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写完此篇,忽闻父亲死讯,
似属天意。谨以此篇,悼念父亲亡魂。
——作者
早就没有了人的村子里静悄悄的,四五只觅食的瘦公鸡在土堆里啄来啄去,快要变成野鸡了。留川走到篱笆那里,张望了很久,最后看见一个蝌蚪般的小黑点从田野的尽头出现。那黑点越来越大,走到面前,才显出是一个身穿蓑衣的男子。
“今天有什么情况吗?”留川问道,觉得自己的声音实在是傻里傻气。
“老样子。”男子低着头,沙哑地回答。
“说不定有两只野兔什么的跑来跑去吧?”留川还不甘心,死乞白赖似的。
“那种事与我们并无什么关系,怎么能算作情况呢?你这是怎么啦,真让我吃惊,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还是小孩子气。你认真想一想,我明天再来。”他匆匆地走过去了。
留川转过身,看着蓑衣人消失在树林那边。这种情形几乎每天重复。
那是在多年前的一天,留川早晨醒来,看见太阳照在东墙上,微风吹动着树枝,天气分外宜人,便思忖着要把后面坡上那片苋菜浇一浇。他挑着一担粪桶出了门,走了没多远,忽然发现前面有只受伤的野鸡,他心中一喜,扔了桶去追野鸡。野鸡用力扑腾,三跳两跳,跳进了一片油菜地,留川奋起直追,每次差那么一点儿就要追上了,可就是让它逃走了。心里越急越追不上,抛下不要了吧,又舍不得。不知不觉的就追了一个上午,处在生死关头的野鸡拼死挣扎,最后竟猛地一下飞了起来,飞到留川的视线达不到的地方去了。留川累得精疲力竭,跌得满身是泥,一头倒在地里睡着了。朦胧中听见邻家小孩云秀来告诉他,说是村里出事了,人都跑光了,他还不赶快回去。留川用力一睁眼,却又看见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很多蜜蜂在菜花间忙碌。留川起身往回赶,去找自己的桶,找了一通没找到,只好回家。
一进村就发现村里很异样,什么声音都没有,满地全是乱扔的杂物,水桶啦,锄头啦,绳子啦,旧衣裳啦,破家具啦,什么都有。他扯开喉咙喊了几个人的名字,也没见答应。留川在忐忑的心情中推开云秀家的门,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房里的用具都翻得乱七八糟,壁上挂的画也扯得干干净净,水缸都打翻了一只。他又去推别人家的房门,推开三四家,情况大致差不多。似乎是,当天上午村子里发生了一场大恐慌,类似遇到了山崩地裂,所有的人都仓皇地弃家逃离了。
回到家,一推门就预料到了屋内的情形,果然也和别家一样。他心存侥幸地想,也许父亲给他留了个字条什么的吧,父亲是个细心人,凡事思前想后的,决不马虎。看来看去看了一通,也没有找到字条。父亲在慌慌张张中似乎只带了贴身换洗的衣服和牙刷手巾等逃离的。留川彻底泄气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不能动弹。
发生了什么?什么将要发生?留川凝视着父亲的老黄狗,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发问,直到头疼得像要裂开。老黄狗静静地晒着太阳,一点也不慌张。
整整一个星期就在这种无眠的恐怖中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一个人影也没出现。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切都很平静。
就这样,在被抛弃的村庄里,留川独自一人生活下去。周围到处是邻居们扔下的家具,衣物、农具、家畜、土里的蔬菜、田里待收的粮食,可说是应有尽有。所以留川,现在不愁吃,不愁穿,过着小康的生活。
然而初冬时候来了穿蓑衣的汉子。刚开始的时候留川对他很不习惯。那一天,他将汉子让进屋里,两人站在厨房里交谈了几个小时。留川送走汉子时,脸色灰白,心神恍惚。
从此就开始了那种没完没了的拜访。每一次,那人都向留川报告一些外面发生的事,留川倾听着,心潮起伏,如醉如痴,忽而哈哈大笑,忽而捶胸顿足,分别时却总是满怀期待。
“我明天还要来的,你等着吧。”他系好蓑衣,眼光里流露出无情的嘲弄。“你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了。”
“那么还讲一点什么吧,我怕我把所有的事全忘记。”
“不讲了,明天再讲吧。”
今天蓑衣人走了后,留川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味道,因为他心爱的大黑猫昨夜死了,一大早老鼠就猖獗起来,将他的大衣柜咬破一个洞,钻进去将衣物咬得稀烂。他看见有两只大灰鼠,大约是一公一母,母的肚子很大,快临产了,两只都有一斤多重,皮毛油光光的,眼珠贼亮贼亮。平时老鼠们都是躲在阴沟里捡剩饭吃的,现在也许是故意报复他吧。想到了蓑衣人,沮丧的心情竟然减轻了一点。他懒得去收拾衣服,只是找块木板将破洞钉上,就踱步到了外面。他东张西望的,心里想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结果却是一场空。昨天蓑衣人这样对他说:
“你这里本来就是个边缘地带,人烟稀少,现在他们又都走光了,你就别指望还会有什么人来了,有的话也是偶尔路过。有的地方,渺无人迹,只是碰巧有一个人从很久以前起就留在了那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我看得多了。你只要安于现状,日子也容易打发。”虽然蓑衣人说得这么决绝,临走时却将一个烟盒遗落在地上。
留川将烟盒捡起来看了又看,想从那上面找到一个日期什么的。那烟盒也古怪,上面只印着一些棱形和三角形的图案,既没有文字也没有色彩,质地也十分粗糙。然而这个古怪的烟盒又使留川想入非非起来,接着就发生了黑猫死去,老鼠咬烂衣物的事。上午蓑衣人走了之后,留川才记起忘了对他提烟盒的事,决心明天一定要对他提,弄个水落石出。
他曾向他这样诉苦:“我这里,夜里太寂静了,狗都不叫。一夜之间,要是狗叫那么一两次就好了,像从前似的。”
“你对从前的事还是念念不忘呀,”蓑衣人说,“没有人来,狗怎么会叫呢?”
“是呀,没有人来,狗怎么会叫呢?我糊涂了。”留川也说。
他独自生活不到一年的时候,有一天,他正在地里给南瓜浇水,来了一个偷瓜的,大摇大摆地砍下他种的南瓜,搬了就走。留川去追,那人跑得飞快,跑了一段,忽然停下,不跑了,叉着腰,等留川到面前来。
“我不过是试一试你,你怎么还是这样冲动呢?”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虽然这里没人来刺激你,你还是改不了狭隘的本性,一点点小事就冲动起来,轻浮得要死。”他横了留川一眼,扔下南瓜走掉了。
留川在屋里研究烟盒的时候,回想起了这件往事。他本以为烟盒上会有某些痕迹,某些回忆,某些联想什么的,反正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棱形和三角形。一个烟盒,上面应该印着烟的牌子和厂家,这是常识。蓑衣人是故意将这盒子掉在地上的吧?
偷南瓜的人走了之后有段时间,留川心如死灰,因为那人果然再也没来偷过了。留川现在想起自己拼命追赶他的样子,不禁觉得脸上发热。蔬菜根本吃不完,南瓜收获之后,除了储藏一部分,其余的总是喂猪和做肥料。也许他追那个人并不是为了那只南瓜,却是有些什么别的企图?是不是要向他打听什么呢?可见了面,留川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为什么要与那人打听情况呢?他不是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过活吗?这个烟盒,他没事就拿起来端详,在上面找来找去的,眼前仍旧只有棱形和三角形,剩下的几根烟在里面散发着霉味。
留川幻想自己是一个三岁的孩童,在故乡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坐在家里,他眼前满是紫色的蚕豆花和金灿灿的油菜花,静静地,他感到了热情在他胸中高涨。风把一扇门吹开了,外面的狗叫了起来。留川费力地站起身,近来他的关节越发僵硬了。
来的是蓑衣人,挑了一担木炭。
“并没有人来,狗怎么叫起来了?”留川满脸狐疑。
蓑衣人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也说:
“是呀,根本没有人来嘛。我想起来了,我是从那边来的,那边很多你的熟人和你不认得的人,可能我身上沾了各种气味,狗闻见了,就叫起来。”
“怪不得我刚才……”留川没说完,因为他想起了河堤上的事,热情又在他胸中高涨了,最近这种情形常发生。
狗叫声持续着,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蓑衣人又迅速地看了留川一眼,忽然说:
“我要进屋去坐一下,今天太累了,你可能有什么事要问我吧?”
留川就记起了烟盒的事。
“有的事常对人造成一种悬念。”他决心从一个广泛的角度接近主题。
“你是说烟盒的事吧?”蓑衣人马上说,“用不着多花心思去想那种事,只要随便看一看就行了。我听说你在那边名声很不好,很多人都来和我说,你得了一种病,是霍乱。对于他们你大概早就有了定论。我来的时候,你父亲正处在弥留之际,成天说胡话。有一位少女,在你患病时为你送过开水,还记得她吗?她的左颊上有一块斑,样子很柔弱……”
留川没在意他说些什么,他问道:
“你来的时候,是否留意到了什么变化?今年冬天大概更加冷清了。”
“我看没什么变化,不过就是狗叫。有时候,狗就喜欢叫一叫,这并不稀奇。”
“这木炭送给谁?”
“还不是为你父亲挑的,他总说冷,临死的人总是这样。他们在那边,常常谈起你,好像你还和他们在一起似的,那些话我都听腻了,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
蓑衣人抽完烟,挑着木炭又上了路。有两只蜻蜓一前一后追逐着他,一只红的,一只虎纹的。那些狗还在叫。留川回到房里坐下,闭上眼,又看见那些蚕豆花和油菜花,里面还藏着些没见过的人脸,那些脸不是黄的就是紫的。
他觉得蓑衣人在捏造一些话来哄骗他,临死的人想些什么,他哪里搞得清!也许他挑着炭只是做做样子的,走不了多远,他就会将炭扔到沟里,空手回去的。留川缩了缩鼻子,想起自己说的:“今年冬天大概更加冷清了。”自己不也在瞎说八道吗?自己竖着耳朵,不就是想听他说些哄人的鬼话吗?蓑衣人早就知道他的禀性,才会不厌其烦地往返于他和“那边”之间嘛。
有次蓑衣人邀留川到那边去,说是去看看也无妨,但留川拒绝了。留川想,如果自己去了那边,他的生活中就会出现很多新的联系,由于这些联系,一两天之内是无法返回来的,而假如他无法很快返回,蓑衣人也就无法按部就班地在他和那边之间往返,与其自己忽发奇想似的来将这个固定的程式打乱,倒不如让蓑衣人充当往返的角色来得便当。而且万一他去了那边,一下子又回不来,村子里面的猪、狗、鸡、鸭都会乱套,而他最不能忍受乱套,他喜欢现在的秩序,他得以在这种秩序中生活,真是他的运气。还有,现在他所有关于那边的印象全是听蓑衣人讲的,万一去了之后,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自己如何对付呢?他觉得现在自己的智慧已退化到了三岁儿童的水平,无法对付任何情况了。所以蓑衣人和他讲那边的事,他就很满足地听,哪怕他在捏造也没关系。虽然蓑衣人讲的是新情况,他听来却像回忆。
整个冬天在回忆中过去了,春天,夏天又过去了,一直到了秋天,桂花也开过了,留川还在回忆中打发日子。他每天看见山,看见鱼,看见一矮小破旧的狗屋子,看见红砖小屋顶上的烟囱在一棵大樟树后面冒着白烟,船只在河里缓缓地驶过,船上总是没有人。
父亲的老黄狗夜里逃走了,大概是得知了主人的死讯吧。留川那天早上一连摔倒了三次。那烟盒,放在碗柜里的,昨天忽然失踪了,也可能是蓑衣人趁他没注意拿掉了,这也许又是他的某种暗示。留川现在不想多费脑筋去猜测这类问题了,他坐在门坎上,闭着眼,想一些比较抽象,比较飘渺的事。鸡群在屋前的白菜地里啄食着白菜,他听见了。乌鸦在屋顶叫,他也听见了,只是懒得睁眼。他背靠着门,一门心思想那些比较抽象的事。
蓑衣人还在不断地将那边的信息传达给留川,留川越听得多,脑子里的空白就越大了。现在他倚着门框,一用力就看见了自己的脑窦,那是一些真正的空间,像一个一个的小格子,稀稀拉拉的小气泡在其间游过。要是蓑衣人知道,他往返两地,向留川传达的信息,到头来全变成了空白,他又会作何感想呢?也许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也许就因为这个,他才不辞劳苦地往返于两地?他向留川报告他父亲的死讯的时候,眯缝着眼,表情十分复杂。“死亡总是从身体的某一部位开始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死死地盯住留川的左脚,使他感到左脚的脚心一阵阵发麻,于是他说了一句很唐突的话:
“我现在进入了回忆的时期,你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时候,我轻轻一用力就看见了自己的心脏,我的心脏似乎有些功能上的障碍,这是先天的。”
回忆给予他某种安慰,他在回忆中越是用力,对自己身体的器官就越看得清楚。他看见每一个器官都在慢慢地收缩,逐渐地变得坚硬。有时候,这种情况使他害怕,有时候,他又觉得高兴。觉得高兴的时候,他就闭上眼,幻想自己在油菜花地里奔跑,还幻想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养鱼池。
“那狗,还会回来的吧?”他问蓑衣人。
“当然,它走得并不远。到那边去用不了两个小时,为什么你就不肯试一试呢?”
“我?不试了,算了,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吧?”
“你年纪是不算小了。”
初雪降临的那天下午,留川咬食了自己的手指。当时他穿着棉袍子坐在门口看雪,不知不觉地就将指头伸进嘴里,待发现时,食指已露出了白骨,血如泉涌。后来他才清醒过来,赶忙消毒,包扎伤口。当时漫天雪花飞舞,他身上却在出汗。伤口发炎的那些夜里,他一边呻吟一边做些美丽的梦,他梦见油菜花凋谢了,满眼全是红玫瑰,玫瑰丛中又有一个一个的火球。那些天蓑衣人没来,一直到伤口愈合他才出现。留川看着他蓑衣上堆起的雪花,感到自己脑子里面那些小格子消失了,变成了一大块空间。他摇了摇脑袋,举起受伤的指头让他仔细看。
“这种天气伤口不容易恶化,前面水塘里还有条鱼在游呢!”蓑衣人说。
“冬天里人最容易失去控制,完全是不知不觉的,你想,连指甲都吞到肚里去了,能有什么感觉呢?”
留川想告诉他伤口愈合后他就不再做美丽的梦,基本上总是一夜无梦。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来,因为没必要说。他说的是另一件事。
“这是一个凶兆,会不会不知不觉的,就乱咬起来呢?幸亏只是一个手指头,当时完全没有痛苦。然而这就更见得可怕……”
“不那么可怕吧?”蓑衣人轻轻一笑,“不是每个人都走了,给你留下吃的和用的吗?简直可称为得天独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