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些枝节问题。”慧云肥胖的身子在房间里游动着,有种说不出的轻盈,我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软底鞋。“以前我也计较过这类事,不管你看不看他们,他们总在那里,并且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所以计较也是完全没有用的,白费心思。”
她手一指,我又看见了那些男男女女,每个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小红花,神情很虔诚,像是去参加一个什么会。
“汪大文!”我大声喊道,我的声音震响了整个厨房。
没有人答应。
慧云看着我笑,不以为然地说:
“你就那么当真,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谁能计算得那么准确呢?努力去做就是了。必要时你还可以向你女婿请教。我这一生,就向各式各样的人请教过。”
我正在自由市场买菜,与一个小贩讨价还价,忽然看见那些人从街口过来了。大队人马占了半条街,全戴着小红花,夹着公文包,走进“蛇岛”里面去了。我看呆了,直到小贩扯了扯我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那里面正在开会。”小贩朝“蛇岛”努了努嘴,“听说是讨论与我们切身有关的事。”
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菜,转身就走。
“人人都要关心身边发生的事。”他在身后说。
我怀疑他是一个化装成小贩的探子,与那些人一伙的,我天天从他手中买菜,却从未看出来过,真是怪事。
女婿又来聊天了,他说最近慧云也退休了,所以才有这么多时间到我这里来,难道我至今还没学会实际一点看问题吗?
“她对我厌恶得要死,从来也没对我产生过好感,你还不知道吗?”我故意耸人听闻。
“你这样看待她吗?你怎么能这样看待一个朋友呢?我每天来你这里,你的观点还是没有转变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怎样看待我周围的人,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问题之中的问题。我把周围的人分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这种划分一贯十分简便。可是慧云来了之后,事情复杂化了。有那么一大群男男女女总在我周围出现,似乎他们都认识我,有的还说出了我的名字,及有关我的一些事,但我就是没法认识他们,也听不懂他们谈论的话题。我问慧云,慧云就说是我的同事,当然她是瞎说。虽然这些人并未直接干预我的生活,可一想到被人注视、议论,心里总不大舒服。我还不能在这样一种关系中泰然处之,这搞得我有点惶惶不安了。真的,我该如何看待慧云呢?虽然她是我的老同事,她却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也许她竟是那些人派来的一个代表,与我进行联系的?几十年来,我怎么从未注意过她,一直到女婿带了她来,才开始真正认识她?
我现在想要来考虑怎样看待我周围的人,可是我周围已经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了,除了女儿女婿,现在已没有人来我家了。我走到外面去,想遇见一个熟人,奇怪,所有的面孔全变成了陌生的,就像那些夹着公文包的人们一样。
我问慧云:
“原先的同事都到哪里去了?”
“你太健忘了,他们还来找过你呢!他们找到你,你又不答理他们,现在又来问我。”
“在什么地方?”
“在‘蛇岛’。你真的记不清了吗?我们都坐在你周围,你却大模大样睡着了,太没有礼貌了。”
我彻底泄气了,我无法考虑怎样看待周围的人的问题了,事情早就有了定论。
风在厨房外刮着,慧云全身沐浴在那种柠檬色的光线中,悄悄地从门口隐去,一只穿着软底鞋的脚黄光一闪。
夹着公文包的人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了。我计算了一下,整个队伍从我窗前经过要走二十分钟,我想不出对面那栋破楼怎么容得下这么多人。一天,我尾随在队伍的后面进了那栋楼,我发现他们根本没呆在楼里,却穿过楼房从后门到了另一条街。我懒得再跟他们走,就回到家里继续切萝卜。
傍晚时分,他们从那栋楼里出来了,纷纷热烈地交谈着。一些人又提到我的名字,并开那种下流的玩笑。这种时候,厨房里的光线又变成古怪的柠檬色。队伍终于走完了,我伸出头去,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卖菜的小贩都回家了。我忽然想到,他们是不是也加入了这个庞大的行列呢?他们卖完菜,将工具送回家,就换一身衣服,夹着一个买来的公文包上路了,难道不是这样吗?而一旦他们加入这个行列,我就再也认不出他们了。总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都加入了这个庞大的队伍,那时女婿和慧云也会从家里消失,这世界笼罩在柠檬色的光线里。我胡思乱想,差点切了自己的手。
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专业知识是我永远无法掌握的,不但无法掌握,就是连听也听不懂,这件事是我在“蛇岛”餐馆里领悟到的。如今,掌握了这种知识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他们快要将我所住的地方充满了。就连卖小菜的小贩,现在也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他们从我窗前过去,全都说着那种深奥的语言,有时我听懂了几个字,但无法联系起来,也就不能知道他们的真正的意思。我本来已打算在厨房里了此残生,洁身自好,但这种专业知识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现在我产生了要加入门外这支队伍的愿望。我不认识这些人,我唯一可以请求的人是慧云,她才知道有关他们的一切。
“这是不可能的。”她干脆地拒绝了我,“卖菜的小贩可以学会我们的知识,并加入我们的队伍,只因为他本来就不单纯是卖菜的,你要那样看他,只是因为你习惯了。今后我们的队伍还要扩大,到最后就只剩下你一个圈子外的人。你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人,你和我们同过事,这也不能说明问题,这只是种表面现象。今后你所能做的就只能是站在这里呼唤一些名字,不要期望马上有人答应你。你转变了态度,我很高兴。”
她高高在上,她的面孔是那样令人吃惊。我不能惹怒她,现在她也许是不多的几个还能说我的语言的人了。我看着她全身舒展,在房间里游来游去,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如今这个世界上像她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而一开始我是那么小看了这个女人。我小看她,只因为她和我同过事,又是女婿带来的。我判断问题一贯从一些偏见出发,由此产生了天大的谬误。而现在,改正错误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我仍然从厨房的窗口朝外看,窗外人流不息,我无法弄清这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原来我是否认识他们,他们又是如何谈论我的。所有的事,我都无法追根究底了。我只能在这里倾听他们所说的只言半语,然后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我这样做的时候,慧云就游进来了,说起要听懂这些人的话是多么的不可能,并称赞我的耐心和恒心。“曾经有些人,像你这样站在厨房里观望了一辈子,你也是属于这一流人。你要多向你的女婿他们请教,免得蒙在鼓里。”
女婿来了,寒暄过后,我向他提到外面这些人。
“他们都是搞蔬菜批发生意的,他们谈论生意上的事,你当然听不懂。提到你的名字?不可能,没人会提你的名字,因为你和这种生意无关。就是提了,也是某种巧合。我不想多谈这个问题。你和慧云的事怎样了?”
“我和她没有你所说的那种关系。”
“怎么还没有进展?出毛病了吗?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什么主意都没打,现在她成了我唯一的指路人,我可不敢得罪她,一得罪就后果不堪设想。”
“你这榆木脑瓜!”他气急败坏,又不愿与我争吵,只好愤愤离去。
我不知道要怎样向女婿请教,慧云又出难题了。女婿要我做的事简直是瞎扯淡,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再也不愿听他胡说八道了。慧云让我向他请教,是什么用意?莫非她对我真有那一层想法?不,打死我我也看不出,绝不可能!她一贯小看我,有时还有点厌恶,这就是事实。说到我自己,我不得不承认,对她的厌恶已消失了。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产生。求婚?这不让人笑掉大牙吗?
我正想忘掉这事,慧云却又提起了。
“你向你女婿请教有关事宜了吗?”
“那种人,天生一种奸商性格,让我怎么向他请教?”我怨恨地说。
“你又是老毛病发作了,不向他请教,你将寸步难移。这世上的事可是无法预料的。经常,你坐在这里思考问题,做出一些决定,到头来发现自己是个傻瓜。你的缺点就是心胸不开阔。”
她总在责骂我。我没事在厨房里嗑一嗑瓜子,她就说我的嗑法不对,应该竖着嗑,怎么能横着嗑,显得没头没脑的样子。我说我就是没头脑嘛,她说不见得吧,那次在“蛇岛”你就很能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坐了那么久,大家都很佩服,你怎么能说自己没头没脑呢?我说我坐在那里只是因为没法出去,因为两边都有椅子拦着。
“不是每个人都能坐那么久的。”她坚持说,望都不望我一眼,“我们都不是瞎子,再说你和我们同过那么久的事,大家了解你。”
我曾经认为,谁也不能逼我干我自己不愿干的事,现在这个观点要打折扣了。慧云一赌气,我就担心,我向她保证,以后天天向女婿请教有关事宜,决不轻举妄动。慧云听着,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全身沉浸在柠檬色的光线里,在房里缓缓游动起来。有人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是他们,他们排成长队,一直通到我的房间,站在门口的一位紧紧夹着公文包,仿佛害怕别人抢去似的。慧云顺着队伍跑过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慧云!”我喊道。
门口那一位瞪了我一眼,掉头向外走去,看不见尽头的队伍开始跟随他移动,队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柠檬色。
“鸡脚爪应该如何烹调?”我问慧云。
“到‘蛇岛’去吧,美味佳肴等待着你。”慧云兴致勃勃地说,黑眼睛如两个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