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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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阴沉地板紧了脸问:“夜里睡了个好觉?”

“睡下去简直就和死了一样。”婆子头也不抬地喝着稀饭说,“蜈蚣又扰得你睡不着了吧,你家里蜈蚣怎么那么多?天快亮时,我听见了这地喝水的声音,咕嘟咕嘟,正和人喝茶一样。天一亮地就喝饱了,到处就都涨水啦。”

“夜里没听到什么响动?”他凑近婆子,将口臭喷在她脸上。

“什么响动呀,一睡下去就和死了一样……这雨呀,会不会落死鱼?你这就走吗?”

“你这屋里好臭呀。”

“是呀,厕所里的粪溢出来,把什么都搞臭了。早上我炒香肠,发现肠衣里夹着一节粪。听说城里有个委员会,这种岂有此理的事为什么不管一管?”

“对于委员会的事你如何看?”

“什么委员会呀?我还是刚听人说有这么一个委员会呢。”她不屑地嗤了一下鼻子,“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我并不想管这等闲事,弄得自己徒生烦恼。我想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委员会,只不过是坏人造谣罢了,我活了五十三,从来也没见过什么委员会,是不是又要发大水了?上次发大水,听说有个委员会在河底开会来着。我想,这种事我们就只当它放屁!你这就走吗?”

都说这雨是一场怪雨,落下来像浓黑的墨汁,还有一股臭味,像流泥井里的污水那种味儿。往年也落过些怪雨,比如落死鱼啦,落老鼠啦,但从来也没落过这种雨,这么黑,这么臭,落起来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们是住在一个大流泥井里。”老人们看着天,想起了这个比喻。一说了就担起忧来,唉声叹气,好像这就活不成似的。

那天早上,宋婆将捕蝇笼子里的蝇子一只只剥好,去掉头和翅子,准备到厨房去炒来吃。一开厨房门,就见黑水涌出来,上面还浮着大块的淤血。里面已经聚了没膝深的水,水里躺着一具尸,正是她父亲。厨房里的血腥气使人头昏,蟋蟀凶险地叫个不停,死尸怪样地张开嘴,露出黑黄的大牙。宋婆弯下腰捏了捏死人冰冷的胳膊,沙哑着嗓子喊:“喂——喂——”丈夫和儿子们迟迟疑疑地过来了,他们像几段木桩子似的立在那里,都怕得要命,谁也不敢正眼望水中的尸体。

“昨天夜里有只蛾子掉在帐顶上。”男人不合时宜地说,说过就忽然变得忸怩起来,踌躇着往湿漉漉的墙上靠去,不安地踢着水。这当儿两个儿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门缝里溜走了。

“说不定是老鼠咬死的。”宋婆定睛看着尸体说,“齐婆家里的老鼠到处伤人。这种事谁说得准呢,也可能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这种天气我的耳朵里老长疖子。”男人又说,一边挪动脚步,打算也从门缝里溜走。

“你别走,我们商量一下。”宋婆望也不望男人,却早已察觉他要溜走的念头。她一步跨过去,用背抵住了门。

后来两人蹲在灶台上,叽叽咕咕地商量了老半天,决定做一只叉。叉做好后,两人合力将死尸的喉咙叉住,用力抵,抵到了马路上。大雨立刻将死尸头部的淤血冲洗干净了。

三个月前,这七十岁的老人忽然说他要搬到厨房去住,一边说就一边提着他那一卷破烂,像屎壳郎一样滚进去了。厨房的角落里有一堆草,他就把那一卷破烂铺在草上安顿下来。从那天起他就不出门了,连吃饭也不出来。家里人吃完饭把盆碗拿到厨房里,他立刻扑上去,用发黑的指头捞锅里的剩饭吃,也不要菜,就喝些洗碗水。自从老人搬进去后,厨房就变得脏透了,一股尿臊气直冲鼻孔。每天夜里,他总把大便屙在倒水的池子里,说是坐在马桶上屙不出。那大便总要在池子里留一晚,到第二天宋婆起来做饭才冲掉。日子一久,厨房里就长出一种极细的黑蚊子,成群地飞来飞去,到厨房做一次饭总被咬得满身疙瘩。厨房里一弥漫起柴烟,他就蹲在那堆草上使劲地咳,咳出大口黄痰吐在地上。他的耳朵极灵,只要听出屋里有人,就沙哑着喉咙哀哀地喊:“来人呀……”一问呢,又往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稻草太硬啰,地上有蜈蚣啰,喉咙被痰堵塞了啰,掉了一颗牙啰。起先听见喊,家里人还去看一看,上了几回当,再也没人去了。他有一把铁铲,藏在棉絮里,夜里抱着睡。他以为藏得很好,时常佯装没事似地坐在破絮上,其实家里人都清楚,不过懒得揭穿他罢了。

不久宋婆就发现这老家伙的怪形迹,夜里家人都睡了,他就用那把铁铲在房内这里铲一下,那里铲一下。有两次还发现他像一条老狗一样趴在地上,将耳朵贴着她房门的门缝,凝神细听。

“父亲,你听什么?”宋婆开开门,小脸难看地皱起来。

“蟋蟀叫得真凶呀,什么东西老在我头顶上游来游去的……”他讷讷地说,像屎壳郎一样爬着,缩进了厨房。

从发现父亲的怪形迹那天起,锅里的剩饭就越来越少。到后来老人饿得熬不住,竟到屙过大便的池子里去拣饭粒吃。老人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缩在那堆草上面,一点一点地干枯了,变细了,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堆破布堆在那里。宋婆的脾气一天比一天躁,有一天说着说着就冲进了厨房,顺手抓了一根棍子,朝那堆破布样的东西乱戳了一顿。发过那顿脾气之后,锅里就不再有剩饭。奇怪的是这老人总不死,每当大家以为他死了,凑近去瞧,破布偏又动两下。

“家里有这样一个瘟神,就别想发财!”宋婆硬铮铮地说。

“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咹?”男人也在旁边睡眼矇眬地说,“我觉得这不是一般的是非问题了,这里面有些不对头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是非范围。会不会与王子光事件有什么牵连?听说剃头的又在我们房子周围转悠,昨天我在茅坑里,就有人从上面扔了两块石头进来。我整天都在注视事态的发展,紧张得要发心脏病啦……”

那天夜里,老人忽然像马一样嘶叫起来,叫个不停,搞得全家人气得发疯,都从床上爬起来了。打开门来问他,说是一只腿陷进稻草里面去了,草里有几条蛇围着他的腿咬,哀求着要人帮他把腿挪上来。当然是谁也没帮他挪,都转身回房睡觉去了。刚一睡下,他又嚷嚷要吃桔子,说家里藏了一箱桔子,都躲着他吃。

“我这里有一只蝎子,或许你要尝一尝?”宋婆假惺惺地说,挤出一个笑脸。

“什么东西在头上转悠……”老人迟疑地说,害怕地往后退。

“臭狗!”

“有一个东西……也许并没什么东西……当然,我一点也没看清楚,我完全搞错啦。”

宋婆分明看见那握铲的手在抖,那双手像鸡爪一样细瘦,发青。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抱怨着耳朵里面的疖子又肿起来了,啪嗒啪嗒地拖着鞋子走过来指指点点地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这不是一般的是非问题。关于昨天那两块石头,刚才我又做了许多怪梦,这会儿心脏又痛起来了。我怀疑扔石头的事是一个阴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查它一个水落石出。我们是不是有被人算计的可能?”

宋婆跳起,夺过铁铲,铲垃圾似的向那一堆黑黄的东西铲去。她感到铁铲碰碎了一只蛋壳,发出喳喳的裂响。

这当儿男人已经悄悄地溜回卧房,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一下子就做起梦来了。

“草里面真的有蛇么?他撒谎呢。”宋婆想着,走过去用铁铲拨开稻草,仔细地查看着。成群的蚊子从草里飞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跳舞。那时墙上的挂钟敲了两点,宋婆清楚地记得。外面雨下得很猛,屋里热得不得了,屋顶有个洞老在滴滴答答地漏水进来。她走出去关紧了房门,还插上了闩,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里躺下,一直睡到天明,一个梦都没做。

早上,宋婆大声呵斥着男人。后来两人一起又将马路上的尸体塞进一只大纸箱,捆好,抬到河边,轰隆一声扔进了河里。当时雨还在下,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王厂长。王厂长正从袁四老婆的窗眼里爬出来,赤条条的,只穿着一条细小的三角短裤,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站在屋檐下。

“请你们两人写一个意见书,”他腆着大肚子威严地说,“对于这条街上的垃圾问题,你们能不能提出什么合理化的建议?裞?我正在搜集下面的意见,打算反映到区里去……喂,别跑!站住!”

两人吓得抱头逃窜,也不知怎么窜到防空洞里面去了。

他们在防空洞里呆到半夜才潜回自己的小屋。

“他是吃钉子吃死的呀。”宋婆和黄泥街人说,“人一老,就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怪癖来。起先我还不知道,只听到他抱怨屙屎屙不出,痛,马桶也不能坐了,就屙在倒水的池子里。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他把一枚锈钉子往口里送,我夺过来扔掉了,一看他的大便里尖尖戳戳的全是钉子,真恶心呀。”她咳起来,弯下腰,说胸口疼。

“人活得不耐烦了,就生出许多事来。”齐二狗说,“我有一个亲戚,活来活去活得不耐烦了,就每天坐在茅屋顶上,向过路的人吐唾沫。后来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大法师!”

然而大家还不满足,又去问宋婆男人。男人正蹲在一个大衣柜里面,用一些破布蒙着头在发抖。(自从老汉死了之后,他忽然害了恐惧狂,一发作就大喊大叫,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听见人进来,他就在柜子里面生气地说:“同志们,你们对于这种迫害有什么感想?这不是一个致人于死地的圈套吗?关于那两块石头的事,我要向上面汇报!”他威胁地将柜门擂得砰砰直响。

后来黄泥街的人们对于宋老汉的死得出结论,一致地说:“他是想成仙,爬到屋顶去升天,摔下来摔死的。这老东西真痴心妄想。”

也有个别人说是雨水泡死的。

那天中午,雨停了一会儿,天仍是那么黑压压的,好像天垂到了屋顶上。齐婆躺在床上想:“雨停了,反而又睡不着了,会不会打雷?”外面果然打雷了,把天花板缝里的蟑螂都震落下来,掉在帐顶上,她记起夜里的一个梦:一个雷落在“清水塘”里,立刻浮起几百只死猫,天上闪着红光,塘边那几棵枯树蓝幽幽的,像在冒烟……翻了一个身,老是听见老鼠把墙角啃得嘎吱嘎吱响。昨天,整天她男人都在嚷嚷,说这雨要落到十二月份去,决不会停了,边嚷边冷笑。齐婆看出来他希望这雨老落下去,目的是把后面房里那堵墙泡垮,每次只要一落雨,他就用大皮靴猛踢后面房里那堵墙,大声嚷嚷:“怎么还不垮!”如果有谁提出异议,他就赌咒发誓,说这墙一定会在夜里垮掉,压死一个人。又说他已经把墙跟刨松了,只等打雷就大功告成。现在她男人正在磨刀,磨了好久好久。她从大柜的镜子里看见他扬着刀,扮出各种各样的砍杀姿势。

“喂!”她起身问。

“割耳朵去。”他做了一个鬼脸,又扬起手里雪亮的刀。

“谣言不可信。”她迟疑地说。

“夜里有只鸡钻到了床底下,”他将刀锋在她眼前亮了一亮,“我没开灯,一刀就剁去了鸡脖子。”

“谣言……”她又说,忽然瞟了一下男人腰间的刀,头发立刻像刺一样竖起来。“杀人啦!”她疯跑出去,边跑边喊,“同志们,谨防谣言的恶毒中伤呀!”

黄泥街人像老鼠一样从黑洞洞的小屋里钻出来了。

一见面就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一偏脑袋,一伸舌头,细声说:“嗐,看见了?割耳朵!”

“割得好!好汉子!”

“老郁说这事要报告委员会。”

“哪里还有委员会呀,卖擦牙灰的老头都被人打死,扔在河边了,果然割干净了?”

“还用说,干干净净。”

“呸!什么干干净净,还留了半边,说是要等下次来割的。”

“我家墙角长黑蘑菇了,都是这雨落多了,沤出来的。”

“不知耳朵割了还能不能长出来?那一年曹子金切菜切掉了大拇指,第二天早上就长出来了。”

有人提议去杨三癫子家看,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涌到杨三癫子家里去。

那门上锁了一把大锁,八十岁的老妪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揉着烂红眼,挥一挥手说:“他哪里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呀?早就化掉了。早上回来就说会有人来看,倒不如自己化掉,干干净净。我掀开被单一看,哪里有人呀,只剩一摊血水,被单上还抓了一些血指印。化起来恐怕是很痛的。”她摊开手,然后就装模作样地抹起眼角来,眼角一挤,眼里就充满黄色的眼屎,像挤了眼药膏一样。

“这就化掉了?一点也不留下?真可惜呀。”众人也装模作样地说,然而还赖着不走,想要看出个究竟。

忽然有一天,刘眯子在大热天里戴起了棉帽,还把护耳扣得严严的。

整个黄泥街的男人都戴起棉帽了。

流言在黄泥街泛滥。

街上来了一个瞎老头,这里走走,那里走走,找什么东西。有人看见他藏着一个破瓦罐,里面装满了耳朵,血从罐子的边缘流了下来。

“王子光案件搅得人心惶惶!”老郁戴着棉帽当街演说道,“我认为关键在对委员会的态度上。近来有种流言,说委员会是个虚假的机构。我将引用大量的事实来驳斥这种卑鄙的污蔑。我奉命告诉大家:城里委员会正在正常进行工作,任何人都不能对委员会的作用产生怀疑,丧失信心,以至于自暴自弃……”他讲得汗流浃背,耳朵在棉帽里肿起老高。

有一天,人们传说区长到黄泥街解决流言问题来了,于是都挤在朱干事家门口,把门擂得咚咚直响。

“你们打算干什么?”朱干事伸出头来。

“区长在里面没有?”

“我们想见一见他,想得实在熬不住了。”

“嘘!”朱干事竖起一根指头,“区长伤风了,正在柜子里裹着呢。你们可以见一见他,不过要悄悄地、一个一个地进来。”他说完就拖了一个人进去,反手把门闩上。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都一个劲地敲呀,挤呀,把门都差点弄破了。

“请你从这条缝里瞧!”朱干事指着柜子上的一条缝对他说,“他也许快睡着了。我老是闹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他平时就总这么操劳。好啦,别不知足,老盯在那里,你出去,再叫一个人进来。”

“区长已经来了一个星期了,”朱干事对第二个人说,“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停地闹伤风,闹了一个星期了。我只好把他用厚棉絮裹紧,锁在柜里。听说这一向外面的流言很猖狂?喂,你别贴得那么近好不好?会把区长弄醒的。行啦,应该知足……”

那一天区长在柜里接见了所有的人。

后来齐婆男人不再做鼠夹子了,每天一早就蹲着磨那把刀。

“有人要来割你的耳朵了,你没听到流言?”齐婆幸灾乐祸地说,将一团干脚泥在掌心搓成球,扔到嘴里,喳喳地嚼得响,“昨天有人看见,杨三癫子又长出了两只小耳朵。现在人人都在议论说,割了耳朵不要紧,只要在雨里浸一浸就又长出来了。”

男人低了头在磨刀,不时用手试试刀锋。

“你总是吐些痰在墙角,这屋里的蚊子都是从你的痰里面长出来的。”她将口里的泥唾到男人宽阔的背上。

男人动了一下身子,齐婆吓一跳,往门旁跳去。

“近来你总是出大汗,臭得不得了。”她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不定有哪一天没提防,一下子就暴死了。张灭资不是一下子就暴死了吗?宋老头也暴死了,还不是出多了汗,又叫雨一泡……”

“我的肠子边上长出了一团绿东西,”男人指着肚脐边上的肚皮说,“看,这不是。一根肠子已经烂了一个小洞,这边上还有些绿斑点。刘保法师上个月说我死不了,会要老活着,我一想到这点就高兴得直打哆嗦。昨天夜里那只鸡钻来,我就有种预感。我实在看也没看,一刀就剁去了它的脖子。当时它还扑腾了几下呢。”

男人扔了刀到后面去了。

传来烂菜叶那种恶臭。

黄泥街的男人们仍旧戴着棉帽,因为那个收耳朵的老头子总在街上转来转去的,叫人不放心。都讲这种日子怎么过呀,天天戴着棉帽热得直发昏,所有人的耳朵都肿起老高了。

老郁说城里会派调查组来,男人们才稍稍宽了心,盼望调查出制造流言的坏人,搞个水落石出。日子就在盼望中打发掉了。

隔了一阵子人们就说起:

“调查组快来了呢。”

“黄泥街的问题上面心中有数。”

“不久就要大快人心了。”

但调查组不知遇到什么阻力,总也没来。

过了好久,才听得茅厕边上齐家的齐二狗说起,流言全是他一个人放出的。不过,他是根据上面的一种特殊授意行事的。流言中提到的杨××并不是杨三癫子,却是好几年前就中风死了的捡破烂的杨老头。至于耳朵,齐婆男人割的并不是人的耳朵,只不过是两只狗耳罢了,也是上面指示要他割的,还得了二十元赏钱。

割耳朵的事总算没有了,齐二狗这家伙干吗不早说呀?

<h3>拆迁</h3>

那是一个多风的季节。

风一刮,人的眼就迷蒙了,看什么东西都影影绰绰的。

人在风中走,像被风刮着飞舞的一团团破布。

黄泥街人坐在屋檐下,用手挡着灰,眯细了小眼看天色。风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把人心里抓得乱糟糟的。

宋婆仍紧紧贴着墙,大声说:“这风刮得这么狠,要出事的呀!”

果然有一天,一个过路的被灰迷了眼,风刮着他,掉进了下水道。那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喊,喊得黄泥街人害怕极了,谁也不敢从那里过。过了几天,不喊了,大家都奇怪他怎么不喊了?

“有人看见掉下一个人。”

“谁能肯定是一个人呢?说不定是猫或其它什么的。”

“还有人听见底下喊了,不过这也很难讲,如果是幻觉呢?幻觉是时时可能产生的呀。”

不久他们就用一种只能意会的语言模模糊糊地议论起一件事。那种事是与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有关,并且是在暗地里发生的。那是一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的事。忽然有一回,胡三老头喊出一句梦话,似乎接近了事实的真相,又似乎还隔得很遥远。当时胡三老头将马桶弄得吱溜一响,咕噜出两个字:“拆迁?”大家心头一震,陷入了沉思。

立刻人心恐慌。

那天夜里,风刮了一夜。屋顶横梁一作响,齐婆就做起噩梦来。她老是梦见一个没有脸部的人在俯身掏她的肠子,一条条往外扯,血糊糊的,睡不着,索性起来,打开门,到外面蹲着。

一条黑影从屋后闪出来。

“老嫂子,深更半夜等人么?总也等不来么?哈哈!”原来是齐二狗。齐婆恍然看见从他那阔大的嘴里飞出一群蚊子。他蹲下来,皱起眉头倾听了一会儿风的怒叫,压低了喉咙说:“这风刮到很远去了。我在床底下养了一盆仙人掌,原先开花了的。昨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就开了灯把仙人掌拿出来看,嗐,那花已经黑了!当时城里的大钟正好敲了三下,我怀疑起来,就这里那里地看一看,一走进厨房,就看见猫死在地上了!喂,告诉你,千万别贴墙走路,我听见地底下有响声。”

齐婆在黑暗里把手伸到墙根抓了一把土,放在口里嚼着,又点燃了一支烟,吸出一闪一闪的红光,沉思地说:“这风刮得我心里不安,我总觉得像住在石头山上。近来总是梦见塘里漂上死猫,那些树冒着烟,像是被烧过一样……都说市里来过人啦,来干什么呢?有人看见他们在什么地方埋了一只靴子,也许并没看清,埋的竟是秘密文件?”

“哼,你知道我夜里干吗出来?有人亲眼看见黄泥街有一个陷阱,大得不得了。只要时机一到,整条街全会陷进去。究竟挖在哪里?我东找西找,怎么也找不到。这里面肯定有阴谋,夜里你没听见响动?”

“近来我总被那只死猫缠住。江水英大脚趾长出了鸡爪,你去看过了吗?”

“那陷阱里放着一架骷髅,你不要告诉人。”

“当然,那鸡爪上还有指甲,脏透了,你不去看?”

“另外还有一对小孩的眼珠,你不要告诉人。”

“她还很得意,伸出那副爪子给人看,像是看什么稀世宝贝。前不久还搭信来要我去看,呸!别污了我的眼珠!真可惜,你没看到,那可真是恶心得很。”

“近来你听到一种言论没有?我的意思是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比方早上要醒的那一刻),想出来一些事情没有?比如我今天早上,就看见了一只红猫,你说怪不怪呀?当时我想躲,那畜生一下就窜得不知去向了。你真的没听说吗?啊?”

“什么?”

“言论的事。”

“江水英果然是一个婊子,我有许多真凭实据。”

“言论里好像提到‘拆迁’两个字。当然究竟是什么字我并没听清。”

“啊?!拆迁!喝血的!贼!啊呀呀!”她一下子蹦起,忘了害怕,迎风大喊起来:“同志们,我们被人暗算了!”

风刮了一夜,到早上还在刮。

人们带着满身噩梦从床上爬起来,趿着鞋,泡肿着眼走到屋檐下来。

到处都吹得刷刷大响。风把谁家屋顶上的杉木皮卷走了,风把谁扔在街边的破席吹走了,风把满街的垃圾吹得团团转,风把一张窗纸吹坏了,又把破纸片吹上了天。这风真怪,这风吹得黄泥街人怕得要命。

屋檐下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耳语着。

“我梦见满塘死猫,树尖……”

“昨夜我床底下长出了一大蓬毒菌,我想去锄,我老婆硬是不肯,吓得脸都青了。天快亮的时候,屋顶上掀得大晌,有石块落在上面,我老婆讲落的是星雨。”

“同志们,一位独臂将军走进了革委会大楼,步子迈得像幽灵。昨天中午我注意到城里的大钟敲错了一次,同时天上有乌鸦,所有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有一个雷,落在张灭资的小屋里,红光一闪……”

白天里,胡三老头自始至终站在他家门口的井边,用一只锈得穿了好几个洞的铁桶从井里打水上来。每一次把铁桶提到井口,桶里的水正好漏光,于是又放下桶去,又打,还不时停一停,往井里擤鼻涕。

齐二狗像蚂蚱一样跳着说:“同志们,现在真相大白。”

他在晚上走进胡三老头家,开口道:“请您老作出牺牲。”

“新情报?”胡三老头从马桶上站起来,看着墙角的蜘蛛网,用手在眼前猛地一抓,抓到一只什么小虫子,凝神细看。“形势大快人心?造反派的希望大吗?”

“请您老顾全大局,关于陷阱的事。”齐二狗的一只耳朵嗡嗡叫起来,他用一只脚在屋当中跳了好久,又说:“当然,我并不是指关于陷阱的事,我是指,当你在早上快醒的那一刻,在矇矇眬眬中,你是不是感到了一种兆头?或者说你是不是猛然一惊,意会到了一个什么问题?说得更明白一点,比方说,当骷髅从你房里滚出来那一刻,你有什么想法?当然我并不是说有骷髅从你房里滚出来,我是说,你是不是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雷公劈死你这瘟猪!”女儿从屋里窜出来,蓬着辫子,眼睛像两个黑洞,“你去牺牲吧,你这猪!”

“干吗我要牺牲?”胡三老头眨了眨眼,好像听懂了什么,“我身体好得很,现在根本不会死,将来还想干工作。昨天我还逮了一只蜘蛛,一口就吞下了。你们看,我肚子里装的全是蚂蟥。你走吧,这屋里可是臭得很,大便有一星期没倒了。”

“街上好久都不走汽车了,我们这地方险恶得很。”齐二狗又说,他走到桌边,打开抽屉,找出一枚钉子,龇着牙用力鼓捣那耳朵。

胡三老头边系裤子边说:“有一只光球老是停在窗棂上,弄得我热得不得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我们住在这里好得很,这天花板缝里长蘑菇,蝇子像雨一样落在帐顶上。”他上了床,将蒙灰的帐子当着众人放下来,躲在里面哧哧地冷笑。

“这事要报告上面。”宋婆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原来她一直躲在那里偷听。

那些人进去的时候,王厂长正在打蜥蜴。夜里他起来了好几次,打开门,用手电去照院子里的那条死狗。他怀疑那条狗是装死。披好衣,猫着腰走近去,用一根铁钎用力插,插进了狗的肚皮,那狗还是不动。他又用铁钎用力拨,把那只狗拨到了污水池里,累得满头大汗。抬头一看,一阵腥红的星雨落到谁家的屋顶上。“黄泥街的问题是个谜。”他想,关门上了床,满耳都是狗叫。狗闹哄哄地叫了一夜,他在床上乱蹬乱踹地搞了一夜。早上一睁眼,看见天花板正中停了一只蜥蜴。他一下子跳起,拿了一根竹竿去戳。

“王厂长——”那一伙人怯怯地说。

“什么?妈的,跑了!这风真厉害!弄得我们都不敢出门了,总担心会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砸下来,我老婆也叫我出门戴草帽。昨天夜里那剃头的暴眼来过了,看见没有?我怀疑那家伙是卖擦牙灰的老头装的。”

“您有没有听到一种言论?我的意思是您是不是看出了一种迹象?比如在早上刚醒的那一刻……”齐二狗迟迟疑疑地说。

“对啦!有些事我是胸中有数的。从前我这屋里从未有过蜥蜴这种东西,我已经为这种东西伤透了脑筋,我老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呀?”

“拆迁!呸!”齐婆实在忍不住了,就大骂起来。

大家闹哄哄地搞了一阵,齐二狗忸忸怩怩地挤到前面,害羞地低下头,涨红了脸说:“您老对这件事是如何理解的?我是说对这两个字的意思。这不是闻所未闻的吗?上面为什么要那样干?是不是弄错了?您当然知道我指的是哪两个字,您心里早就经过了深思熟虑。”

“两个字?”

“对呀,正是齐同志讲的那两个字。我觉得要重复那两个字实在太难,我一开口就要抽筋。那两个字是威力无穷的,就好比……”他想了一下,决定来一点夸大,“那两个字使我们全体产生一种触电样的感觉。”

“完全是这样。”大家证实说。

“对啦!”王厂长皱了皱眉,忽然高兴起来,“根本的原因是,同志们,我记起一件事啦。”他忽然记起的是自己只穿了一条裤衩。于是打开大柜乱翻一气,翻出一件旧罩衣披在肩上,在屋里踱来踱去,“根本的原因是,黄泥街的垃圾问题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最近我日以继夜地造了一个表,上面记载了因垃圾问题受害致死的人,大约十多个,骇人听闻呀。我已经向上面提出来,把一个厕所废掉,改为垃圾站。这些天来,我一直在为垃圾问题和朱干事一起备案。我发现有人对这件事怕得要死,甚至不惜采取破坏手段,阻止备案工作的进行。比如蜥蜴的事,就牵涉到许多问题,我想把所有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

“厕所不能废!大便怎么办?现在厕所就不够,每次总要等,等得不耐烦。要是废了厕所,定会有人往街角上屙。”

“啊?这是一个建设性的意见,这个意见很有价值,我要考虑考虑。”他背着手,低着头踱了好久,后来站住,翻着白眼,举起胖鼓鼓的拳头,朝空中一拳打下去,说:“黄泥街的种种问题一定要解决!”

“对啦,对啦!”齐二狗兴奋地蹦起来鼓掌,“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我正感觉到扬眉吐气是怎么回事。同志们,你们对厂长的讲话精神是如何理解的?”

大家一愣,仿佛在仔细寻思的样子,呆痴地看着天花板。忽然,宋婆带头鼓掌了。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他们拍红了手掌,喜滋滋地你推我搡。有人说自己快要“喜疯了”,就地竖起蜻蜓来,还有人用脑袋往壁上乱撞,撞得咚咚地响。又这么乱糟糟地闹了一阵。

“蜥蜴!”王厂长怪叫一声,浑身乱颤,哆哆嗦嗦地拿起铁钎往壁上一戳,戳下一大块石灰来。“是不是狗叫?”他喘息着问,脸上一下子变了色。

“不过是风。”齐二狗说,疑惑着厂长何以那样害怕。

风把院子里的什么东西刮下来,打碎了,发出尖锐的破碎声。“啊——”王厂长说,“该死的风。昨天下午我在房里打蜥蜴,院子里窜进来一只疯狗,毛都脱光了,一来就赖在污水池里不肯走了。我踢它,打它,用刀子戳,还是不走,简直就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真是岂有此理!后来我老婆端了一大盆滚水浇下去,还是不动,就死在那里了。我一想到这事,吃饭就吃不好了,像是会鲠在喉咙里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有人想要顽抗到底?喂,大家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区里就要开会了,开五个月的会讨论全区绿化的问题,然后再开三个月的会讨论黄泥街的垃圾问题,时间虽然仓促,但区里的决心很大。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见带上去。”

院子里又发出一声大响,这响声比刚才那一下更尖锐、更刺耳,如打碎了一个大玻璃缸。王厂长的舌头一下子僵住了,他紫涨着脸,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大毛巾毯,匆匆忙忙地把身子裹严。他的眼珠发了直,额头上汗淋淋的。

“是不是闹鬼?”他老婆夸张地问,声音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成分,“这屋子十年前常闹鬼。”

“你们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吗?”王厂长打着哆嗦,感到舌头在口腔里胀大了一倍。

“有人要顽抗到底。”齐婆记了起来。

“好!”他停止了哆嗦,“要严防敌人的破坏。昨天我院子里的那条瘟狗就是一颗信号弹,这件事我要查个水落石出。好哇!”他忽然扔掉毯子,随手抓住铁钎用力一戳,戳中了蜥蜴,又在地上乱捣一气,捣得稀烂。

“原来是区长。”齐二狗从院子里转回来,舒了一口气,“区长刚才正在掉眼泪呢,那条狗跟他跟了五年了。我看见他擤完鼻涕就爬围墙出去了。”

“啊——”大家垂下头,作出木然的表情,心里暗暗打算着怎样开溜。

“会不会弄错了?”刘铁锤问,立刻就被齐婆的眼光吓了一大跳。

他们出去后,王厂长又躺下来看那本《今古奇案》。看了一会儿,坐起身向里面屋子大声发问:“那条死狗弄走了?”

“没,还在院子里躺着呢。”

“干吗还不弄走?这是什么意思?裞?简直是谋杀!什么世界,到处是阴谋……臭猪!我要把你们一个个吊死!”他忽然大发雷霆,发过之后,很是超脱。

窗子上伸出一张脸,是老郁,小心翼翼地笑出满脸皱纹。

“我练习了一夜竖蜻蜓,把墙上踢出好些个洞,长进很不小,要不要表演给您看?”

“这就来。什么风,把我脑子里吹得乱糟糟的,这风要刮到世界末日去?”

“听说又要追查?”

“当然,要一只只狗去查,不然怎么知道有没有疯狗?该死的,已经臭了,来人!”

女人懒洋洋地走出。

胡三老头和王九婆坐在屋檐下剥芋头,剥着剥着,就要打瞌睡。眼一眯,头往墙上一偏,咚地一响。

“今年的芋头并不见得好。”

“好什么,还不是那样,都说今年要涨大水,空气里一股霉味儿。我今早起来梳头,发现睡一夜,这头发都霉了!”

“我想煮一只蜘蛛放在芋头里。”胡三老头说,“屋里的马桶又是满满的了,我偏不倒,又怎么样!”

“他们说等几天就要拆迁。我打算明早死在床上,我试了一试,不很难。”

“今天早上落了一个雷,现在又晴了,天一晴,我就睁不开眼皮。”

区长有一天来黄泥街作一次微服私访——区长突然决定要搞微服私访。

王九婆死在床上了,大家都用手巾捂着鼻子,去看王九婆。

区长到S办公室里查“死亡原因登记表”。

张灭资26岁男死亡原因:饮食过度(由一只瘟鸡致病)

宋进财70岁男死亡原因:狂想症(由雨水诱发)

于子连女18岁死亡原因:自愿(吞玻璃致死)。

共有五十多个名字,均为近几年死亡人员。

区长的鼻尖凑到了纸张上,总想从字里行间看出些问题。看了一会儿眼睛就胀起来了。

屋里热得很,许多蝉撞在玻璃上,掉落下去。他吐了一口痰,吐在地上,立刻噗地腾起一阵灰雾。“有没有迫害案?”他满怀忧虑地想,走过去打开蒙灰的窗,看见楼底下有一个女人在垃圾堆里翻什么东西,屁股翘得老高,嘴里还在嚼什么。那女人很面熟,他想了一想,记起来她姓齐,刚才在街上看见过的。女人二十多年前和他同过学,当学生时老爱扎纸人,课桌抽屉里堆满了字纸。她什么时候在黄泥街扎的根?索然无味地在办公室踱了几圈,就去厕所大便。厕所里溜溜滑滑的,臊得不行,人一进去,蚊子就猛冲上来。他用手死死抠住墙,小心地避开一堆屎蹲下去。“这种地方。”他嘀咕了一句,觉得右眼皮被扎得痛,“莫不是得烂红眼了?”从早上起区长就一直在担心得了烂红眼。当时他从提包里掏出四五种眼药,一样搽了一点放在眼里,然后闭上眼,揉了好一阵,总放心不下。他闭眼的时候,有种怪鸟的声音在外面叫,等他去打开窗子,却又只看见那女人在垃圾堆里翻。

“喂——”他可着嗓门叫。

女人并不理睬,将屁股对着他。

来的时候老婆冲着他直喷唾沫:“那种地方也去得?那街上一年要发两三次瘟疫,家家都腌死人肉吃!去年我的一个亲戚去那里住了几天,回来就瘟了,肚子都烂穿了。听说还有一间鬼屋子,里面住着一个叫王四麻的并不存在的人……”

走到街上,遇见许多死鱼的眼珠,也遇见许多打呼噜的大嘴。“有没有迫害案呢?”他皱紧眉头,凝视着张灭资屋顶上那盆脓疮似的仙人掌。有人在吊一个小偷,区长连忙夹在人堆里去看,一个瘦骨伶仃的暴牙将捆小偷的绳子抛上树桠,开始徐徐往下拽。那小偷就徐徐上升。吊了一分多钟,他就开始呻吟了。

“好!”黄泥街人赞赏地说,小眼里放出喜悦的光。

又吊了两分钟,小偷大叫了,脸色变得煞白,汗珠一滴滴落下来,将地上的灰落出一个个的小洞。

“好!”黄泥街人拍掌了。一些人拿出怀表来计时间。

吊了半个钟头,小偷昏过去了。暴牙将绳子缠在树上,打了个活结,又进屋搬了一张躺椅出来放在树下,然后躺下去,摇起大蒲扇来。“七十五斤粮票,六块五角钱。”他指着半空中晃晃荡荡的小偷告诉大家。

太阳很毒,都在流下汗来,但总不散,想要看出个究竟。

“黄泥街有没有迫害案?”区长凑着一个老头的耳朵问。

“啊?”老头的脸上变了色,后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说:“黄泥街落过两次死鱼,一年四季落灰。”

“四十五分钟。”有人指着怀表说。

都伸长鼻子嗅着小偷身上透出的汗味。耐心耐烦地等待着。

一个乐队在棺材边上奏乐。

空气中充塞着浓浓的腐尸味儿。

人群在窃窃私语。

“夜里王九婆的三条猪一齐跳出栏,跑到郊外去啦。”

“S的垃圾堆里挖出金条?”

“昨天有一个无头男人到了黄泥街,听说是在城里被砍的。昨天半夜剃头的从街上走过,手里提着人头,都用铁丝圈着。”

“王九婆是真死假死?”

区长看见胡三老头坐在茅屋顶上打瞌睡,弓着背,脸埋在手里,一只麻雀停在他脚边。

“喂,下来!”

“啊,区长!听说区长是微服私访?”

老头像一只蜘蛛似地攀着梯子爬下来。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他突然问。

“王四麻?!”胡三老头吓了一大跳,“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他机械地重复了一句,下巴打着颤。后来想起了什么,进屋去拿了一条长凳出来,招呼区长并排坐下,很贴心地耳语道:“嘘!不要这样大声,我的心跳得真厉害。我来告诉你。”他矇眬着棕黄色的老眼,那记忆仿佛被带得极遥远,“从前我家天花板缝里长一种黑蘑菇。蝇子呀,就像雨一样落在帐顶上。夜里有赶尸鬼路过,喀嚓喀嚓,我常常数那脚步数到天明!街口挂着一个黄灯笼,我老以为是一个大月亮。厕所是干净的,每家屋顶上都长着酢酱草……现在有人要把我锁进防空洞!拆迁的事有无进展?这几天我一直躲在屋顶上观察黄泥街的动静。”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

“嘘!不要这样大声。这几天可能要出什么事。你看,这太阳不是越烧越化掉了么?昨夜有只疯狗在谁的院子里吵了一夜。那剃头佬又来了,我在屋顶看得清清楚楚。”

“婆子死了好久了吧?”

“说是早上刚死,谁知道?好像有腐尸味儿,我刚才还闻到的。”

“我也闻到了,会不会有某种迫害的因素?”

“这是风的味儿。一刮风,黄泥街到处是腐尸味儿。也可能是早几天死的那条狗。那狗死在王厂长院子里有一个星期了,他们家里谁也不敢把它弄走,怕得不得了。”

区长看见齐婆匆匆走过,嘴里嚼着什么,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这女人过得顺心吗?”他问。

“我院子里有一个污水坑,蚊子发疯一样长出来。你问什么?她怎么会顺心?装出来的!她耳朵里长了一只毒瘤,每天搽一种药水,内心痛苦得很。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她偏装假,口里还是嚼个不停。她一嚼,我的腮帮子就痛得不行,肿起老高。”

“马路中间挖什么?”

“种柚子树。原先挖过一次,种桔子树,后来把桔子挖了,种木芙蓉,现在又把木芙蓉挖了,种柚子。昨天挖木芙蓉的时候,挖出一只女人的手,都说是剃头的剁下来埋在那里的。市委下达绿化文件以来,有人想作个试验,把树种在厨房里,现在正在挖洞。”

狭窄的马路已被挖得稀烂,行人无法通过。区长用草帽挡着灰,一路上不停地揉眼,紧紧地靠着路边小屋向前摸索。他觉得眼里长出了许多米粒大的东西,痛得张不开。猛一抬头,看见黑色的、长得拖地的祭幛。他想辨认那祭幛上的字,但所有的字都绕着一圈晕。

乐队在棺材边上发狂地奏乐。

“有没有迫害案?”他费力地想继续刚才的思路,眼珠像刀割一样痛。他走进长春药店,买了一瓶眼药水,一连朝左眼滴了十多滴,结果是左眼完全睁不开了,只好用手巾捂着。

“王四麻这个人……是不是一个真人?”区长问齐二狗。

齐二狗脸上泛红,比比划划地说:“从前我们这里有一个剃头的,剃了满满的一罐耳朵,就藏在那边炮楼上。黄泥街落怪雨,落过三次,一次落死鱼,一次落蚂蟥,还有一次,是黑雨,黑得像墨汁。喂,据你看,黄泥街的蠢人是不是占了四分之一?那边胡三老头家的天花板缝里长一种黑蘑菇,剧毒。我亲眼看见他毒死两条狗,是拌在肉片里喂的,这老畜生。”

区长的左眼像胡桃一样肿了起来,鼻尖沁出了油珠。

“你能不能证明王四麻不是一个真人?”

“当然,什么地方都没有黄泥街复杂,这是个怪地方。比方说,现在还有人靠吃蟑螂度日呢,你听说过没有呀?这种腐朽生活难道能够允许吗?”

“吃蟑螂的是谁?我要登记一下。”

“你来,我带你去看。胡三老头的厨房里有一个地道口,夜里有一个骷髅从里面往外滚。”

“怎么可能?什么地方挖得响?”

“那是老秦家,说是要在厨房里栽一棵柚子树,这不是标新立异吗?哈,你的眼怎么啦?是火眼吧?下雨的时候弄点屋檐水洗一洗就好了。千万别点眼药!我有一个亲戚得了火眼,就是点眼药点瞎的。眼药是害人的东西!”他说着就要来掰区长的眼睛,区长连忙往后一跳。

“别动!我这是传染病。”

一只蝙蝠从屋檐掉下来,撞在区长的额头上,他的牙格格地磕碰起来。

“痛死了!这种鬼地方!”

“你千万别点眼药。今天夜里要是落雨,我帮你弄点屋檐水搽一搽。”

乐队在棺材边上奏乐。

鞭炮响起来,要出葬了。

王厂长腆着大肚子走过来。区长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区长是一个瘦子。

“今晚演什么片子?”区长问。

“《闪闪的红星》。”

“这是个好片子。”区长沉思了一下说,“要提倡大家看一看。”

“我看了六遍了,觉得不过瘾,还想看一遍。那里面一打炮我心里就冲得慌,好像体验到了一种东西。”

“要把黄泥街的文化生活搞得丰富多彩。”

“当然,我们已经出了一份墙报。我忘记一件事了,你跟我来。请你注意那上面,现在看见没有?不错,已经被人用黏土糊上了,但原来的确有一个洞!你听到什么风闻没有?事情真糟透了!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朱干事一直是在这个屋里进行的。这就意味着,三个月来,有人一直从这个洞眼里窥视,把所有的情况都掌握在手中了。现在必须宣布那份文件作废,所有的工作都得从头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