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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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又想到一个问题:随着外面季节的更换,这些鸟儿会不会换毛呢?她看见它们栖息的地上有一层羽毛,不过那都不是它们换下来的,而是那几只病鸟掉下的,所以都是枯黄的颜色。那么,正常的换毛应该在什么时候呢?院子里没有树,也没有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劳已经无法判断季节的变化了。和鸟们住在一块,皮肤对气温的感受力也大大减弱了,她一直就穿着单衣,似乎要永久穿下去。不错,她出去过几次,但每一次都十分匆忙,满脑子的惶惑,哪里会去注意外面的季节变化与气温呢?

有一天,几十朵细小的腊梅花落在厨房门口,排成一个显眼的半圆。劳蹲下去,惊异地看了好久好久。这就是说,外面已经是冬天了。冬天应该有些什么样的迹象呢?劳想了又想,叹着气承认自己全然忘却了。一只鸟儿用粗大的脚爪将三朵小花踩进了泥里,然后懒洋洋地迈进了厨房,开始找吃的。

劳决定出去观察一番。“观察”这个词儿也是临时想出来的,她早就忘了这个词的含义了。她出门时将大门的门闩弄得“哗哗”直响,眼睛紧盯那些鸟儿,但它们谁也没有朝她看一眼。

一出门,劳的脚就在身子下面疾走起来,止也止不住。她的脑袋明显地有一种升空的感觉,一上一下地在气流中浮动着。她咬着牙,将自己的思维固定在一个念头上:“该不会下雨吧?”似乎有些灰色的物体从她的眼前向后退去,这些物体的形状和颜色都说不准。视觉中一片迷茫,想要将目光聚集在某一点上显然是徒劳的。有风在吹,但她并不感到冷,她的头发也并不飞扬起来。有一个地方似乎有点熟悉,是不是那棵树的树荫呢?还没容她一转念树又消失了,弄得她十分恼怒,于是猛吸一口气,大声朝空中喊出:

“现在是冬天了吗?!”

她听见她的声音颤抖着,小得可怜,就如以前听见一只蜜蜂叫一样。这就是说,除了白脸人的小屋里,另外的地方也装有消音器。她又联想起白脸人也许一辈子都生活在有消音装置的环境中,因为这个他的表情才如此模糊的呀。劳不由自主地开始小跑,她感到自己的双腿竟然变得像小鹿一样轻灵了,而从前她多次扭伤过踝关节。现在她搞不清她的来路,也搞不清她要到哪里去,而这种状况更使她的精神亢奋起来。原先她也偶尔有过这种状况,但从未像这一次这么明晰,这么自觉。她将脚步拾得高高的,眼睛辨认着路旁的物体,总想发现一点熟悉的东西。一股热流从体内腾起,现在她清晰地闻见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鸟的气味,这种气味在那只脱毛的鸟身上尤为浓烈。接着她又听见白脸人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说话,顺风传来的声音是机械的,持续不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这些字和句子都毫无意义,无论怎样努力将它们联系起来全是徒劳。她记得白脸人从不出房门一步,更不可能到这无人的野外来,然而他又的确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讲话。他的语调像他平时说话一样单一,但句子不像平时那么简短。他似乎是中了魔,用那样均匀的速度说了又说。劳左右转动她的头,却怎么也发现不了季节的迹象。这时,她的力气也似乎要用完了,她遵循某种愿望放慢了脚步。

劳第一次发现了白脸人门口的柿子树。那棵树已经死了,枯黑的树枝光秃秃的,劳只是从它的树干辨认出它从前是一棵柿子树,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为什么她以前不知道这栋房子旁边有树呢?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因为这棵树已经死了。

白脸人的家里也是与季节完全失去了联系的,房间里一年四季都是恒温,所以他才能一直穿着那件袍子不脱。所有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在劳的记忆里复活了,原来她的住所正好是他的住所的另一种形式,表面的差异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她在那个多风的日子里闯进这间房子,而为准备这件事,她花去了几十年工夫。可以肯定,这个人早就在这里,或者他料到她会闯进来,就等在这里;或者他什么也没等。他太傲慢了,任何冲动的事都与他无关。这间房子也和他同样傲慢,柿子树也是因为傲慢才死掉的吧。劳抚摸着树干,又一次想到一个人,如果一生下来就如这房子里的主人这般傲慢,那么从一开始,伴随他的就只能是这种无季节的透明世界。而劳本人,她有过在风中奔跑,在阳光里跳舞,在荆棘丛中砍伐的鲜明记忆,怎么会跑到白脸人的世界里来的呢?这种事玄而又玄。为什么在几十年的准备过程中,她对此事一点预兆也没有呢?

“那东西原先是一棵树。”

“我已经看出来了。”

“这很好。你在找东西吧?”

“你一直在说话吗?我在那边就听见你在说个不停。”

“那倒并不见得。再说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是如此,没有区别。我倒忘了这一点。你能说出腊梅花的花瓣是如何掉进院子里的吗?”

“这种事,还是忘记为好。你要不断地忘记一些事,你太多苦恼了。”

这一次,他俩是隔着窗子谈话的。每次都是一点预兆也没有,劳就与他谈起心中耿耿于怀的事来了。这一次有点不同,她没进屋去,他也没有递给她那杯温水。为什么呢?可能是这棵死树阻止了她吧。她停在树下,摸着树干,立刻有太阳的光和热传到她身上,那或许是这棵树在从前的日子里保存下来的。光和热使她的全身轻微地发麻,她有点紧张,就忘了应该进屋去与他谈话了。他也并不邀请她,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我早料到了这一点,你看我什么都不找。”

“要是它不留下一点痕迹,我就忘记这回事了。可它偏偏留下了什么呢?掉下的花瓣!而且排列成那么醒目的半圆。这太突然了,我一时没想清,就跑了出来。”

“你就认定那是些花瓣?谁知道呢?谁又能肯定?你那边这些日子该十分宁静吧?”

“对,十分宁静。我几乎要尝试与鸟们在一个盘子里吃东西了,要不是那掉下的花瓣……”

“每个人都有各式各样的借口。我也可以拿门口的树作借口的,但我只把它看作石头一类的东西。自相矛盾的是,我依然对那种形式有着莫大的兴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说是同样轻佻。”

谈话之间,劳看见又有细细的花瓣在她和白脸人之间轻轻地落下了,一层又一层。劳忍不住要用手掌去接住它们,它们那惹人怜爱的姿态使劳的心头抽搐了一下。与此同时,白脸人正注意地看着她。

“你看见了一些东西。”他说。

“我总是看见同样的东西,听见同样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这当然是你意识到的那种征兆。你的色彩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你只好跑来跑去。”

白脸人不再说话了,他在里面无声地走动,无声地将水瓶里的水倒进一个大杯子里,又用一把小勺子去搅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一点也不为之激动。腊梅花瓣还在轻轻地落下,但细细一看地下,却又无影无踪。劳再一次徒劳地环顾四周,想搜寻季节的痕迹。一点痕迹也没有,只有眼前这死去的柿子树干暗示着久远的太阳光的记忆。

里面的男人又在抽烟了,打火的动作带着很浓的象征意味,袍子的皱折也似乎过于有规律。他究竟在这个地方住了多久,他是否有过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历史,以及他正等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一类的问题一旦在劳的脑海中出现,马上就消失了,就如抓不住的烟雾。劳这个人,很不善于捕捉这一类的问题。她思维笨拙,懒惰,容易沉溺于眼前的、表面的东西。她称自己这种性格为“随波逐流”。

天黑前的那一刹那间,下落的腊梅花瓣密密麻麻地在劳的眼前织成了一片网,透过网眼,她隐隐约约看见白脸人桌上的台灯亮了,于是劳无端地胡思乱想起来。一边想,一边就如喝醉了一样往回走。走了好远,回过头去,还可以看见那盏象征性的灯光。

白色的小路又细又长,劳的企图全盘失败了,却又没有失败后的沮丧。走进院子,迎接她的是虚幻的寂静。

一连过了好多天,劳总是看得见梅花在她眼前织成网络的情景,有几次,她还费力地转动眼珠,企图将那画面铭记在心。如果是在梦中,那种情形就更加令人感动。劳在一个梦里,呆立在花雨下,用热烈而又伤感的语调与白脸人对话,足足站了一整天!她分明感到那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她脸上,醒来之后却发现是一只鸟的翅膀扫着了她的脸。那只鸟正展开双翅在房间里兜圈子,机械地跑了几圈之后,它又呆立不动了。

停止了去拐角上跳舞之类的举动之后,大气的压力便直接地落到了她的心脏上。近来她时常气喘吁吁的,越来越严重。一次,为了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枚钉子,她竟眼前一黑,跪了下去。以前她也感到过大气那种微妙的压力,那是在观察小动物的时候发现的,她没想到自己会亲身来体验这种事情。现在,她只要凭自己呼吸的节奏就可以判断院子外面空气的密度,虽然她无法证实这种判断的正确性。她又回想起她的院子与白脸人的房间的重大区别就是这种气压。白脸人的房子里完全没有这种东西,那是一个人造的虚空,呆在那里面,连自己的呼吸也是感觉不到的。鸟们却全然没有受到气压的折磨,无论什么时候它们总是高视阔步的。劳回忆那只因窒息而死的小白鼠,惊异于动物之间也会有着如此巨大的区别。她走近一只鸟,将一只手伸进它那温暖的胸前的羽毛里,感觉到它的心脏的缓慢沉实的搏动,心里充满了疑惑。经过反复的体验,劳现在竟可以用眼睛来辨别空气的密度了。在稀薄的空气里她比较可以保持平静,但也容易变得抑郁,而密集的空气使她情绪高昂,但又呼吸困难。

“这是因为你对形式的感受仍然反映在你的神经末梢上。我就不同了,我只爱用单色的笔在纸上画几条彼此连接的细线。”白脸人这样评价道。为了强调他的语气,他果然找出一支用秃了的铅笔,在一张纸上勉强勾了几笔。劳发现那支笔已没有铅芯了,所以纸上什么也没画出来。她忍不住向他指出这个,他却并不以为然,反而说她的眼睛“对于色彩什么的有种病态的迷恋。”

就在她快要将季节的变化完全忘却了的一天夜里,劳听见了雷声。那雷声隔得非常遥远,似乎还伴随着牛马的嘶叫。根本看不见闪电,也完全没有往日暴风雨前那种富有威胁意味的震动,倒像是种滑稽的模仿。劳耐心地听了很久,以为那声音会由远而近,变得可以接受。但那种骚动就是一直与她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像在挑逗似的。劳越来越不耐烦,最后干脆穿过院子走到门外去倾听。雷声似有若无,根本搞不清是在哪个方向。她注意到那只脱毛的鸟也跟着她跑了出来,而且挡在她的前面,使她每走一步都在试图想绕开这笨重的家伙。它却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苦恼,心安理得地在她前面迈步。劳朝那雷声发出的方向跑,越跑,那声音就越变得微弱、不可靠,像在戏异她一般。最后,那声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牛马的嘶叫声。再一听,连叫声也没有了。鸟儿停了下来,垂着头往回走,脚步踩在砾石上的响声在嘲弄着她的听觉。劳也跟随它往回走,神情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然而快要临近家门时,那雷声又响了起来,仍然伴随牛马的叫声。那雷声一直响到早上,她就是在梦中也听得清清楚楚。洗脸的时候,她的耳朵里掉下一些耳垢,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雷声从何而来。看起来,季节永远只能存在于她体内了。

有一天,在想别的事的同时,她用一种语调说了关于季节的一些话,说完之后,她的血液就熊熊燃烧起来,将她的面部烧得通红,心脏怦怦乱跳。于是从那以后,她总是避免有关季节的联想。可是就这样也不行,只要偶尔一闪念,她就会心旌摇曳,手指头发颤,然后桃花或梅花的花瓣就在幻觉中出现了。有时没有花瓣,花粉就代替了它们,狂风卷起大堆的花粉简直要把她呛死。

她将自己的这种状况称为鼠热病,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决定用一种反常的办法来抑制这种情况的发生。每当那一闪念快要发生,她就用一些十分庸俗的词汇来大声赞美春天呀、夏天呀的,喊得声嘶力竭。越到后来越放肆,什么词汇刺耳就用什么词汇,声音也变得像连珠炮一样讨厌。这样一搞果然好了许多,联想渐渐消失,花瓣挂在半空不再继续往下掉,花粉则成了一些轻描淡写的弧形。她知道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喉咙将会嘶哑、发炎,而鼠热将在一个早上将她击倒。那时候,花粉的微粒呛进肺部,那一瞬间就会来临。不过谁又知道那一瞬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那一瞬间,永远只有那种虚构的季节,永远只有花瓣的密网与花粉描出的弧形在眼前交替。当然坐在白脸人的家中时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现在她开始称白脸人的家为“安全地带”。

为了这种安全感,她慢慢去他家去得多了些,有时半夜里醒来也去。通向他家的那条路并不黑,当然也不十分亮,小路总是依稀可辨。即使在半夜,门口那棵死柿子树也总是幽幽地发光,像是暗示什么。一进屋就看见那盏灯,开始劳还觉得奇怪,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毕竟,她无法设想白脸人在黑暗中进入睡眠状态,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必睡觉,因为他从不消耗能量嘛。像是每次他都立在窗前等待劳的到来,至少表面印象如此。也许劳一出自己的院子他就听见了。劳径直走进去,谈起季节的灵性。她的话又轻又软,连自己都很难听清。在这里,血液不燃烧,幻觉也不产生。偶尔有一次,白脸人问她:

“现在是春天了吗?”

然后,他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

“现在是春天了吗?”

劳当然就明白了他不是问她,只是自己要说一句话,就说出来了。如果她不在,他也要说,自说自答。

在回家的路上,花粉描出的那几线雪白的弧形旁边,劳看到了一种明白的启示。于是她放慢脚步,沉下心来,冷静地体会了关于季节的事。也许隔不多久,血液又将重新燃烧,心脏又将怦怦乱跳,她可以将这看作一种规律。

第一次看见星形的、淡黄的小花瓣落在院子里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当时她也没料到那几朵小东西会有如此大的威力,无论她怎样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按下去,按到记忆的底层,它们总是像水上的浮标一样冒上来。如此反复几次,她便产生了恐慌。

那启示就如白天一样清楚,劳看见自己正在渐渐进入老年,而她的嗓子依然像姑娘一样娇嫩,这似乎不大好。然而这嗓子又是她保留下来的唯一的天赋了。

看着这些鸟们,她搞清了一件事:即使自己果真去墙根边上拉屎,即使具有了这些白鸟的意识,也是不可能像它们那样行动的。它们是何等地从容大度,心不在焉,又是何等地漠视一切!它们占据着这个院子,在墙根那边拉屎,对于她每天的跑进跑出视而不见。是从什么时候起,劳对于它们的体味和肮脏不再反感,反而有种向往了呢?劳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它们的镇静由何而来,正如她不能理解自己的冲动从何而来一般。

总结起来,她这一辈子总在冲来冲去的,鲁莽异常。正是这种个性使她的嗓子总是保持那种可笑的娇嫩,年龄越大,她说话的声音就越使她自己难堪。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有一天成为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但那件事终究没能成为现实,她只能这样下去了。

那只有病的鸟儿的羽毛正在继续脱落,昨天早上,它的腹部和尾部已经完全裸露出来了,毛孔的周围渗出稀薄的脓汁,还有一条腿的皮也完全剥落了,像烫熟了一样。这种生理的变化似乎对它毫无影响,它完全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仍旧若无其事地来回走动。倒是劳,当鸟儿那只脱皮的脚爪偶尔踩着她的脚时,总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那种时候,她真希望它不要与自己离得太近。

还有一只鸟,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啄食起墙上的石灰来,屋子里从早到晚都响着它弄出的“哒哒”声。它还粗暴地弄得房里尘土飞扬,劳在睡觉时只好将头埋到被单底下。早上一看,被单上满是石灰块,墙上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红砖。

那一天有点冷,可能是冬天来了,也可能冬天根本没来,仍然是春天或夏天。这种事完全搞不清了,只能象征性地想一想。因为有点冷,她就穿上了外套。她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眼前就活灵活现地出现了那棵死柿子树。白脸人站在树下抽一支烟,将烟蒂随手扔在门口,然后他仔细审视那棵树的树皮,还用一个指头在树皮缝里拨了几下。再后来他背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房门自动关上,她甚至听见了轻微的碰响声。她的视觉又随之进入了房间里,白脸人像她一样坐在桌边,正在抽另外一支烟。窗户开着,看得到那棵树,窗外泛滥着大朵大朵花粉的浪花。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无动于衷的。空中还有雷鸣,远方也有狗叫。劳既听见了外面那些声音也听出了白脸人房间里的寂静。这是她第一次产生的双重听觉,也是第一次看见遥远的身外之物,她的头部随着传来的声波轻轻摇晃。白脸人站起身,将窗户关上,劳就听见了浪头拍击玻璃的响声。毫无疑问,白脸人一向耳聋,而她,也曾被那间房里的寂静所蒙蔽,没看出来。现在她的听觉正试图慢慢恢复,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双重的效果。那种景象大约持续了一分多钟,劳感到身上越来越冷。最后她发觉那只有病的鸟竟然将粪便拉在她的脚背上,将鞋袜全弄湿了,怪不得她会感到寒冷。

换了鞋袜以后,再要来继续刚才的影象,却怎么也无法成功了。闲得无聊,她又来计算这一生跑过的地方了。她用一支天蓝色的笔将她旅行过的路线连缀起来,忙乎了好久。她看到她这一生的旅途大致是一条不太规则的直线,完全缺乏含义。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感到十分好笑。在早先她可是绝没有这种看法的,那时她认为自己的旅行路线应该是一些菱形,至少也会是一个U形,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一根直线。这太乏味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乏味,所以才旅行,用旅途的丰富来点缀她贫乏的生活。看来她是白白忙乎了一场,那根丑陋的直线横在她眼前,嘲弄着她那些别出心裁的努力。很多人都不清楚她竟会是一个如此乏味的人。今天,她已将所有的人抛出了她的记忆,他们大概明白这一点了吧。明不明白都无关紧要了,那条直线以不顾一切的势头指向某个方向。想到这个,劳的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大块黑区,黑区的周围又闪耀着点点烛光,烛光之间跑着几只野狗。

曾经有一个时候,她将白脸人看作一个疲惫了的旅游者,将他的房子看作一个车站。后来有一天他明确地表示:他从不曾外出,也没这个必要。听了他的表白的那一刻,劳不知怎么的脸上有点发烧。再用调整了的眼光看那所房子,果然不再像一个车站,而像一只密封的汽艇船。有的时候,在被季节的变化弄得发狂的一刹那,劳自己也想要这样一只汽艇,过后又忘记了。

白脸人肯定不具备双重的听觉,所以他才能始终镇定地坐在属于他的房子里。耳聋倒是一件好事,尤其像他那样丧失部分听觉,真是妙极了。要是换了劳处在他的位置,肯定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劳终于没能在那里住下,而是在自己家里,与白鸟们住在了一个房间里,这也是一件早就注定了的事吧。白脸人也料到了这个,所以他才说:“没有实质上的不同。”回忆她与他之间的交往,某种性质越来越鲜明突出了。也可以这样说,当劳第一次走进那间房子时,白脸人递给她的那杯底下沉淀着水垢的温水里面,就包含了未来的一切含义。当时她却处在半蒙昧的状态,仅仅注意到了那个旧热水瓶。为什么会发生他们之间的交往呢?不就是因为白脸人“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兴趣”吗?当时她又是如何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的呢?

劳的视觉改变后的一个下午,她正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饭,忽然就看见白脸人的房间里出现了一只小灰鼠。老鼠很瘦,有气无力的,还半张着嘴喘气。这是一个新的发现,劳在那间房里呆过无数次,从来也没见过什么小生物。在她看起来,那样一个缺少空气的汽艇里,除了白脸人这种久经考验的角色,任何生物都难以长久生存下去。然而却有这只老鼠,从外表看去,身心的摧残已明显可见,竟然没有跑掉真是奇迹。劳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要找他问个明白。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说,“这房里也许还可以生长些什么东西,可我已对这些事失去兴趣了。至于白鸟消失的形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明明看见了。”

“也许。我们都在一点点地消失。看那地平线,昨天夜里,你应该看到它们在如何地起伏波动,我看见的只是这个。”

“还有梅花。”

“对了,不过那是听你说的,你要问的不是这个吧?”

“小老鼠在什么地方躲藏?”

“你看见的是一幅偶然的图像。据说这里是来过老鼠。有一次,我还对你讲过一个渔夫的故事,他的船触在礁石上了。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渔夫,半路出家的冒牌货。请静下心来听一听,你听到了吗?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小生灵在挣扎中将牙齿咬得‘嘎嘎’直响。这些事,如一棵茂密的大树上落下的枯叶。”

劳开始沿墙根和柜子寻找,她甚至看见了地上的一滴血,但终究找不到所要找的。这时白脸人又点燃了一支烟。

“你扔了它。”劳嘀咕道。

“可能。”白脸人同意似地附和了一句,又补充说:“它是自己从窗口掉下去的。我从来不扔什么东西,那样做太操心了,我从不操这些心。”

劳又使劲嗅了嗅,没有嗅出腐烂的味儿,当然,这间密室可说是一尘不染,她无法设想小生物竟会在这里悄悄腐烂。那么小老鼠不是掉下去,而是自动跳下去的,用垂死挣扎的气力用劲一弹,就离开了这里。

白脸人看见劳脸上的表情,耸了耸肩头。

窗外枯死的柿子树依然如故。劳想道,这棵树的死只是一种姿态罢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一种明确的姿态。小老鼠误闯进来,后又跳出去了。劳在不知不觉中也在做出一种姿态,不过远不如这里的一切明确罢了。她的腿脚过于灵活,不是跑就是走的,所以她的姿态只能在动作中体现。她不是能够进入沉思默想的那种类型,她的性格中缺少稳定的因素,而稳定正是她所向往的,所以她才不停地往这边跑。她时常对鸟儿们凝视良久,惊异于它们怎么能够将一种姿势保持得那么长久,像橱窗里的木制模特一样。而她,就是在梦中也在不停地翻身,换姿势,完全没有什么定准。

劳走到窗外,拍拍树干,又一次感觉到那种交流。当她用力凝视树干分杈的地方时,她甚至感到有两道强光从她干涩的眼里窜了出去,就像神话中的“火眼金睛”似的。劳自己从来就具有这种交流的本领,只不过在以前,运用起来没有这么得心应手罢了。过去她只与人交流,每次弄得别人十分难堪。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一切东西,不论有无生命,都能与她产生交流,而且这种交流又很方便,省去了与人来往的许多麻烦。比如最近,她就常与大自然的气候产生交流,当然这种关系有时也烦人,因为她不太习惯总是心脏怦怦乱跳。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毕竟掌握了一些主动权,可以像深山的老虎那样独来独往。现在她拍了这棵树,树就用它温暖的皮向她的指头作出反应,与此同时,劳就弄清了它在宇宙间的位置。这种游戏真令人感动,在这种场合,劳的心脏不再怦怦乱跳,而是几乎要停止跳动。

<h3>第四章</h3>

最近一段时间,一切事的节奏都在放慢。劳的遗忘的倾向越来越严重了,有时竟会忘记怎样走出院子。她抬起脚,每次走到鸟儿们拉屎的那堵墙下,拍一拍墙壁,又往回走。有时也在半途中遇见去拉屎的鸟。如此往返五六次,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在重复同样的举动。她给这种举动取了个名字叫作“加深记忆的游戏”。又由于这慢节奏,她的睡眠明显减少了。她决心调整自己对时间的感觉,以便适应自己的变化。

现在,她每天半夜两三点钟起来,一起来就在院子里走一走,然后吃早饭。奇怪的是她这样一搞,鸟儿们的节奏随之而变,它们也在她起床的同时,一只接一只去墙根那边拉屎,拉完又追随她进了厨房,将储藏柜里的面粉袋子啄得乱七八糟。劳万分不解,为什么她会拥有如此多的食品储藏来供鸟们糟蹋,这些东西是谁什么时候替她储藏的?要是没有这些粮食,鸟们也会住下来吗?这类问题在脑子里引起的反响照例是一片空白。

原来鸟的节奏也是可以改变的,原来它们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劳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类似于白脸人的那种呼风唤雨的能力,这种能力又是于无意中得到的,就像在散步时捡到一枚小银币。以前在风中奔跑时,她多次停下来在周围仔细搜寻,却从未发现过什么银币,大概是因为节奏太快吧,为什么她从未想到这上面去呢?她这个人,就是由无数的偶然性组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有时候,劳看见自己的形象化为一团五颜六色的字纸团,纸团内又长出一些毛茸茸的犄角。风一吹,纸团“扑!扑!”地响。有时候,她又化为一副风铃,是橙色的玻璃做的,响声很琐碎。变为风铃的时刻是不太多的,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特别的美感。在劳的种种化身中,连风铃都是空洞无意义的,还不如那枚朴实的小银币有新鲜感。

有了那种能力,她忍不住要向白脸人暗示一下。

“睡眠这类事在我生活里越来越不重要了。”

“种种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你只要散散步就可以了。像我这样在室内踱步也可收到同样的效果。”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不关心什么,你对我讲,我推断一下就可以了。我也不爱乱说,因为那会使你不必要地恐慌起来。”

窗前的死柿子树在她的触摸之下更加生动而富于质感,似乎那粗糙的外皮就要“喳喳”裂开一般。劳忍不住将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

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呢?这房子,这枯树,这个始终看不清脸上五官的白脸人,他们怎样来到此地,建立起这个坚不可摧的小小王国,又将怎样存在下去呢?还是在此之前,有一个自称是渔夫的人盖起了这座房子,然后又心不在焉地离开此地消失了?也可能这个小小王国根本不是白脸人建立的,反而是她自己建立起来的?如果她不闯入这里,是否直到今天仍旧在台风中奔跑呢?劳改变了白鸟们的生活节奏后,对于自己的异想天开就找到了一种依据似的。追溯以往的举动,发觉一切都隐含着内在的合理性。

在门的背后,她看见了以前从鞋子里倒出的那两小堆黄土。黄土已变成了灰色,不过土质还勉强可以辨认,正是她鞋子里的那两堆。也许再过些日子,它就会变成无色的东西吧?两小堆黄土旁边,她又发现了两根羽毛,鸟身上的,也是那种灰色。莫非这里也来过白鸟?白脸人是如何与它们相处的呢?它们也落得了与那只小灰鼠同样的下场吗?劳又想,要是当初在这里住下来,在这里养起鸟来,她的皮肤和头发也会变成灰色吗?或者变成五官模糊的白脸?她见过镜子里面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普通的有表情的脸。那个时候她向他提到这一点他曾嗤之以鼻。

接着她又找到了那根折断的竹签,她这才记起,许久许久以来,阳光就不再从门槛那儿经过了,或者说许久以来,她就没有注意这件事了。现在她的注意力仅仅只集中在一些幻象上头。原来一个人要保持冲动和好奇心也是很不容易的,她一天天老化,而只有年轻的血才会随时冲动,并由于某个外面的很平常的现象而冲动。现在她的冲动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她所称之为“季节引起的冲动”的那回事,实际上与大自然的现象无关。追究到底,只能说是一种意愿中的安排,或者竟是反复修炼获得的“功夫”。阳光和雨露早就从她的周围消失了,只有对大气密度的敏感残留下来。她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生活在真空的边缘,来往于她自己的家和白脸人那个封闭的家之间。现在她的旅行路线成了一目了然的短短的直线,而年轻时,她还幻想过要成为一个气象预报员呢!真实的情况相差太远了。

年轻的时候去旅行,在路上总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风景:草原啦,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啦,森林啦,戴斗笠的渔翁啦,等等。没什么景致她没见过,每一条路的路旁都有那么些特殊的景致,现在它们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劳从自己的家出发,一直走到白脸人的家,沿途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有影影绰绰的一条路和脚下浮动的感觉。偶尔也有几棵树,但总是撞到树跟前才被她发现。这条路已被她走过无数次,这是一条神秘的路,充满了暗示和凶险,就是不给她以实在的感觉。她每次出发前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白脸人的家,但这却不能给她以踏实感。她像一个不谙世事、前途未卜的青年人一样忐忑不安,直到看见那棵柿子树,才稍稍松一口气。

“你认为路上会有些什么?”她问。

“走哪条路都出自于你的想象,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目的地,你属于这里。我对具体的情节不关心。”

“你不觉得我在家里的时间花费得太多了一点吗?我故意偷懒。”

“现在所有的时间全属于你自己,所以你用不着费脑筋去加以区分了,你就是躺着不动也是很好的。”

劳感到自己的视觉还在进一步地老化。一个早上,她无意中看见了自己脚掌上的骨骼。虽然看见的时间很短,也就几秒钟吧,她也知道这件事的意义了。她的眼珠也在慢慢地进入老化的阶段,她的内心正用掺杂了沾沾自喜的复杂情感来对待自己生理上的变化。

白脸人的形象又一次出现了,是贴在墙上的一个影象,他的空洞的体内仍有少许的液体在循环,此外一无所有。劳最后领悟了他那种内在的镇定由何而来。是他那颗镇定的心改变了周围的环境,使他成为一个随心所欲的人。狂风大作的那一天,劳是如何竭尽全力奔向他的所在,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

这些鸟儿的体内有些什么呢?无论劳是如何定睛凝视,还是只能看见它们的外表。似乎是,它们有极其良好的防护,劳的视线无法穿透它们的皮肤。倒是她自己,或许已被它们那呆滞的目光看透了五脏六腑,这应该发生在它们刚到达的那一天。怪不得它们会如此高傲,原来在第一天它们就看出了劳的肮脏,试想腹腔内会有什么洁净可言呢?是因为这个它们才大摇大摆地去墙根下拉屎的吧?

虽然看不透白鸟们的内脏,她现在却可以在黑暗中与它们交流了。在夜半时分,不开灯的情况之下,她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一只鸟儿温暖的腋下,身体就会产生那种腾空的感觉。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近几天的夜里,鸟儿们轮流跳上她的床,蹲在枕头旁边,劳在半睡半醒中和鸟儿们一齐腾飞。空中她也看见星星点点的五瓣的花,可一点也不激动。她一醒来鸟儿就自动离开了。冷漠、顽固、我行我素。

“这种视力对于白鸟来说是无效的。”劳说。

“当然啦,谁都存在这种局限。请问有谁弄清过白鸟消失的形式吗?那种终极的形式?”他又旧调重弹了。“我之所以有兴趣,是因为我与这件事结下了不解之缘。”

“起初,我还以为这种视力是万能的呢,我过分相信自己了。”劳不好意思地说。

她又看见了花粉形成的浪头,当这浪涛冲击着玻璃窗时,她的喉头又一次发紧。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是谁,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会在离你家很近的地方有这样一所房子。你都知道了,这并不复杂,只要轻轻地在一张纸上画一些细线条就可以了。那件事却永远是在迷雾中的,你也看出来了吧?”

“正是这样,我徒然在两个地点之间来来往往,你徒然守着这栋房子,我和你从远古时代起就在此地生活了。房子无关紧要,只不过是我们想象的产物。梅花正在落下,你看不见它们,但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你已经感到了。你的脸上从来没有表情,这也很好。”她觉得自己终于接近了自己想说的那种意思,于是轻轻地嘘出一口气。

他们俩默默地走到了外面,气流无比纯净。劳注意到柿子树的树皮微微颤动,树根旁的泥土也裂开了几条缝。

白脸人指着树干说:“这棵树也是从来就有的,一切正好相辅相成。”

他的话音一落,树皮就不动了。天地间纯净而寂寞,劳的内心也是纯净而寂寞。

所有的声音全消失了,只剩下他俩的声音留在空中。那声音经过了过滤,空洞而短促,劳感到轻微的不习惯。

“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在几千年里没有任何改变,”他说,“请问你的脚板已经感受到这一点了吗?”

“即使在真空中也会出现人造的波涛,有人就爱干这个,还差不多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呢!”她说,皱了皱鼻子。

劳活动了一下全身,开始用脚尖去踢那棵死树。每踢一下,枯干的树枝就摇个不停,从那上面落下来无数洁白的花瓣,铺在地上有厚厚的一层。她越踢越起劲,花瓣也越堆越厚,到后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她才停了下来。

回过头向后看去,白脸人已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房子也不见了。她所在的地方是一片野地。

她又换了一个方向看去,看见自家院子的上空,二十三只灰白色的大鸟正迎空展翅,一会儿就变成一些细小的点子,消失在天边。

她用力扒开堆积的花瓣走了出去,隐隐约约听见白鸟们发出那种“嗷嗷”的叫声。她蹒跚地走着,她想,前面不远大概就是那座半圆形的玻璃拱门,过了拱门还会有一些简陋的小房子,有的有主人,有的没主人。她看见了其中的一座房子,很普通,毫无特点,门前连棵死树都没有。

至于房子后面有些什么,那就完全无法看清了。她的视力是有限的,白脸人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