人搀扶着,踩塌了许多屋瓦。我的兄弟们像猴子一样在那上面爬来爬去,在他们那空虚透明的腹腔内,一个巨大的胃痉挛地渗出绿色的液体。他们全都用空泛发白的眼珠瞪着烟色的天,做出一种笨拙的期待手势。我动了动嘴唇,正想喊出一些什么。忽然眼前又化为一片迷茫。

“妈妈,你想说:妈——妈。”老人一字一顿地说,显得很厌倦。“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些日子以来,我老是看见彩虹,那发生在我去墓地散步的时候,有时睡着了也这样,一种熟悉的出其不意。”

“你是谁?!”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烧尸人罢。”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想趴在这里睡一下,你不介意吧?这里真是安静,我已经选好了我躺下去的位置,就在那丛葡萄下面,紧紧挨着小池塘。池塘里的水从来没人饮过,只除了黑老鸦。一些人也会来和我躺在一起,我挖了许多的坑。有一天,他们来了,一个姑娘走在最前面,他们跪下去,饮了塘里的水,然后倒在那些坑里,坑底垫着细叶香薷。你捱过那些冬天的长夜了吧?”

“我不停地搓着冻伤的脚趾,要是停下来,人就会变成冰柱。”

“在冰封的墓地里,有红松鼠的舞蹈,火红的尾巴如雪地上燃着的大蜡烛。‘丁丁丁丁冬,丁丁丁丁冬!’”他用一个指头敲着杉木皮睡着了,谜一样的微笑始终挂在他的嘴角。

我在天窗上趴了一天,密切注视着远方废墟上的动静。一开始除了雾,什么也看不见。到了中午,雾慢慢散去,烈日当顶,老屋那边却已是暮气沉沉了。有一根粗大的烟柱从烟囱里冒出来,慢慢凝滞在半空,形成一朵不动的蘑菇云。地窖的门忽然大开,老姑妈骑在一匹发狂的大母狗身上冲出来,在炉渣上兜了一个大圈,又发狂地冲进了地窖。门“砰”地一声响,关住了一声惨痛的呜咽。什么地方的钟声一敲,瓦砾堆里升出数不清的灰色头影,一条青蛇穿行其间。门又打开了,母亲被装在一个浴盆里推出来,她满脸鲜血,一只手高举一大把白发,白发上面沾着点点头皮。她喊不出声,声音被咽间的一根骨头堵住了。浴盆很高,她在试着爬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终归失败。老人动了一下,眼皮下面滚出两颗血滴,嘴角堆着抽风吐出的白沫。“我已经好了。”他有些歉意,背着我吐出咬碎的牙。

天一黑下来,老头就在堆得密密匝匝的细叶香薷中打了一个洞。我们钻入洞中,把洞口封上,弄出惬意的响声,很快进入梦中。我周围满是飞舞的红蜻蜓,旋出数不清的光晕,每当朦胧中要醒,光晕又旋往更深的梦境。我弯下腰去,正想摘取一朵水仙,有人从背后猛推我一把。

“你不去看我的葡萄吗?”老人伤风的嗓子响着。

我们钻出洞口,宛如暗夜里的两匹老猫。

我的脚下又有了那种浮动的感觉。在地底的喧哗声中,一只闹钟始终叮呤作响。

一阵风刮来,是从未体验过的,彻心透骨的冷风。我弯下腰,捂紧肚子发出了呻吟。

“葡萄很好。”老人蹲下去,津津有味地咂着嘴,抓住我的手伸向暗处。我触到了柔软的、湿乎乎的一大堆,很像动物的内脏,还有股腥酸味。我惊跳,发出尖叫。

“一开始,”老人的手在黑暗中捏弄着他称为“葡萄”的那些东西,不断地送进口中去咀嚼,“它们移动得很慢,后来渐渐快起来。有一个冬夜,我看见那些影子停滞在屋顶。就是那一瞬,我第一次看见了彩虹,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事情来得很突然,我竞没有完全醒悟,后来又复演了好多次,现在我已经习惯下来了。我的坑,就在这底下,你可以用脚触到它。”

我用脚尖一探,又触到那些柔软的、湿乎乎的内脏,那上面好像还长着细小的吸盘,紧紧吸住脚上的血管不放。我连忙缩回脚,用手抽打着脚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