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华(2 / 2)

郭沫若作品选 郭沫若 336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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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君说:“肚子还是暖的呢。”

——“唉,那是自然的,人死了,全身的血液是集汇在Spranchnicusgebiet②的。你是几年级了?”

②作者原注:腹部血管系。

——“一年级。”

学士的惊异好象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照例叫看护妇来在死尸的右时上打了一针,是强心剂的樟脑油注射。

——“怎么处理呢?”学士质问着。

——“总之,我这回遇着这样的例还是第一次,我还没有经验,我还要问一下他们才行。”

学士说着去请了一位助教授来,助教授也把死尸检查了一遍,摇着头说道:“这的确是死了!”他回头望着我和哈君问是哪个的孩子,哈君承应了。他又问哈君是几年级,哈君说是二年。

——“二年级的学生倒也难怪得。”他好象自言自语的一样说着,又问哈君:“你这孩子怎么处理呢?”

——“……”哈君只是擦着两手。

——“你要自己拿出去埋葬,学校可以发一张证明书给你,你可以去报告市厅。假如是送给学校解剖,那手续就很简单,只消到事务所去具一张解剖愿书,解剖后归学校火葬。你打算怎么办呢?”

——“……”哈君仍然没有回话。

——“我看解剖的好罢。你还是学生,学校里每天有课,自己埋葬的事情很麻烦呢。”

——“……我要回去先问问孩子的母亲。”哈君结局说出了这么一句。

——“那也好,总之你早一点来回话罢。……尸首暂时放在冷藏室里,不要紧。”

哈君得到了他夫人的许可,诺儿的死尸具了解剖愿书了。昨天是礼拜日,病理教室的人照例是要休息的,只得延到今天。

八点钟的时候,死尸从小儿科运到病理教室。执刀的人是我相熟的一位R君,小儿科的青年医学士也在当场见证。

哈夫人今天装饰得十分华丽,同哈君一路到学校里来,她要看她儿子的解剖。我先去向R君替她交涉,R君不肯答应。他说:“学校的规则不许亲人临场。这不是有什么秘密,是体贴亲人的心,不好使人看见自己的骨肉受着刀割。”我把R君的话向哈夫人传达了,哈夫人甚为不平。她说:“我在女子医学看了解剖不少,他还怕我哭吗?”但是有学校的规则严禁,哈夫人也无可如何。哈君因为是本校的学生,得以临场见习。

小小的尸首睡在解剖室中的大理石的解剖台上。死后已经两天,脸上带着惨戚的土色,蒙着白雾的眼儿仍然微微开着,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身体各部已经现着紫色的尸斑,脚手的惨白如象羊脂玉一样了。

R立在尸的右边,在胸腹上开刀了,把脏腑挨次取出,检查大小形状色泽切面等,一一用德语口说,一位助手在西窗下誊写。尸的左边还有一位校役秤量各种脏器的分两。

解剖的结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只是小肠的粘膜层有些地方变菲薄了。解剖的诊断是“肠加达儿”。

年轻的医学士争辩道:“可不是Dyspepsie吗?”R说:“是Dyspepsie时,小肠的变化还要厉害,因为要起Deskramation①。”

①作者原注:肠内壁溃烂。

——“不起Deskramation的轻症也有。”

R还争辩了一阵,但我觉得他的诊断是有几分臆度性的。

哈君看见诊断的病名,他也向R问道:“肠加达儿也可以死人吗?”

——“怎么不可以死!小儿在暑天最多是以这种病症死的,小儿不比大人。”

辩论和质疑都终结了,R和年轻学士也都退去了,剩着的残骸该我们送往校后的火葬场去火葬。

哈君守着他死儿的残骸,他的眼泪在眼眶中乱滚。他说:“这总是我们大人的罪过,并没有什么重症,便好好把一个孩子送葬了!”

——“这也是一种经验呢。我们都是年轻人,将来还有生育的机会,我们可以不要再蹈覆辙了。”——我这么劝慰哈君,看着校役把残尸装在一个小小的木匣里了。我又才对哈君说:“我去招呼你的夫人,你先到火葬场去等着。”

哈君夫人是留在病理教室外的回廊下的,我去招呼着她,我们同路走向校后的松林里去了。

深深的古松下长着蓬蓬的秋草。野葡萄和不知名的萝蔓缭绕着芦苇与松枝,努力着在挣持自己的弱小的生命。红的胭脂花齐吹着小小的军号。蔚蓝的竹叶青开着萤形的小花,在无力的秋阳中燃烧着金黄的萤火。细蛇在乳白色的空气中飞舞。促织在合欢的草茵上唱着爱歌。校后的木栅外几只白鸥在海天之中画着峻险的无穷曲线。一切的物象都是生动着的,一切都还在合奏着生命的颂歌,但是,我们的路,这在秋草丛中弯曲着的小路,是把我们引向火葬场里去的!

我默默地徐行,哈夫人在后面跟着。一阵阵的粉香、椿油香、香水香在空气中浮泛,“杀死婴儿的张本人①,我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理?”我心里正在这样想着,她抢上两步突然和我谈起话来。

①张本人,日语“罪魁祸首”。

——“这回真是劳累你了,使你奔走了两天,今天还要缺一天的课。”

——“没有什么,今天的课也不很要紧,上半天只是在医院里的实习。”

——“这回诺儿死得正好,(她刚说出这半句的时候,我早吃了一惊。)我们昨晚上打了一张电报回中国去,说诺儿病了,进了病院,叫家里快电汇五百元的医药费来。停过两礼拜我们要再打一张电报回去,说诺儿死了要埋葬费,这回总可以从家里弄一千块钱来了。到那时候我们再来报酬你。”

她这几句意想不到的话,使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儿于被自己误死了,还要借来诈钱;这是金钱的魔力太大,还是人的天性根本是不善良的呢?她把他们夫妻间这样的诡计来告诉我,她是过于亲信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同类呢?我有生以来不曾遇见过这样的狠人,我觉得她是想把贿赂来收买我。“啊,我再堕落也堕落不到这步田地罢!”我愤愤地这样想着,没有向她作声。

红砖砌成的火葬场的大烟筒从树林中现出了。小路的两旁突然现出了几丛曼陀罗华来,淡紫色的漏斗形的花如象牵牛花,有刺的球实如象槟麻子,卵形叶上有锯齿的突出,这是一种毒草呢。人的生命真是很脆弱的,遇着这样的无情的花草也可以涣灭。……

火葬场已经到了。哈君在门前等着。门次罩着两株白杨。入门有小小一个庭院,白杨的叶影在淡黄的太阳光上浮动。开残了的蔷薇还留着些粉白的残花。一株矮矮的石榴树结着两颗拳大的果实在微风中动荡。秋菊还未绽蕊。夹竹桃只留下翠叶了。践着石径走到火葬场的大门,门内校役二人守着小小的柴匣,一位五十以上的驼背老妈在准备着焚烧香烛。灶头是红砖砌成,在一人高处有大中小三个铁门,门是由外面闩着。老妈把小门打开,里面是一片黑暗。她指挥校役把柴匣放了进去,铁门闩上了。老妈又把香烛台放在门前,叫哈君夫妇行礼,我也把帽子脱了,对着灶门深深鞠了一躬。

礼毕,老妈又引着我们走到灶后,灶后也有大中小三个灶孔。老妈在小孔里放了些引火的枯柴,把火柴擦燃,点上了。火光熊熊地燃烧起来。老妈叫哈君夫妇各丢进一根柴头向灶孔里,她说:“这是最后的恩情,帮助孩儿早登彼岸。”我也拾起柴来说道:“让我也来加上一根罢。”

柴火投了,葬事全盘终结了,我们从火葬场里退了出来。淡黄的阳光依然在庭院中恍漾着,白杨在微风中飘摇。我回头望着那惨红的烟囱上正冒着一股曼陀罗华色的轻烟。

1925年10月17日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