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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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齐婆将带泥的口水吐出来,边跑边喊,“你们对千百万人头的问题是如何估计的?啊?哈!请在夜里关好窗!当心奸细!”

然而大部分人并不激动。他们瞪着虚空的白眼望着那片黄天,似乎在想心事,想着想着不觉就说了出来:“老孙头?唔,有过的,哈!”

洗手池底下生出了几条蛞蝓,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撒烟丝,还有人提议用滚水来浇。结果是没浇,留着,好等下次来看。

围墙上裂了一条缝,也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怀疑谁在墙里藏了好东西,找来几根铁钎捣鼓了一整天,把那条缝戳得老宽,最后又觉得也许东西是藏在地底下,丢了铁钎仍去睡觉。

打哈欠传染得真快,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周围的人就都闭不上嘴了。全S都在打。一打,眼皮就又撑不开,梦也跟着就来了。真困!太阳真好!

含灰的云像棉絮那样聚拢着,天气还是那样热烘烘,太阳底下的S还是在尘埃里做梦。有时也开会,开着开着,全都要入梦乡了,只剩下主持会的人天牛一般叫着,嘶嘶嘶地。人们梦见出汗,梦见太阳上的白刺,梦见生蛆,大半就因为这天牛的叫声。

老孙头是抓了去了,谁也不记得这回事了,只除了孔小龙。

一天,孔小龙大摇大摆,在众目睽睽之下搂了老孙头的絮被走了,那絮被很新很白。

“该死!他是老孙头的什么人呀?”宋婆第一个醒悟过来。

大家瞪着孔小龙的背影细细一想,才恍然记起老孙头已经不在了。真怪,这老头到哪里去了呀?

现在S是换了齐婆守传达了。现在S一天到晚响着她那破锣似的嗓音:“当心千百万人头落地呀!”喊完之后,将S的铁门弄得咣当一声巨响,将人们吓一大跳,耳边嗡嗡嗡响老半天。

“茅坑里有一只蛤蟆精……”袁四老婆在梦中说。那梦里满是黄蜂,赶也赶不开,蜇得全身都肿起来了。

“干吗不是黄鼠狼?啊?”杨三癫子在烂木板堆里迷迷糊糊地嘀咕着,像有什么心事似地辗转不安。

疯狗在黄泥街上狂吠。

齐婆踱过来,踱过去,将铁门弄得响个不停。有时又忽然大步流星,窜到一个没人的黑角落里,睁大了老眼瞄来瞄去。瞄过之后,发现没人,就跪下去大啃一顿泥巴,嚼得满嘴泥沙,吱吱嘎嘎地响。

先前有过老孙头,后来没啦。

老孙头是怎么没的呀?没人记得起。

那些梦总是没完没了。

那太阳总是挂在黄天里。

一热又一湿,好多好多小东西就都被沤出来了。叫叫嚷嚷,碰碰撞撞,有翅子的就如直升飞机似地在阳光里飞上飞下,绕圈子,占领了S的整个空间。在地面的阴处,各种各样的黑角落里,没翅子的一小堆一小堆地滚动着,拥挤着。凭空怎么就长出这么多东西来了呢?大家都莫名其妙。或许S的空气本就不同,比外面湿得多,也浓得多,稠糊糊的,当然喜欢长东西,什么都长,长出的东西又肉实,又活泼。茅厕的屋檐下先是长蜗牛,一串一串地长,后来忽然长出了一只巨大的花蛾,大得如同蝙蝠,飞起来呼呼作响。锻工车间主任老郁带领了全车间的人去扑,扑过来,扑过去,眼见扑了下来,走近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扑打中撒下的粉迷了许多人的眼,后来还发了一场红眼病。大家得出教训:长出的东西是不能加害的,和睦相处,倒落得个无病无灾。

到后来人的肚子里竟也长出些什么来了。好久以来,一部分人的肚子里就在叽叽咕咕地闹,胀得不得了,也烦得不得了。后来又钻到骨头里去了,骨头像是要炸开。一炸,许多人就往墙上乱捅,往地上乱跺。实在不行了,就浑身乱打一气,吐着唾沫,口中高喊:“瘟神!鬼寻了我了!到处乱钻,还让不让人活呀?”

长出什么了?没人讲得出。也有个别信科学的去医院照透视,左照右照,照不出什么,胡说八道一气,最后提议剖开来看一看。肚子怎么能剖开来看?定是发了疯了,可见科学也是信不得的。

“城里有个胡子老头怀了胎,十个月生下一对双胞子……”杨三癫子开口说。

“什么双胞子呀?双胞子有什么!不瞒你们,我担心的倒是蛇!早两天我进城,就有一个女人生下一条大蟒,一出来就咬死那接生的……嗐,这种事……”宋婆说着脸就变了色,弓着背,缩成一团,身子像是黑布裹住的一把骨头,一发抖里面就劈啪撞响。

夜里也有阵雨。太阳一出,地面蒸腾着,蒸得空中的小东西“嗡嗡”着。一个个都用手搭起凉棚来,遮挡着刺目的白光看天气,摇头,唠叨:

“有雨亮四方,无雨顶上光,又要大晴了。”

“这天气,蒸死老母猪。”

“蒸死狗。”

“蒸死鸡。”

“人都蒸得死!”

“肚皮和包子一样,蒸得要爆开了,什么时候变天?”

白天是喘气,流汗,看天气,唠叨,倾听肚子的叽叫。盼得太阳下去,第二个白天又近了,又是喘气,流汗……如此循环,无休无止。

老郁走进铁门,满眼都是紫红色的大舌头,十来个人正围着冬青树下的蚁巢在那里吐。

“喂,你们身体怎样?”他诡秘地微笑着说,“有个贼在外面敲了一整夜的门。一只红眼睛的狗老是闯到家里来,狗一叫,我眼里就掉出蜈蚣来。医生说我有肺痨,你们怎样看?我会不会死?呃?”

他一问,大家就不再吐,翻着白眼使劲回忆。

“这天好像有点什么那个……”齐二狗迟迟疑疑的回答,脱下胶鞋来擦脚丫子,越擦越痒得厉害。

“对啦!”众人高兴地舒出一口气,说:“什么天呀,死人的天!”

“生蛆的天!”

“这天打个屁都要臭到两里外!”

“我家床底下沤出一窝一窝的虫子来啦。”

“冬天腌了一坛子鱼,今早揭开来看,哪里还有鱼,全被蛆啃光了!”

“停一停,同志们,”贴墙溜行的宋婆耳语般地说,“满街死狗,塘里又浮上了……什么意思?”

那一天S里面特别静,各人都在屏着呼吸凝神细听。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老在各处转悠,这里弄响一下,那里弄响一下,搅得人心神不安。

“不过是风,”张灭资壮着胆说,说完就怕冷似地缩下颈子,“这天气好像有潮。”

“什么响动呀,”齐二狗肯定地说,“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一种臆想。问题是在河里。听说早上漂来了一条大怪鱼,一早我就闻到了。当时我还以为是死狗的味儿呢。”

“有一只东西横过去,”王强鼓着腮帮,呼哧呼哧地走过来,“没看明,或许竟是猴子?”

“猴子?!”

“我看像是那东西又来了。”

“不得了,那一年不是来过一次吗?后来天上落下死鱼来,我家的屋顶上打出四五个窟窿。当时我想,吃不完就腌着吧,谁料到会发瘟疫?同志们,千万别吃死鱼!”

“鬼剪鸡毛!一大早,全街的鸡都剪过了。”

“杀!还等得?”

“街上跑着疯狗,有什么人追着打。嗐!千万别窜到我们这里来了。”

“疯狗算什么?先前就咬过我一回,我就没打,也没发疯狗症,可见也不是人人被咬了都要发,我不是就没发么?”

“打出一身汗,伤了风,还想活?那人真是不自量!”

“这鬼天,早晚蒸死我们大家。”

“既被咬了,就该自个去死掉,何必要打?总是想出风头吧。”

急促的脚步,原来是老郁。

“该死的王四麻,竟失踪了!”

四周静得有些怪异——连个蚊子也不飞,连个虫子也不爬。王四麻?什么王四麻?一个个大汗淋漓,面面相觑,转动磨盘似的脑袋,想要悟出点什么,却偏偏悟不出。于是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踱过来踱过去,眯缝着眼看太阳,吐口水。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张灭资忽然恐惧地说出来,又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似的,耳朵嗡嗡地响起来。

大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他们觉得王四麻应该是一个真人,又觉得王四麻也许果然不是一个真人。真人怎么会失踪?什么东西不对头啦?是不是热昏了的胡思乱想?铁门究竟怎么回事?

“听说有鬼剪鸡毛?”老郁阴险地问。

“该死的耳朵!啊!”张灭资向墙上撞去,“什么东西在里面咬,杀人啦!杀人啦!”

“鬼剪鸡毛与王四麻案件有什么联系?”老郁冷笑一声。

厕所里人挤挤的。你也屙,我也屙,正在屙的不想起身,等着的等不及,就屙在裤裆里了。一边屙一边谈话:

“今日屙了几回了?”

“这不三回,妈的。”

“我这是第八回!我想还是照透视去?”

“透视照不得!屙完了,没东西屙了,不就好了?”

“这次瘟疫比往年厉害。我早讲了,不要往饮食店门口倒垃圾,偏不听。像从前一样,都往河里倒,一下子就流走了,干干净净,哪里会有这许多怪病?”

“人心日下呀。”

“我的肚子胀得不行了。”

“忍一忍吧,这就快了。”

“忍不得了,就屙在这角上算了,不要紧的。”

“从前上厕所哪里要等这许久,一去就屙,空位子多的是。”

“王四麻的耳朵哪里是烂掉的,明明是剃掉……”

“听说王四麻是耳朵里生了蛆,见不得人,才逃走的。”

蹲得太久,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棉衣领子也湿透了。各自寻思:今年怎么热得这么快?光阴似箭呀!明日只怕棉衣也穿不成了,真糟糕!铁门老在晌,弄得人屙屎也没法安静屙了。

“你觉得怎么样?这问题不是令人深思吗?”齐二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土霉素可以治神经衰弱。”

各式各样的、流着热汗的、臭烘烘的脑袋都聚拢来了,因为集中了太多的视线,齐二狗那开着裂口的大拇指肿起来,膨大了几倍,指甲上朦朦胧胧好像有点什么活动的东西,又好像有点什么响声,待要定睛凝视,却又只看见黑色的积垢。看过之后,大家都意味深长地点起头来,点着点着脸上就浮起了微笑。

“同志们,这个问题的性质很严重。”

“请注意墙头上有没有猫头鹰。”

“河里漂来大怪鱼。”

“城里的大钟发疯地响了一整夜,我老婆烦不过,打起碗来,一连打破二十三个。”

“伤了风千万别服药,当心毒害神经。”

太阳像火炉一样热烘烘。S的人们想着:要是太阳不这样烤人,蝇子总要少一些吧。平常年头总是太阳越烤人,蝇子就越多,蝇子喜欢太阳。要是落场雨倒好。于是盼落雨。但阳光总不见弱,蝇子总不见少,雨呢,连要下的迹象都没有。地面成了一个火箱,到处都在喳喳喳地裂响。蝇子扰得夜里也睡不安宁了,一翻身就觉得腰下面冷冰冰的,有什么小东西被压破了,开灯一看,原来又是几具蝇的尸体。肥圆的肚子裂开,从里面爬出白色的小蛆来,恶心得要死。在太阳底下被蝇子叮得多了还生疱疖,到处生,还流黄水。有一个婆子生疱疖烂得两只眼珠全掉出来,成了瞎子。

后来墙壁也生起疱疖来了,是不是蝇子叮的呢?最初是S的围墙上无缘无故地突起了一个大包,太阳一晒,就晒出一股臭味来,对着那突起的大包,老郁铁青着脸看了看表:七点二十分。

“同志们,研究研究吧。”他说。

“请在夜里关好窗!”齐婆窜过来,窜过去,逢人就肯定地点一点头。

“厕所后面有一只死狗。”张灭资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我老是在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那家伙肚子里长满了蝇子,黄水流得到处都是。”

老郁又看了看表:七点三十分。

“喂,”他说,“你们对于土霉素的用途怎样看?嗯?听说药店里的土霉素全部售完了。这不是说明了许多问题吗?”

“热死人啦!”

“到处都是这些该死的蛆。早上我端起碗来,心里直纳闷,是不是饭里也有蛆?呸呸!”

“近来药店大量出售神经毒药。”

“经过调查核实,黄泥街共有八个婊子。”

“我用被子下死劲蒙住头,那钟声还是传到耳朵里来。钟一响,老婆就打碗。”

“停一下!什么东西?”

原来是墙上的大包在嗞嗞地响。刚要凝神细听,天地间的万物都嗞嗞地响起来。黄天里有无数细小的金虫在游来游去,一只大苍蝇像直升飞机般降落。大家的眼皮痒起来,揉一揉,就有哈欠,一打哈欠,梦也就跟着来了,无休无止,长而又长。那梦里的东西很怪,狗也好,蜈蚣也好,猫头鹰也好,房子也好,树也好,不管什么都会嗞嗞地叫个不停,从那叫声里又渗出一层薄薄的眼屎,凝结在眼皮的边缘。

那一天老郁铁青着脸站定在围墙下面,看了整整一天的表。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疯狗又叫起来了。

“原来毒疮的部位是在屁眼里,”齐二狗揉开小眼翻了个身,“桃子树上结骷髅,满地脚印。”

“干吗不是黄鼠狼?啊?”杨三癫子低语道,“我觉得完全可以是一只黄鼠狼嘛。”

“我总也不能合眼,老在担心那只死狗。那狗是哪里来的?干吗一下子就死在厕所后面?你们不觉得这太阳像一颗金樱子吗?”

“有一个名字老缠着我。昨天吃着饭,口里就念出来了,吓一大跳,后来通夜烦躁得不得了。千万不要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胡三老头的天花板缝里又掉下了黑蘑菇。”

“有三天没有梦了,什么东西出了毛病?”

“胡思乱想都是由天气热引起的。”

有一天下午,城里的大钟敲过两下,老郁从遐想中惊醒过来,又记起了王四麻。他仍是那样愤愤地称之为“王四麻案件”。他向大家解释了许久,其中提到一只猴子,那猴子能像人一样擀面条,甚至比人擀得还好。“这不是一种奇迹吗?你们怎样看?”他声色俱厉地反问。

王四麻像影子一样消失了。S的人们谁也搞不清是否真有过这么一个王四麻。这种问题太复杂了,要弄清楚也太费神了。何况还有许多问题要想,比如说,厕所又坍坏了,粪便常从缺口溢出来;蛆虫到处乱长,简直没法防止;无论什么地方只要蝇子叮一下就有蛆;一个贼老在厂内各处转悠,弄得人心惊胆战,觉也睡不安;拉肚子刚一结束,又没完没了地长起疱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