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呢?难道我还怕她?”母亲那呆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些心事。
一连五天,会夜夜来邀房繁去医院。白天里,房繁总为记不住夜里干了些什么而苦恼。如果她问会,会便掩住口吃吃地笑。母亲从不打听她夜间的活动,只是抱怨她身上的气味,说她自己闻了就恐怖,“总有一天要发疯的。”
出门采买时,她还是像柳枝一样随风摆动,但熟人们并不大惊小怪。
被房繁追问得紧了,会就说:
“为什么你要把夜里所做的事搞得一清二楚呢?就当它是做梦好啦,完全无关紧要。至于我,我并不关心我做的事,一时心血来潮罢了,谁还去认真记它呀?你在这里对我问三问四,我却在想着自己的一桩买卖,这段时间我亏得十分厉害,说不定全亏光。还有你所妒忌的张某,正是我买卖上的对头,我们有那种关系,可他每时每刻都在拆我的台,你没想到吧?”会说到这里就用爱惜的眼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的帆布胶鞋已经破了,露在外面的脚指甲裂着一条条缝,情形十分凄惨。
“你太辛苦了。”房繁同情地说,“我无法理解你的工作。”
“不要去想它了,徒生烦恼。”
“那个人,找到了吗?”
“你又在说瞎话了。”
一次她在街上走时,老袁对她生气了,一气就滔滔地说了一番话,她说房繁夜里从不来她家,很多人都看见她半夜在街上走,像是匆匆去某个地方似的。大家夜里都很寂寞,愿意有个人来家里聊聊,既然房繁去了别人家,就应该来她家坐一坐,她还与房繁的母亲是老同事呢!就算不是老同事,房繁也该照顾她这个寂寞的人,她并不要房繁帮她干什么事,只要常来聊聊就行,不要非得等到有求于她才来,比如上次那样。上次她和她母亲虽然躲在门外,她老袁是知道的,所以她才大声说话,为的是向她俩提供情报嘛!她们从她这里得了情报,明白了好多事,还得感谢她老袁呢!老袁说完这一大篇,就强行挽着房繁的手臂往她家里拖,房繁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走。快到老袁家时,老袁碰见了一个同事,那同事见了房繁就大惊小怪,说半夜里看见她在街上走,莫非家中出了什么事?老袁就去与同事搭讪,完全将房繁忘记了。房繁站了一会儿,看见她俩谈得热烈就提起脚来走。
“你到哪里去?我们今后还要讨论一下那个问题的。”老袁对房繁喊道。
母亲告诉了房繁窗外发生的一件事,房繁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中肯的比喻:“我就像跳蚤一样打发日子。”
“我吸你身上的血,你没有觉察到吗?这种日子我已经维持了很久了。”房繁告诉母亲。
七月里张某干出了一件荒唐事,用一把〓头砸破了房繁家一面砖墙,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母亲将这事告诉房繁的时候,房繁正在漱口,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早饭,就在家中打扫起卫生来。门外闹哄哄的,很多人围在那里,母亲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房繁也很兴奋,可她并不想出去观看,她听着母亲的高声咒骂,一边干家务,一边晕晕乎乎地想心事,似乎很满足。一会儿就有人进来了,是老袁和一个女人。
“你这样很不好,”老袁责备房繁,“这个老回,她不是你母亲吗?我记得她和你一起来过我家,当时你们很一致。在这种时刻,做女儿的应该挺身而出。”
房繁一抬头,看见石块像暴雨般射向房间的窗户,母亲佝偻着腰溜回来了,同时进来的还有张某。张某一脸阴沉,一进屋就将〓头扔在门背后,满腹心思地坐下了。这时老袁和那女人就悄悄溜走了。
母亲一脸惭愧的样子。
“为什么你不再直接与我争吵了呢?”张某逼视着房繁说,“这一次,我的确是有点急躁了,这都是因为你不再露面的缘故。你的传声筒,并不那么高明,也许你听见的是各式各样的被歪曲了的声音。”
房繁继续忙碌着,内心升起一种隐秘的喜悦,歪曲也好,什么也好,反正她就愿意这样下去了。她房繁,现在是与母亲分离了。以前她总是和母亲做同样的事,想同样的问题,现在大可不必如此了。反正现在母亲看见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告诉她,她也就用不着亲自去看,去做了。她只要坐在家里就行,这样还过得比原先更充实,自在,正如一只跳蚤。有一件事她看得一天比一天明白,那就是母亲一天比一天猥琐了,虽然脾气还是很大,易冲动,但时常表现出一种游移不定,一种谦卑的退让来。就比如现在,她脸上为什么出现惭愧的样子呢?难道她不是理直气壮吗?有人砸坏了她的墙,她去和人吵,却又惭愧,谦卑,真不可思议。她怕什么呢?再说张某,他在一边冷笑着,似乎是胜利了,又似乎因为这胜利十分烦恼,十分空虚,他出门时的脚步简直悄无声息。
“没想到竟是这种局面。”房繁干巴巴地说,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得意还是懊悔。“妈妈应该再凶一点。”
“是吗?我想,假如我和这家伙打起来,将事情闹得很大,那不是会影响你的情绪吗?最近我的顾虑越来越多了,不像原来那么单纯。”母亲说。
“你这个老巫婆,”张某站在窗口那里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想闹吗?你们这种人家,我早就烦透了,与你们为邻简直是摆不脱的灾难。我现在比谁都灰心,与你们为邻,我这一生没有指望了。虽然你的表妹看得上我,我老觉得前途灰灰的,就是这么回事。这其间的原因你们也知道。房繁不露面,我闹得再凶又有什么意思?我的真正的对手当然不是你这老太婆。依我看,房繁应该去野外呆着,你们这种人的家里,处处是机关,每一步都进退两难,怎么呆得下去。”
房繁笑起来,从房里向外高声说:
“你竟关心起我的生存问题来!告诉你吧,如今我可是越过越称心了!”
那天晚上她与会见面时,发现会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虽然是在路灯下,也依稀看得见头发里的灰白色。会的赤裸的脚背上浮动着青筋,抬起脚来,胶鞋的鞋底也断裂了。房繁再看她的脸,那脸上也已显出苍老的样子。她俩坐在砾石路旁,很久很久不说话。黎明到来时,会要离开了,她心神恍惚地指了指房繁家的方向,瞪了她一眼,说:
“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可是有家的人!”
“假如不与你呆在一处,我便无家可归。”房繁赤裸裸地说,同时就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后悔自己怎么讲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
“你明白就好。你母亲一直与你相依为命。”会懂得她的意思。
会离开时打了几个哈欠,却并无疲倦的样子,房繁不知道会这种人疲倦起来是什么样子。她走得很快,每次她前行的方向与风向都是一致的,从背后看去,就仿佛是风在载着她飞跑似的。房繁从未看见过她逆风而行的样子,那必定是十分艰难的,因为会太瘦了,一股强风定会将她吹倒在地。但在顺风中,会的全身舒展,步伐十分有力。房繁忽然记起了会用鼻子嗅风向的情景,那情景生动而又强烈,房繁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看着消失在黄沙中的会,房繁又一次想到了远游的可能性。她盼望有一个人,她可以与之谈一谈远游的计划,这个人不可能是会,也不可能是母亲,她们俩都对她那种朦胧的计划不感兴趣。就是她自己,她也对计划的事没把握,不知是否真有兴趣谈出来。所谓“计划”,只是脑子里一个朦胧的意念,她希望听她谈这个计划的人有一种马马虎虎、似听非听的态度,这样她谈话的自信才会增强。她设想过谈话的开头,比如:
“他从异国他乡的沙漠中苏醒,向那空无所有的前方凝视良久,然后活动了一会儿冻僵的双脚,任意朝一方向走去……”
再比如:“他的耳边尽是嘈杂的谈话声,人流簇拥着他向前,无论走多久,总是有数不清的人。太阳出来又落山,他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脚步了。各式各样的人声在耳边催促着、吆喝着,转眼之间,他已踏上了陌生的土地。那里有很多人在种菜,那些菜他全叫不出名字……”
又比如:“经过十天的跋涉,眼前的一切全改变了。他看见一些光秃秃的岩石山,一些儿童在不远的一口井边打水,他走上前去,女孩瞪了他一眼,他发现她原来是一位中年农妇,这地方的人十分矮小……”她想出了许许多多的开头,每次都是前面的几句比较清晰,甚至有画面,再下去就模模糊糊,不了了之了。也许这就是因为没有听众的缘故吧,远游的计划毕竟只是一个虚构,在想象中,这个计划如双翼的飞马般驰骋,实行起来却丧失了原始的动力。
房繁从未进行过一次真正的远游,每回都半途而废。最远的一次也就是从那片沙地向北走了三公里的样子,那是非常乏味的。那天的早晨,她一出门就碰见会。会看见她全副装备,旅行袋、食品、水壶挂了一身,就对她说:
“你留心一下消失的脚印吧,说不定有收获的。”
她记着这话,一直在留心,可到了后来,眼前除了黑压压的大片蚊子什么也看不见。那多余的三公里把她的精力全都耗尽了,现在回想起这事都觉得后怕。所以房繁,决不会再亲自去进行另一次远游了。她愿意呆在家,细细想一想远游的计划,并对一个人谈出来。既然那个人没出现,她的计划就停留在脑子里,成为一些闪光的片断,当黑暗的大脑深处不时为这些发光的片断所照亮时,房繁感到无比宁静,她的双唇动了动,发出单个的音节。呆在家中又使她对母亲的依赖性越来越厉害了。母亲将窗外发生的事传达给她,那些事与头脑里这些闪光之物混在一起,使房繁久久地激动不已。
夜里去医院的事终于被张某发现了,张某盯着她浮肿的双眼,“嘿嘿”地冷笑了好久,最后说:
“去也白去,我早说了,你记不住夜里发生的事。当你白天坐在家中时,你母亲向你传达各种信息,你都记住了。可谈到夜间发生的事,你毫无印象,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管你在那种地方呆多久,你只不过在衣服上留下了那种地方的气味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无法知道的,会也帮不了你,她只不过是将你引向那种地方。”
在清晨朦胧的光线里,张某满脸倦容,一下子成了个老头。他在说话时衣袋里一抖一抖的,他全身都忸怩不安。房繁正视着张某,感到张某远不如从前自负了,那种嚣张的气焰似乎是大大减弱了。
“我与她之间的细节,你不会感兴趣的。”他强打起精神说这句话,为的是显出一种傲慢。
“什么样的细节呢?”房繁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有各式各样的细节,有些细节,你永远体会不到,所以我用不着说出来。我早就不对任何细节感兴趣了,就是夜间发生了天大的事,比如某具尸体的复活这类事,我也用不着记在心中。”她说着说着就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虚伪成份,脸也红了。
“你又激动了嘛,我还以为你脱胎换骨了呢。”张某阴阳怪气地顶了她一句,一下就走掉了。
房繁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点恼怒,又有点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像个小孩,远不如坐在家中时那般老成,看来有人已识破了这一点,不久便会人人皆知了。还有母亲,她不想让人知道房繁夜里在和死人打交道,如果她知道这事已传开了,她就会感到做不起人,就会怨恨房繁的一意孤行。所以不能让母亲知道她今早碰见了张某。
房繁将手插进衣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家门。
母亲正在烤馒头,她头也不抬地说:
“这事已是满城风雨了,大家都在议论,说我在一具僵尸边上睡觉。”母亲说话间老袁从里屋走了出来。
老袁的头发梳得油光放亮,上面还插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她摇着头,挥着白白胖胖的小手对房繁说:
“你们娘俩怎么搞的,连个梳妆台也没有,别扭死了。我本不想来,你的母亲非要我搬来住不可,说我可以替你们传递信息,她这个人,只为自己着想,我嘛,看在老同事的面子上就答应了,我打算住一住试试看。告诉你,我可是每天都要梳妆打扮的,要不像个什么样子呢?”
房繁跟着老袁走进房里,看见她在母亲的床边又开了一个铺,还摆了一个床头柜,柜上放了一面镜子,还有各式化妆品,一进去就感到香气扑鼻。老袁坐在床边,忽然皱了皱鼻子说道:
“你身上有股味道,快去洗了澡再来。”
房繁洗了澡,看见母亲和老袁并排坐在窗前吃早饭,母亲脸上的浮肿也消退了好多,人也显得年轻了。她兴致很高地说:
“我现在对你身上的那股味儿不怎么敏感了。你看,我邀了老袁来住,很称心,老袁这个人最实在,她在这里,我心里就不像原先那么空空落落了。可以说,我对自己每天的活动都心中有数了。原来我曾对会寄以希望,现在看起来太可笑。我还打算置些衣服,房子里也得保持清洁。老袁决定以这里为家,和我一道工作。”
房繁对母亲的变化也觉得很高兴,家里住进一个外人,给她一种新鲜的感觉。虽然暂时她还不能确定老袁是不是心血来潮,是否耐得了这种单调刻板的日子。
这一天,房繁在家里忙家务,老袁和母亲不停地到她面前来,将外面街道上发生的事讲给她听。两人争先恐后,相互补充,越讲越生动,一天的时间过得既快又充实,一下子就到了黄昏。吃完晚饭,三人并肩站在窗前欣赏落日,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感动。
老袁很勤快,不但每天擦桌子,擦柜子,擦地板,连窗子她都坚持要擦。她年纪已经不小,登上窗口,站在高处的样子让人害怕,她却不以为然得很,说:
“我以前看见你们娘俩过着一种清高的生活,我还以为你们是有生活目标的人呢,没想到如此懒惰,完全是在消极地打发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这种态度要改变。”
老袁主宰了房繁的家庭生活。她来了后,会就不再来家中与房繁见面了。老袁也说她不喜欢在家里看见会,因为家里本来就够拥挤的了,还要来客人简直受不了。
每当房繁想念会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到街上去,于是看见会站在鞋帽店门口,正在吃一支冰淇淋。房繁走过去,会使了个眼色,她们俩就避开张某的家,一前一后朝野外走去。途中她们总免不了看见很多菜农,她俩低着头,决不与任何人招呼。
“消失的脚印有了些眉目了吗?”会时常这样问。
“这种事会有什么眉目呢?你知道现在是老袁的天下,她简直独霸一切,我们全都听她的……”
会发出了出自内心的笑,将手插在衣袋里旋了几圈。
“那脚印就在你家中的什么地方,那些角落,你都看过了?”会开玩笑地说,同时就吃了一惊,因为背后“咣鵞”一响,是一个菜农将木桶掉在地上了。
“我其实是很满足现在家中这种局面的。”房繁解释说。
她们之间的这种谈话延续了好久。
后来会说,用不着去医院了,因为“在家里就很好”。房繁也觉得在家里不错,因为老袁是非常善于指挥的,所以她总有忙不完的活。她忙着忙着,就把医院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偶尔闲下来,想了起来,就急着向会打听。但会并不提那件事,只是要房繁打扫卫生时多看看家里的角落。
老袁来了不久,家里就变得窗明几净,厨房里的各种餐具都闪闪发光,地板散发出清新的木头香味。
有一天她和母亲避开房繁在商量什么事,她们小声地,急切地谈话,谈过之后又找来一根钢皮尺,走进杂屋左量右量的,量完后又开始小声争论。争论中,母亲衰老的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老袁,简直容光焕发,像盛开的鲜花。
傍晚时她们才把事情向房繁宣布,原来她们决定把张某请到家中来住,她们已经量过了那间小杂房,那里面完全可以放得下一只床。
“这也是种观念的转变。”母亲激动得一身打战。
“你们仍然可以保持一种很清高的姿态。”老袁补充道:“说不定还更清高,因为这一来简直用不着出门了,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在家里解决。”
正好在房繁与会出去的那天夜里,张某搬进来了。
那是一个充满了恐怖的夜晚。白天里繁忙拥挤的街道在深夜里一片漆黑,她俩坐在街边的麻石上打瞌睡,忽有什么小东西撞在房繁的脸上,伸手一抓,原来是一只蝗虫。抬起头来,数不清的蝗虫像暴雨一样打在她头上、身上,她连忙将脸藏到膝头间。这样过了好久,蝗虫飞走了,她才抬头,看见会那黑色的身影在微光中纹丝不动。房繁闻着蝗虫的气味,空空的脑海里跳出无数的幻影,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与所坐的这条麻石连成了一体,而街对面她的家,家中的母亲,老袁张某都离得无比遥远,就像关于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会也是母亲那个世界的,会将她领到这个地方坐下,与她一起打瞌睡,自己却仍旧留在那边,房繁忽然感到了这一点。她又怀疑身边的这个会,是不是自己的一种幻觉呢?母亲不是也有幻觉吗?也许会每次只是将她引到一个地方,然后就悄悄消失了,留下她的影子陪伴房繁吧。以前房繁没看出来,只是在今夜,在不知从何而来的蝗虫的气味中,她才明白了,原来自己每次夜间出游,全是一厢情愿的游戏,会伴随着她,只不过是一种象征罢了。而她就误认为她与会的相遇是种什么安排,其实全不是。难怪每次她想到会,会就来了,就像俗话说的:“心想事成。”房繁越想下去越害怕,她心中那种无依无傍的感觉从未像现在这般鲜明,而且她越呆下去,那种感觉还在逐步加强,临近黎明,黑暗越来越浓,终于连会的身影也看不见了。房繁在恐怖中发出一声尖叫,一下子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会在旁边冷冷地说:
“露水将麻石弄得冰冷,该回去了。”她用枯硬的指头触了触房繁的身体,房繁像疟疾患者一样虚弱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艰难地移动。生平第一次,她没有注意会离去的方向,也没有回头。一夜之间,她感到自己进入了老年。在她的家门口,灰色的晨曦中,母亲,老袁,张某站成一排,正在向她招手。张某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仍然是那种讨厌的样子,凶狠的目光盯着她左看右看,使她怀疑身上是否沾了什么污秽。
“这就好了,大家欢聚一堂。”母亲说道,同时也用恶狠狠的眼光看了张某一眼。
房繁走进里屋,看见那张杂屋的门关得紧紧的,就想去推门。张某一步跨到房繁面前,挡住那张门。
“现在这里归我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张门以后你不能开。”
张某还用力将她一推,推得她跌倒在地,自己却站在一边怪笑。母亲见状,抄起一柄竹扫帚就朝张某头上砸去,两人扭打成一团。
房繁坐在地上发呆,老袁就赶过来安慰她,老袁轻声细语地对房繁说:
“你这是何苦呢?啊?这种事这样计较可不好。他既然住在你这里了,他就有权利使用你的房子,你的观念要改一改了。”
“我并没请他来!都是你们搞的鬼!”房繁愤愤地说。
“谁请他来了吗?”老袁拍了拍双手,矢口否认:“谁也没请!他是自己来的!你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了啊?谁又得挡得住这种事呢?就比如山崩地裂,你挡得住吗?”
说话间,张某已经收拾了母亲,走进自己住的杂屋,将门“砰”地一声关紧了。
母亲揉着被揍青了的脸,哀叹道:
“真气死我了!”
“你请他来的,怪谁呢?”房繁顶了她一句,心中无比厌恶。
“你这个扫把星!”母亲忘了痛,竖起眉毛咒骂,“谁请他来了?谁?都是你惹出的事,还怪我请他来!要不是我,你早活不成了,请问你有什么能耐?”
房繁不愿和母亲闹,就进厨房干活去了。一边干活,还听见母亲在前面房里高声咒骂她,把她的脸都丢尽了。
她听着听着,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理这三个人啦,就当他们是三只猫!这样一想,气也消了,记起昨夜的恐惧,觉得家里还是唯一可以安身的地方,虽然身边这几个人怪里怪气,又喜欢闹腾,她还是可以容忍的,她这人的性格有随和的一面,要求也不高。这时她抬头看见会的身影从窗前闪过,立刻感到一股阴风吹在她的脸上,风里夹着一股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使得她停下手中的活,痴痴地回忆了好久,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看见会的那一瞬间,张某也出门了。
“我今天有个约会!”他站在屋当中大声宣布了一句就出去了。
老袁对母亲说:“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觉得他应该多干一些实际工作,不然他到这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母亲也学舌道:
“真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俩在一起嘀咕了一阵,又责怪起房繁来,因为都是她一意孤行,看不起实际工作,搞得张某在家里也呆不住,专门去追求那种飘渺的观念去了。又说别看她俩庸庸碌碌,她们对自己的前途可早就心中有数了,现在就剩下房繁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她们出于某种原因不便向她讲明,只有用事实来教育她。张某就是这样一个事实,而她,连事实都不遵从,张某在家中还呆得住吗?她俩的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充满了愤怒,好像要与房繁打架似的,吓得房繁连忙躲进卧房。她们又跟到卧房里来,虽然声音放低了,愤怒却并没减少。
老袁指着她的梳妆用品,苦口婆心地说: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认真打扮自己,也打扮这幢房子,生怕有一点马虎。而过去,我可是一个马虎出了名的人,现在我的性格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这都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把这个家庭搞好,你连这也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希望呢?”
母亲也在一旁帮腔:
“我已经到了快入土的年龄了,还这样努力保护你。要是我死了,那可怎么办?我完全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都在等我死,我一死,他们好来占据我的床位,我就是对这件事不放心。一个人,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后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房繁也不知怎么搞的,听着听着,渐渐地觉得她们的话变得入耳起来。现在她从心灵深处佩服这个老袁,这个头上戴了一朵鲜花的半老的女人。她就像一位魔术师,能变幻出种种奇迹,操纵全局,控制大家的情绪。可以肯定,她的能力决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上的!只要看看这所窗明几净的房子,就能感到这一点。这所房子,房繁和母亲已住了几十年,窗户从来都是蒙着灰,如果不是老袁来了,根本不要指望会有现在的变化。她又想到老袁与母亲原先就相识,为什么母亲到现在才叫了她来呢?莫非她们之间有过什么契约?现在老袁坐在那里,沉着地往头发上擦油,擦了一遍又一遍,动作是那样利索,有条有理,房繁再一次感到她的确是个核心人物,无论何时何地都坚不可摧。在这个家庭里,她又成了房繁和母亲的依靠。
老袁一边梳头一边背对着房繁说:
“你家那位亲戚,你们叫她会的,她让我转告你,她不再来找你了,她还说总让你在外面游荡也没什么意思。”
房繁心里一慌就嚷嚷起来:
“她这样对你说了吗?什么时候?她有什么理由要采取这样的行动?我们并没有游荡,我们……”
老袁脸一变,声音比房繁更高:
“你们怎么样?你们比我们有什么不同吗?全是你的想象!我告诉你,她已经对你厌烦了,你这个人,有家,还有母亲,却自认为是流浪汉,半夜里在外面走来走去的,真不像话!难道这个家不是你的精神依托吗?你在外面寻找每次一无所获,连夜里干了些什么都记不起。你那位亲戚是对的,她早该与你断绝来往了。”
老袁斥责了房繁,又将一朵玫瑰花插在头发上,便神气十足地走到客厅里,指挥房繁将刚买来的一面大镜子装到客厅的一面墙上,还吆喝着让房繁快些干,因为张某就要回来了,他一回来,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房繁忙得满头大汗,装好了镜子,又要赶着去做饭了。她在厨房里听见老袁在大声称赞那面镜子的神奇效果,说是“满屋生辉”。
中午时分张某回来了,板着脸坐在桌边吃饭,吃完就开始抱怨,说有人偷看了他的卧室。他出门的时候将一根草放在门把手上,现在那根草已经不见了,这种行为令人恶心,他可不想在别人的监视下生活,何况这种偷看是出于妒忌的心理,有种人自己没本事,就专门觊觎别人。他说话时眼睛瞪着房繁,房繁就垂下了头。这时母亲就叫张某闭嘴。
“我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张某愤愤地将碗一放,“有的人心里成天想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后我每天都有约会,那种别人求之不得的约会!想要拦着我可是办不到!”他冲进他的杂房,将房门大开,吼道:
“要看就来看个够!”
母亲和老袁一齐扑过来观看,满怀急切的样子。房繁冷冷地坐在原地,朝那房里瞟了一眼。房里有什么呢?什么新鲜东西也没有,不过是一张床,一个提包放在床上,提包的拉链敞开,里面是些旧衣物。母亲和老袁先是将床上的褥子翻了转来,后又将提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但一无所获。房繁不知道她们是在找什么。张某讥笑地说:“你们要找的东西早就不在这里了。”
她们俩觉得很扫兴,也很丢面子,就低着头出门去了。
张某对房繁说:“这一下,你满足了好奇心吧?你不要装得与自己无关的样子。你偷配了一片钥匙,每天溜进来,结果也是什么都没发现。你们怎么能够窥破我的秘密呢?我还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睡觉呢?我们以前是敌人,现在却成了一家人,这件事不是很富于戏剧性吗?”
“我对和你睡觉没兴趣,我也不能代替会。”
“你不能代替吗?你这样认为吗?我可一直认为你可以代替呢!现在她走了,我就想,你要来代替她了,当然也不一定要和我睡觉,只要每天在一起,想同一种事情就可以了。我看你母亲是位先知,你不这样认为?”
他的双眼透出那种迟钝。房繁觉得他的眼神好像刚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细细一想,那不就是会的眼神吗?
房繁回忆起沙地里的种种遭遇,她与会度过的那些沉默的夜晚,仿佛又闻到了西瓜瓜秧的气味。会像这个张某一样,内心有无穷的秘密,打听是打听不出来的。张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她的邻居的呢?房繁从小便看见这个张某,看见他与母亲吵闹,似乎是,他与母亲之间结过什么冤仇,这种冤仇又遗传给了房繁,到底是什么仇,母亲不说,一问她她就说已经忘记了。现在这个汉子住到家中来了,他们之间的仇恨却并不因此有所减少,这只要看一下他就知道。奇怪的是大家并没有因此睡不着觉,母亲和老袁像从前一样一觉睡到天亮,房繁呢,也不关心杂房里的威胁,照旧自行其是。当然他刚来,这还不能作为定论。张某一来,老袁更高兴了,头发梳了又梳,目光充满了那种好奇和喜悦,她似乎在企盼什么事发生。只要房繁和母亲与张某发生口角,老袁立刻跑了过来,密切地注视事态的发展。
“会,她为什么不来了?”房繁鼓起勇气问张某。
“这还不简单吗?因为我们住进来了。这一直是她的心愿,她没和你说起?当然,她不会什么都和你说的。”张某傲慢地看了她一眼,又添了一句,“很多事,她都不和你说。”
“不过你会慢慢告诉我的,对吗?”房繁又鼓起勇气问道。
“那当然。我这个人,存不住话,到头来都会泄露出去,只要你有耐心。就是你没有耐心,你母亲也会有的。你们假装清高躲在屋里不出去,实际上每天尽想些龌龊的事。我只不过懒得揭穿你们罢了。”
房繁在厨房里干活,哼着曲子,想着一些不实际的事。
枯叶一片一片徐徐地落在窗外。她停下手中的活,朝水缸里一瞟,看见自己那脆弱的倒影。
“会,她还来不来呢?”她将这句话说出了声,同时跺了一下脚。
时常,当他们三人都出门了时,房繁闻见满屋子西瓜瓜秧的气味。而会,不论她什么时候想起她,她都不再来了。房繁记起,她从来没有向她允诺过,她会永远陪伴她。她说走就走了,仅仅将她那种迟钝的目光留在了张某身上,但张某却是她最不喜欢的。从前会和张某来往时,她就知道张某是房繁所不喜欢的。现在他总在家中寻衅闹事,不愿过安宁日子。
秋天里,张某出去了两天,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带回来会的一只胶鞋,破烂的、狭长的一只鞋,房繁心里一沉:“她,死了?”
“怎么可能呢?这是她要我带回来的,说是一种信息,还说了些别的。我现在不告诉你。”张某白了她一眼,回自己房里去了。
阳光照在地板上,黄灿灿的,胶鞋古怪地躺在地板上,房繁的脑袋里轰轰直响。她用手向鞋子里面探了探,冷冰冰的,一点也感觉不到人的体温,也许这正是会要向她转达的信息?
张某从房间探出头来说: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厨房里也有一线阳光在墙上晃动,房繁举起一个白色的瓷盘,瓷盘亮晃晃的,又使她想起某些遥远的、不着边际的事,她一边干活一边又失口说了出来:“会,还来不来呢?”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张某又探出头来说了一句。
房繁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功夫,就看见自己的后脑勺里正在生出无数彩色的丝带,外面的北风将这些丝带抽了出来,越抽越多,越过街道房屋向野地那边飘去。而同时,她身体里的某种欲望不断消失,她不再感到想要外出的冲动了。
夜里北风还在刮着,房繁第一次在北风的呼啸声中睡得很沉,以致连母亲与张某在清晨大吵大闹都没听见。她起床的时候,迎面飞来一只板凳,差点砸了她的额头,母亲随之冲进房来破口大骂。
“我今天有约会,你们却在睡大觉!猪!”张某吼道。
房繁匆匆穿好衣,走进厨房去备早餐,她觉得自己像泥鳅一样灵巧,在房间里游来游去的。
上午时分,母亲和老袁将她们所见到的窗外的事讲给房繁听。她们讲了很久,因为整个早晨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事发生,最后,仿佛是无意中,母亲提到一个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曾在她们家门口逗留了几分钟,后又离去了。她似乎还看了几次表,可能要去办什么事,见什么人。老女人头发花白,从背影上看也看得出精神很好,不像本地人。
“她穿着什么样的鞋呢?”房繁心怀希望。
“鞋?”母亲沉思了一会儿,说:“是普通的鞋。你怎么啦?为什么关心这种细节,这种细节没什么意义。”
“就因为我不再夜间出门了。还有一件事,那些菜农,你得到过他们的消息吗?”
母亲无法回答房繁的问题,没有人回答房繁的问题,房繁知道那答案已在她心中。好久以来这答案就在她心中,否则它会在什么地方呢?她没注意到心中的答案,张某带回的胶鞋提醒了她。
“我已经死心了。”她突兀地说。
“你在说什么?”老袁和母亲异口同声地问道。
“啊,我以为张某在家里呢!”她的脸红了,“我嘛,我在说与这双鞋有关的问题。”
光阴似箭,会留给房繁的那只鞋放在鞋架上,已蒙上了厚厚一层灰。看着鞋,房繁偶尔还会伤感一阵,痴痴地停了手中的活计,想些遥远的情景。最近张某已经称她为“老女人”了,虽然是戏谑,房繁对这个称呼的含义是十分明白的。母亲不也使用了“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这种描述吗?房繁瞪着水缸里的倒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一天天僵硬冰冷了。会一定是离她越来越远了,这从张某出门的时间上就可以看出。有时,他竟出去两个星期后才回家,回来就声称他去了另一个城市。
“她说她不再有信息传达给你了,因为你全明白了。”张某把房门关得很响。
“那个城市里到处是石灰岩,太阳永不落山,人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我们过得很充实。”他在房里高声说。
房繁洗着碗筷,看见自己的动作节奏越来越慢,她知道节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不论多么慢。她想象着那个城市里的希奇古怪的事,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这里已是冬天,那个城市却有阳光照着,千年岩石沉默不语。那种地方是不可能有任何节奏的,会到了那里,就把节奏带给了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比她俩去过的沙地远得多的所在,会现在名副其实地“远游”了。母亲她们现在不再提到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很快,张某就无法再去与会见面了,这是一定的。房繁将碗一个一个地叠上去,弄出清脆的响声。
“外面又刮北风了,要小心你自己。”母亲告诫她。
房繁又听见自己的脑袋在轰轰地响,一定是那些彩色的丝带作怪,玻璃窗也开始作响了。老袁在对面凝视着她,老袁的两腮红得像水蜜桃,永远是那样光彩照人,赏心悦目。这个老袁,难道不是会留给房繁的一件礼物吗?会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后从容不迫地离开。黑暗深处的记忆突然发出闪光,房繁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在医院太平间的行为。她就站在会的身后,紧紧跟随,会像鱼一样在白布蒙住的尸体间游来游去,将白布掀起又放下,每一次都一回头与房繁的目光对视。现在会一定又像鱼一样在那些千年岩石间游来游去吧。
“你笑什么?”老袁问道。
“我在想,或许在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的地方,也会有一个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吧?我和一些人说起过这种可能,大家都害怕。”
是第一次,房子里的四个人在窗前站成一排,欣赏着黄昏的落日。房繁有点不安,怕别人看出自己心怀鬼胎,但谁也没有注意她。真的,谁也没有注意她。她就站在那里,想象着是自己在那些千年岩石间游来游去,阳光照着,她是一条没有影子的鱼。
她朝左右一瞟,看见三张陌生的脸,他们正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在小声地、急切地交谈。
白发的老女人在窗前停了一停,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匆匆地走过去了,房繁没有认出她来。
那落日的余辉正被巨大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