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1 / 2)

郭沫若作品选 郭沫若 10215 字 2024-02-18

——献给新时代的小朋友们

在尼尔更达①海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岛子,也名叫尼尔更达,那岛子上已经有象上海这样的繁华的都市了。

①作者原注:“尼尔更达”是德文nirgend(没有的地方)的音译。

都市愈繁华,贫穷的人便愈见加多。这是因为社会上有数的钱财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去了的缘故。在这上海地方我们是可以看见的。你看,那遍街满巷都是穷人,在这穷人堆中坐着汽车纵横往来的有钱人究竟只是少数。上海市上的洋房、商店,也就可谓冠冕堂皇了,但是只要你一出市外,便可看见无数的丑陋不堪的小屋——比有钱人的猪牢也还比不上的小屋。这样的小屋,多半聚集在繁华市镇的周围,尤其是大规模的工厂的周围。

象这样的小屋在那尼尔更达的小岛子上也就不少了。

有一位名叫孛罗的盲目老人和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同住在那样的一座小屋子里面。他们两人已经有五六十岁了,又加以成了残废,不消说是不能够做工的了。但他们在以前是做过苦工来的。男的在烟草工厂内做了二三十年的苦工,他那双眼睛就是因为中了尼可青①的毒才成了瞎子的。女的呢,也在制铅工厂里做了很久的工,也就因为中了铅毒才成了那样半身不遂的废人。

①又称尼古丁,英文Nicotine(菸草中的毒素菸碱)的音译。

他们在能够做工的时候,不做工是没有饭吃的。一般的贫苦人都是这样,不做工便没有饭吃,做工呢,就是一天做到晚,也不见得能吃饱饭。他们的血汗是被有钱的人榨取了去。血汗被人榨取枯了,老了,成了残废了,这时候怎么样呢?怎么样吃饭呢?好在一般的贫穷人都是有穷福的,就是家虽穷而子女多!一般的贫穷人连自己都不能糊口,偏偏要生出许许多多的儿女。有了这样的缘故,所以可供有钱人榨取的血汗便源源而来。有钱人吃贫苦人的血汗,年老或残废了的贫穷人便吃他的儿女了——吃他儿女们的血汗所换取来的血汗钱。贫穷人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要供养儿女,一到年老力衰的时候又不能不靠儿女供养,所以贫穷人是世袭的劳工,世袭的苦力。

这对年老而残废了的老人,现在不消说是不能够工作了。他们的儿女虽然不多,但也还有一个儿子。他们的一个儿子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做起苦工,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在一座炼钢工厂里做工;他们就全靠这个儿子过活。

他们的这个儿子,一般叫着小孛罗,照旧式的道德来说,实在是很孝顺的。不过他要不孝顺,又有什么办法呢?有钱人是只晓得榨取穷人的血汗的,他不会替你养老,也不会替你供养残废。假使社会上已经有很周到的养老院、残废院,我们实在不愿意,也不忍心看到只有八九岁便要去做童工,把一点点子血汗钱来敬养父母的孝子!不过这十五岁的少年的确是位孝子罢了。他的孝顺是天生成的,因为天生成他是一个穷人。

这位十五岁的小孛罗,他每天清早要去上工之前,总要先服侍着他的父母用了早餐,并且还要把中饭预备好了,然后才告辞出门。他在工厂里面也是很勤苦的,因为要不这样便有失业的危险。所以他自从八九岁起便也没有失过一次业。而且每天晚上六七点钟光景一下工的时候,他也不往哪儿去玩耍,一直便跑回家。你以为他真个不想玩耍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在野外放风筝,你怕他也不想去放一放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在草场上抛皮球,你怕他也不想去抛一抛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坐着小小的汽车在公园里跑,你怕他也不想去坐一坐吗?譬如那小小的汽车、皮球、风筝,比他一家人所住的房子还要值价呢!

总之,这位少年是可爱的。他的父母爱他,他同事的工友们爱他,就是工厂的管理人也很爱他。工厂的管理人为什么也很爱他呢?因为他很驯善,很肯卖气力,就跟很驯善的小马儿或者小牛儿不大受它主人的鞭打一样。管理人是爱打人的,他的鞭子是用铁丝扭成,只有这个小孩子还没受过他的鞭打,但是这个小孩子要受他的鞭打的时候也快来了。

那是这小孛罗不幸的一天。有一天的下午,由于这少年偶尔的不注意,他褴褛的衣袖被切钢板的机轮卷了去,比通草①的切断还要容易地,他的右手在那时拐上完全被机轮切断了。鲜红的血液向四方飞溅,切断了的右手和半死的少年被撩在地上。

①即通脱木。茎质柔,易切断,可做药。

这样不幸的偶发事件在工厂里本来是很寻常的,不过是落在了这很可爱的少年身上,便把全厂的工友们震动了。工友们大家都把自己手里的工作停了,跑到少年的身边来。厂里面的机器因而也好象在哀惜这位少年一样,把所有的运转都停止了。

这时候工厂的管理人正坐在他的房间里面含着一个很大的烟斗吸烟。他看见报上载着那岛上的政府要筑一道浮海铁道,一直架到邻近的脑惠尔①岛去,他就想到钢铁事业的前途定然要一天一天地发展起来。他们工厂的红利也就可望一天一天地只有增加的。他在自己的唇边浮着会心的微笑,忘神地看见烟斗上的烟子在空中打着圈儿。但他突然回到了现实来,他感觉到他的工厂完全死灭了,一切机器的作业声都听不见了,只听见一片嘈杂的人声。一股狞猛的凶光突然现在他的眼里,就给猎犬嗅着了什么野物的骚味的光景。他把他坐着的沙发旁边的铁丝鞭拿在手里,很凶猛地走出房去。

①作者原注:“脑惠尔”是英文nowhere的音泽,与“尼尔更达”同义。

他走出房来,看见工厂里的作业果然完全停了,工友们就给蚂蚁搬家的一样,只是往切板机轮的方向走去。这把管理人的一腔怒火爆发了。他举起鞭子来劈头劈脑地向着工人们乱打。工人们的头上,横也是一条血梗,纵也是一条血梗,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都抱头鼠窜,跑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了。

——“你们这些忘八羔子!你们要造反了!你们停工一秒钟,工厂里不知道要损失好几万,你们这些忘八羔子要造反了!”

管理人一面打,一面骂。最后他打到了那切板处来了。他把团团围着的工人打开,看见那半死的少年小孛罗和他断了的手一同睡在地上。许多工人正在那里救护他。虽然比虎狼还要狞猛的管理人到这时候也把他的鞭子停了。

鲜红的血液溅在四处的机轮上,鲜红的血液流在地上。少年的脸色就给纸一样雪白了。右时的断口上,鲜红的血仍然在不断地流。工人们大家都束手无策了,有些早看见拿着铁鞭的管理人来了,尤为惊惶了起来。最后是来了一位名叫克培①的工人。他一看见这受了伤的少年,连忙把身上穿的一件很肮脏的白色的卫生衣扯了一条布条下来,把少年的臂关节紧紧扎着,扎了又扎,看看那伤口的血也就停止着了。

①作者原注:“克培”是K.P.(德文共产党的缩写)的音译。

少年的血虽然停止了,只因为受伤过重而且出血过多,他的生气一时还不能够恢复转来,而管理人的狞猛性倒早早恢复转来了。他看见团集着的工人一时还不容易散去,而且他看见他所最恨的那位克培还在嚷着要人去找医生,替少年输血;他暴怒起来了,举起鞭子便在克培的头上,背上乱打。

这位克培对于铁鞭是熬煎惯了的,他却不象别的工人一样,一挨铁鞭便要抱头鼠窜。他是踞在少年的身边的,他挨了好几次铁鞭,把头横过去望着管理人。他的心里实在是满腔的愤怒,我们看他那两个好象要迸出火星一样的眼光便可以看出,他要发怒是理所当然的,就是因为人多拥挤,一时还不能够退散完的懦弱的工人们,也有多少人在暗暗地摩拳擦掌。他们心里都在这样想:“我们不是人吗?我们不过是少了几个臭钱罢了!看看有一个同人便要死了,却不准我们来救他,还拿铁鞭打我们,你这是怎样没有良心的有钱人!没有良心的有钱人的走狗哟!”

他们很可以举起拳头来便把那管理人打死的,但是他们又回头一想:这些有钱人,这些有钱人的走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要说你不敢打他,你就冲撞了他几句,那也不得了。他立地要把你开除,并且把你的名字列在“黑表”上,向各处的工厂下你的通牒,你就永远得不到工做。这是比死刑还要厉害的。你一个人得不到工做,你的老人们便要饿死,你的儿女们便要饿死。你敢于泄你一时的愤怒,便被连诛你的九族吗?

这金钱的杀人实在是比刀还要厉害,比枪还要厉害。所以一些工人们平常是敢怒而不敢言,真真正正就给不言的牛马一样,——不,甚至于比牛马还要不如。为什么呢?你知道,牛马有时候还要任性,有钱的人也把它们没可奈何。假使要打死一匹牛马,那是有钱人自己的损失。但是打死一个工人是怎样呢?哼!这我们是看惯了的!你看上海的工友们不是时时被工厂管理人打死吗?打死你一个工人实在比打死一条狗,打死一个蚊子还要容易,你敢向他们哼一声吗?打死一个工人,不愁没有第二个工人来代替,这种牛马是不用本钱来买的。

工人们暗暗地磨拳擦掌,只是把眼泪向着肚子里流,忍气吞声地自己走自己的路。但是克培呢?克培反过脸来睨着管理人的时候,实在是想把他一口吞下,但是他也渐渐软下来了。

他是最受管理人忌视的,平常早就把他看成危险人物了。他在工人里面很有威信,一班的工人都很敬重他,工人们平常有什么些小的要求,都是举他做代表去和管理人交涉。这对于管理人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大凡有钱人和有钱人的走狗,他们是很明白的,他们知道工人们的力量很可怕。他们经营一座工厂,动辄便要用整千整万的工人,这在形式上已经把工人们团结了起来,假使他们再有一种精神结合,就如一堆石块砌成了一座堡垒,那是不可干犯的。所以他们有钱人和有钱人的走狗最提防的是工人们的团结。工人们要组织什么工会,这是他们的不共戴天之仇,他们无论怎么是要尽力给你破坏的,他们管理工人特别严烈,比对待牛马还要暴虐。你知道,牛马是不会组织工会的啦。他们也最怕的是工人们有知识,工人们有了知识可就不得了;所以他们最反对施行什么工人教育,有的也在工厂里面附设些学校来教养工人子弟,但那是骗人的牛马教育呀!所以有知识的人要想加入工人里面做工作,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这位克培,他并不是什么有知识的人,不过他在这工厂里面是最老的工人,他的技术是很熟练的。管理人虽然恨他,但也不肯随便开除他。他素来也很驯善。不过他的驯善是有目的的,是有计划的。他虽然是工人出身,他的经验所给他的知识比所谓有知识的人还要丰富得多。他也晓得工人们的力量很伟大,资本家们已经把工人们集合了起来,训练了起来,这是一支很强大的工人军。只消一有精神上的联系,思想上的联系,便必然要把资本家的社会推翻。资本家们是在自己掘自己的坟墓。资本家们的王宫是建筑在炸弹上面的。工人们的暴动迟早不能免掉,就如一仓库的黄色火药,已经堆集在那儿,只差一把火,只差一个人来点火。火一点燃,便会有掀天的爆炸。但是无目的的爆炸,无计划的爆炸,只有破坏的力量,没有建设的力量。爆炸了连工人们自身都是要受损害。所以象克培这样有经验的人,有目的有计划的人,他就不肯轻易来点这把火。他们要把这火药装在炸弹里面,或者做成炮弹装在大炮里面,要使一切的准备都周到了,他们再来爆发。

这炸弹,这大炮,这大炮的炮台,就是工人们的有机的组织。

克培早在秘密地着手这样的组织了。他在工厂里已经秘密地组织了一个工会,并且同其他工厂里的工友们已经早有联络,使他们也有同样的组织了。他实际上是那岛子上的工人军的领袖。他在从事这种组织的期间可以说比牛马还要能忍耐。在全部组织还未十分周到之前,他是绝不肯为一人的私愤而爆发的。所以他是十分驯善,十二万分的驯善。克培的一班秘密的同志都有这样的精神,在大业未定之前他们宁肯惨受非刑,决不使他们的敌人——比狗的嗅觉还要灵敏的资本家和资本家的走狗——嗅破了他们的秘密的计划。

就因为这样,克培睨视了那管理人一下,又把表情和缓了下来。

——“鲍尔爵爷!鲍尔爵爷!请你不要生气。这孩子总要输输血才行。”

——“狗!你还不走吗?你晓得你们息一秒钟的工,工厂里的损失是多么大!”

撇地又是一下铁鞭。

——“鲍尔爵爷!我是晓得的,只是请你可怜这个孩子罢!你老素来是爱惜他的。”

——“死了的狗谁还爱惜他,你还不给我滚罢?”

撇地又是一铁鞭。

但是今天的克培在铁鞭的鞭打之下,仍然断断续续地说:

——“这孩子……今天是死……是活,这是……说不定的……即使他就活起来……也是一个残废人……可怜他家里还有两位残废了的……老人。”

管理人的铁鞭打一下,克培的话打一顿。

工人们看见他们的领袖在挨打,大家的愤怒愈见不可遏抑了。大家齐声地高呼起来:

——“鲍尔爵爷!你是有钱的人,工厂的东家都是有钱的人,请你们抚恤一下这小孩子罢,他是为工厂牺牲了的,请你给他医药费,给他家里养膳费!……”

管理人听了这一番话,愈见暴怒起来,这是自有工厂以来,从来没有人敢于要求过的事体。他把他腰间的手枪取了出来,向着大家便要开枪:

——“你们这些胆大的忘八蛋!”

但在他准备开枪的那一刹那,他的右手突然受了一下猛烈的打击,就给铁棒的打击一样。他的手枪被打掉了。只见那位断了手的少年,左手拿着他断了的右手,如象负了伤的狮子一样,拼死命地在向着管理人乱打。原来那少年在克培和管理人对话的时候,他的意识渐渐恢复了转来;他看见管理人要开枪,他猛然跳了起来,拿着他的断了的手来做武器,沉重地打在管理人的手臂上。

——“同志们,打!打!打死这条没有良心的走狗!”

工厂里一片都是打声,一切的工友们都拿着身旁就近的器具,向管理人打来,有的拿铁锤的,有的拿火钩的,有的拿木棒的,甚至于有的拿扫帚的。

管理人看见工人们已经暴动了起来,他知道大势不敌,赶快混在人丛中偷跑了。

工人们蜂拥着一团,打的声音真是把工厂全体都震动了。但他们找不着管理人,工厂里的一些资本家的走狗,早已骇得魂不附体,通同跑得一个干干净净了。

工厂完全成了工人的天下。

有些暴躁的工人便放出声音大吼:

——“我们来捣毁机器罢!”

——“我们放火烧工厂罢!”

——“杀尽资本家!”

——“杀尽资本家的走狗!”

一片喧嚷声!一片无政府的状态!

这时候那小孛罗爬到一座很高的机器上面,大声叫道:

——“同志们!同志们!我们应该听克培的指挥!我们应该听我们的领导者克培的指挥!”

少年的这几声狂叫集中了工人们的注意和同情,只听到一片的应声:

——“是的!是的!我们应该听克培的指挥!我们应该听我们的领导者的指挥!……”

在这时候他们寻找克培起来,但是,克培也不知道往哪儿去了。

——“克培!克培!——克培不见了!克培!——克培不见了!——捣毁机器哟!——放火烧工厂哟!……”

又是一片杂乱的无政府的状态。

少年继续着大声的绝叫:

——“工厂是我们的!机器是我们的!我们是一切的创造者!我们是一切的主人!我们应该把工厂占领!我们要管理机器!我们不要捣毁我们自己的东西!……”

但是他这一片绝叫,却没有多么大的效力了。工人们失掉了他的领导者,已经暴躁了起来,捣毁机器的声音已经四处开始了!

这时候的工厂外部呢?武装警察和兵士已经铁桶一般地包围了起来。原来那管理人一逃出了工厂,就用电话通知了那岛上的政府,所以就派了武装警察和兵士来弹压。政府本来是有钱人的管家,一些警察和士兵便是他们平时豢养着的走狗。现在是该他们耀武扬威的时候了。

厂内一片捣毁机器的声音,厂外一片枪声,徒手的工人终竟敌不过他们自己所造出来的武器,看看有不少的工人已经被枪弹打死了。工厂又失陷了。垂死的小孛罗和全部没有打死的工人通同成了俘虏。

在这时候小孛罗的父亲和母亲正在家中等他回去。他平常回家是很早的,只要工厂一放工,他便一直跑回家去,那是在一天之中他两位老人最快活的时候。他们的儿子一天到晚在外替人做牛马,只有这时候才是自己的人。一天到晚睡着两个残废人、比猪牢还要不如的家里真真正正就给坟墓一样,只有到晚来才好象是人住的地方,才好象是经过了很长久的冬天,突然吹来了和暖的春风,并一同带来了许多小鸟儿的歌声和许多好看的花。尤其是在那瞎眼的老人。他自从把眼睛瞎了,他的世界是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黑夜,但只有这时候——就是每天每天他儿子回家的时候——他的心中才好象突然天亮了的一样。他的手在他儿子头上摸摸,或者他儿子摸摸他的手,那真是最快活的事情。他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暂时忘记他自己的痛苦,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暂时忘记他对于世间的一切的诅咒。

但是今天呢?天都黑透了,他的儿子还不见回来。天虽然黑透了,这在瞎眼的人是不能够明白的,那瞎子老人等他的儿子等不回来,只以为天气搅长了,他对着孩子的妈妈,也象他自己对着自己的一样说道:

——“啊,这天气真长呀!”

他这么叹息着。他那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呢?她老早就看见天已经黑透了,还不见她的儿子回来,她很在担心了。她听见那瞎子老爹的话回答道:

——“哪里哟,天已老早黑透了!”

——“啊,已经黑透了吗?”那瞎子老爹说,“他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我老早就在担心了,”那老妈说了一句,又补足一句道:“怕是在做夜工罢?”

——“唉!唉!”那瞎子老爹这么说了好几声。他又自言自语他说:“我们穷人真是可怜!一天到晚替人做牛马,还是衣不能蔽体,饭不能充饥;到了晚来他们工厂里还要逼着你做夜工。你我不就是夜工做多了做坏了的吗?我成了这样的瞎子,你呢,又成了那样的废人。我们这个可怜的儿子,可怜他将来也还是要同你我一样。”

说着那老人已经感觉着他那洼陷着的眼眶里面,涌出了滚热的泉水出来。那残废的老妈妈也在哭了。

——“可不是吗?”她说,“我有时候实在希望我的眼睛也同你的一样。你没有看见那孩子的面孔哟。那真是比白菜的叶子还要惨白。头发呢,差不多两个月不能剃一次,你不能同他剪,我也不能同他剪。衣裳呢,还是他十一二岁的时候穿的衣裳,他今天把你的旧衣裳穿了去了,又长又大,我看见真是流出了眼泪来。啊,你看不见的,真比我好得多呢!”

——“我哪里看不见!我心里是很明白的啦!”那瞎子老人很不承认他自己的眼睛瞎。的确的,他虽然瞎了眼睛,但他没有瞎了良心!他在他那寂寞的黑暗的世界里面,所看出来的道理有时比什么哲学家、宗教家还要真切呢。你看那些哲学家、宗教家要想看出什么道理的时候,不是要把眼睛闭着的吗?他们就是要学这瞎子的聪明。但是他们的瞎眼是假的,所以他们看出来的道理也多半是假的。他们的道理只是想怎样去维护有钱人,怎样去维护他们有钱人的世界,因为他们自己多半是有钱人,多半是有钱人的走狗啦。譬如他们说,世界是平等的,人类是平等的,——但是他们的世界是把贫穷人除外了的世界,他们的人类是把贫穷人除外了的人类。……你知道,贫穷人不是人,只是牛马啦!这些道理,在那瞎了眼睛的老人倒是看得很明白。他晓得他们完全是欺骗!

那老人又接续着说:“你想瞎眼睛吗,我倒有时候想率性死呢!死了也可以免得我们的儿子多受些赘累啦。”

你看这是平等不平等呢?这种思想是不是有钱人的心里可以想得出来的呢?他们盼不得多活一天,多享一天的幸福,自己老了,看看免不掉自然的死了,他们还要叫他们的科学家去发明些什么返老还童的方法呢。哲学家说:生是可贵的,生是可贵的,你要挚爱着生,要使你的生有意义,有价值。宗教家说:自杀是罪恶,自杀是罪恶,你要体谅上天好生之德。这些话对于贫穷人的意义是:你要多活一点呀,多受我们一天的榨取呀!所以贫穷人的生对于有钱人倒真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我们须要知道:一切的价值都是由贫穷人的身上出来,都是贫穷人的力量。假使贫穷人不做工,或者一切的人都不做工,你看世间上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水可以养人,也要你去挑来。棉花可以暖人,也要你去栽种。没有一种东西是不用人的劳力的,——不过这儿所说的人只是贫穷人;有钱的人是从来不做工作的啦。他们还说什么天,还说什么上帝,这只是有钱人的守护神,有钱人的看家狗,说更切实些就好象有人的田地里面的稻草人。他把地狱的刑罚来恫吓你,使你不要去干犯有钱人的财;他把天堂的快乐来诳惑你,使你安心做有钱人的牛马。好,别人要打你的左颊,你把右颊也拿给他打;别人要剥你的外衣,你把衬衫也脱给他;资本家要叫你每天做十二点钟的工,你率性给他做二十四点,你这样就可以进天国,你的财产是积蓄在天国里面的。……吓吓,你看,他们这些没有良心的话,能够诳得到瞎子不?

——“啊!我们受的是怎样的报应哟!”那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听见那瞎子老爹说出想死的话,她愈见伤心起来,她哭得把喉嗓都梗着了,她说了这一句话,差不多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的。

但是她这句话,却把那瞎子老爹的一腔怒火激发起来了。这瞎子老爹也和那刚才说过的克培一样,在他的劳苦的工人生活里面,锻炼出了一个比铁还要坚实的道理出来。他晓得一切的资本家都是强盗;他们的财产,他们的钱,都是从贫苦人身上偷去的,都是贫苦人的血,贫苦人的力气。什么因果报应,天堂地狱的话,都是强盗们所用的武器。

他发着气说道:“报应!什么报应呢?哪个忘八蛋敢来报应我们?”

那老妈妈一时被他喝止着了。但是她心里还是不悦服的。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听见那瞎子老爹说过,要把工人团结起来,反抗一切的资本家,要把世界造翻转来。然而贫穷人永远还是牛马,有钱人永远还是暴君。而他们自己呢?男的瞎了眼睛,女的得了瘫症。因而她总觉得那瞎子老爹说的话是在做梦。她忍了一会,但她仍然不服气地说道:

——“你虽然爱那样说,但是有钱的人永远有钱,没钱的人永远受罪。我看这些都还是天意,无论怎么,人是不能挽回的。”

——“哼,天意!”那瞎子老爹愈见忍耐不住了。“天这样东西假如是存在,这忘八蛋的腿子我老早给他打断了!我们有什么罪过应该要受这样的苦楚?我们的罪过只是没有钱!我们的钱都是被强盗们刮去了。那些有钱的强盗!杀人不见血的强盗!他们偷了我们工人们制造出来的东西拿去做财产,他们还要把我们捆着。你晓得吗?那些什么天意,什么报应,什么安分守己的一切鬼话,都是他们所用的捆仙绳啦!强盗来偷我们,他索性先把我们捆绑了,免得我们还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们偷得一个精光。你怕我们贫穷人永远都是这样没出息的傻子吗?我们要永远受着捆绑,听他们剥夺吗?哼!这绳子已经朽了!只要我们一挣扎便可以弄断它,我们反抗强盗的时候快要来了!那时候上帝老官儿会拿来给我们做垫脚凳。我们的天国就建设在这地上了,那时候我们地上会出现奇迹!我们瞎了的眼睛要睁开,瘫了的身子会起床,瘸子会走路,断了的手脖子会活起来啦。啊,啊!天国快到了!你们看罢!你们看罢!

瞎子老爹坐在床头,一面说着,一面把他的拳头举起来,向那黑暗的空中乱打。

他觉得他的一片牢骚似乎把那老妈妈镇服着了,其实她这时候并没有听他的话,她在注意着听取另外一种声音。

有些脚步声音向他们的小屋子走来。

——“爹爹,你听,是不是儿子回来了、那脚步的声音!”瘫了的妈妈睡在床上问。

那瞎子老爹也好象倾听了一下,但他连连说道:“不是,不是,那不是儿子的脚步声!儿子快回家的时候,他的脚步是很快的,很重的。这脚步的声音虽然很重,但是走得很慢的啦。”

隔不一会果然有一农夫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从他们的门前走过。

——“他怕不是在做夜工。”那老妈妈又说,“他从来没有丢下过我们两位老人去做夜工的。”息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唉,该不是在工厂里面遇到什么危险罢?啊,真使我担心呀!”

危险的观念在这老妈妈的脑中,同时在那瞎眼老人的脑中,接接连连地就给电影一样,表现了出来。

他们想到那工厂里面的比电闪还要快的各种机器,各种车轮。假使人一不注意,一甩挂着了它们,那不是断手折臂,便是要使你身首异地的,他们的儿子怕是挂着了什么车轮,受了伤,或者死了。他的鲜红的血液怕正染遍了那机器,和暴雨一样向四方飞溅。

他们想到了霍乱症的患者。他们的儿子怕正在大吐大泻,全身都已经成了枯柴一样了。

他们又想到那横冲直撞的汽车。一位大资本家挟着他的娇妻或者是妓女,坐了一辆很辉煌的汽车从街上飞也似的跑过,他们当然是去赴某处的宴会的了。他们的儿子在前面走着,由于那汽车开得太快,躲避不及,便拦腰把他冲倒了。手脚轧断了,血液迸射出来的光景;脑袋压破了,脑浆四射的光景;肚腹压破了,大小肠突出来了的光景,一一呈显了出来。

这些想象把那老妈妈的心脏几乎要裂开的一样。那瞎子老人呢?他心里也是难过,不过不轻易说出口来。他反而这样说,来安慰他的伴侣:

——“或者怕是和克培们去开会去了罢?我知道克培近来是时常召集工人开会的,就在这样的晚间。因为我们工人开会是只能够秘密的啦。那些有钱的忘八蛋们,他深怕死我们团结,深怕死我们说话。这是当然的啦。机器一说话,那机器就要吃人。这是强盗们所最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