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赤地之恋 张爱玲 5395 字 10个月前

刘荃坐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等候着。桌上的电话铃叮铃叮响了起来。没有人接。一个戴着黄色玻璃框眼镜满脸面疱的青年从旁边一张桌上站了起来,走过来代接。

「解放日报馆。」他说:「戈同志不在这儿,一会儿再打来吧。」他把耳机搁回原处。

外面天还没有黑,这庞大的房间里已经需要点灯了。桌上一盏碧绿玻璃罩的台灯,照在一张粉红吸墨水纸上。那吸墨水纸非常鲜艳而干净,上面没有一点墨水渍。

「资料组的工作想必比较清闲,」刘荃想。

也许别的部门也是一样。

「听说现在报馆里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事可做,」他想:「一切新闻都由新华社供给,用不着出去采访。编辑拿到了新华社的稿子就照样发下去,一个字也不能改,连标题都是现成的。」

然而这广厅里依旧空气很紧张,无数的写字台上时时有电话铃响着,工作人员轻捷地跑来跑去。抑低了声音谈话,充份表现出「党报」的森严气象。

刘荃是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派他来的,要求报馆里供给他们朝鲜战场上美军的暴行的图片,作为宣传材料。这里的资料组长到资料室去找去了,叫他在这儿等着。

电话铃又响了。隔壁桌上那小伙子又跑了过来。

「戈珊同志走开了,一会儿就来。……嗳,一会儿再打来吧。」

刘荃已经等了很久很久,觉得很疲倦。向那边望过去,一盏盏绿莹莹的台灯,在那广大的半黑暗中像荷花灯似的飘浮着。

然后他看见那资料组长戈珊远远地走了过来。刘荃略有一点诧异地看着她。刚才没注意,这女人原来长得很漂亮,像一个演电影或是演话剧的。是在舞台与银幕上常看见的那种明艳的圆脸,杏仁形的眼睛。鼻子很直,而鼻尖似乎锉掉了一小块,更有一种甜厚的感觉。但是她年纪似乎不轻了,颔与腮的线条已经嫌太松柔,眉梢眼角也带着一些秋意了。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养得很长,素朴地向耳后拢着,身材适中,藏青呢的列宁装里露出大红绒衫线的领口。

刘荃站起身来。她向他的椅子略伸了伸手,表示让坐,一方面也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翻阅着她带来的几张照片。

她递了给他。照片拍得很清晰,而且一望而知是实地拍摄的。第一张就使人看了触目惊心,是一个半裸的女人被捆绑在一棵树上,一个淡黄头发的青年兵士叉着腰站在旁边看着,另一个兵士俯身拾取树枝堆在那女人脚边,显然是要放火烧死她。

「没有美国兵的照片,」戈珊说:「只有德国兵的。」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刘荃问。

戈珊略点了点头。

「是在什么地方?」他注意到那被缚在树上的女人也和那兵士一样是黄头发,脸型也显然是高加索人种。

「在欧洲,」她简短地回答着,随即探身过来指点着,「女人的头发需要涂黑,兵士的制服也得稍微修改一下。──这儿这一张是美国兵在那儿上操,制服的式样照得很清楚,可以做参考。」

「可是──」刘荃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那一个部门里没有会修照片的,」他终于说。

「这也并不需要什么专门技术,」戈珊笑着说:「而且事实是,照相馆里修照片的也就管替女人画眼睫毛,叫他改军装,也不一定在行。」

这女人似乎过过长期的都市生活,刘荃心里想。

她又用铅笔指指了照片上那女人的胸部。「这儿可以涂黑,表示Rx房被割掉了。」

刘荃怔了一怔。「完全涂黑么?」他不能想象。那变成像乳罩一样。

「不是。斑斑点点的黑迹子,看上去像血淋淋的伤口。」

她看他仿佛很为难的样子,就又耐心地解释着:「很简单的。而且你要知道,我们现阶段的印刷技术还需要改进,这照片在画报上注销来,不定多么胡涂。能不能看出是个女人来,还是个问题。主要还是靠下面的图片说明,要做得醒目。」

刘荃虽然唯唯诺诺,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戈珊也觉得了。她顿了一顿,把脸一仰,用空蒙的眼睛淡淡地望着他。「你也许觉得,这跟帝国主义的欺骗造谣有什么分别。」

「那当然两样的,」刘荃红着脸说。

「有什么两样?」她微笑着追问。

「本质上的不同。」

她仍旧淡漠地微笑着望着他,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气。然后她把铅笔倒过来,不经意地用尾端的橡皮轻轻敲着桌子,用平淡的语气说:「是的。首先,我们确定知道美军的暴行绝对是事实,而我们宣传这件事实,单靠文字报导是不够的。群众要求把报导具体化。所以照片是必要的。」

「对。我完全同意。」刘荃很快地拍照片收了起来,立刻站起来准备告辞。

她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含着微笑。他发现她似乎用一种鉴定的眼光望着他,使他感到不安。

「以后我们经常地保持联络。」她突然欠起身来,隔着书桌伸出手来和他握手,脸上现出典型的共产党员的明快的笑容,露出整排的洁白的牙齿。

刘荃伏在书桌上改照片。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张励到医院里去看褪去了,他腿上烫伤的创口溃烂了,到现在还没有痊愈。

忽然有一个勤杂人真走了进来。

「刘同志,周同志找你。」

「在楼上?」刘荃问。

「嗳。叫你上去一趟。」

周同志是办公厅副主任周玉宝,也就是办公厅主任赵楚的爱人,刘荃可以说是他们的直接下属。他们夫妇俩就住在楼上。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的会址新近迁到这座花园洋房里,地方既幽静又宽敞,于是一些领导干部都搬了进来住着,按照地位高下,每人占据一间或两三间房间。

周玉宝是管照顾的,房间与家俱的分配自然也在她经管的范围内,因此他们夫妇俩虽然只分到一间房,却是位置在二层楼,上下很方便,而且是朝南,墙上糊的粉红色花纸也有八成新。房间并不大,搁上一套深红皮沙发,已经相当拥挤了,此外还有一只桃花心木碗橱,与书桌、书架、双人大床、两用沙发、衣橱、冰箱、电炉、无线电,这都是玉宝的战利品。单是电话就有两架,一只白的,一只黑的。冰箱的门钮上牵着一根麻绳,另一端系在水汀管上,晾满了衣裙与短袜。水汀上也披着几件湿衣服。一进门,只觉得东西满坑满谷,看得人眼花撩乱。近窗还有一架大钢琴,琴上铺着镂空花边长条白桌布,上面搁着花瓶与周玉宝的深蓝色鸭舌帽。为了这只钢琴,刘荃听见说周玉宝和主持人事科的赖秀英还闹了点意见,赖秀英是秘书处处长崔平的爱人,她也要放一只钢琴在卧室里。据刘荃所知,两位太太都不会弹钢琴,不知道为什么抢夺得这样厉害。

玉宝是山东人,出身农村,一张紫棠色的鸭蛋脸,翠黑的一字长眉,生得很有几分姿色。头发是新烫的,家常穿著一套半旧的青布棉制服,腰带束得紧紧的,显出那俏丽的身段。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是男的,有两三岁了,保姆抱着他凑在粉紫花洋磁痰盂上把尿。玉宝自己抱着那周岁的女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一面哄着拍着她,一面侃侃地责骂着炊事员孔同志。

孔同志站在房门口讪讪地笑着,把帽子摘了下来,不住地搔着头皮。孔同志因为革命历史长,全面胜利后虽然仍旧是当着一名炊事员,已经享受着营级干部的待遇。

「你不能总是这样老一套,搞工作不是这样搞的!」玉宝扳着脸说:「现在城市是学习重点哪,路也该学着认认!」

「唉,就吃亏不认识字呵!」孔同志说:「早先在部队里,生活苦,也顾不上学文化。行起军来,背上背着三口大锅一气走七八十里路──是指导员真说的:『你当炊事员的,保护大伙的饭锅就跟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

「得了得了,别又跟我来这一套!一脑袋的功臣思想,自尊自大,再也不肯虚心学习了,犯了错误还不肯接受批评!」玉宝的声音越提越高,孔同志不敢回言了,把鸭舌帽又戴上头去,一只手握着帽檐,另一只手却又在脑后的青头皮上抓得沙沙地一片声响,这似乎是他唯一的答辩。

刘荃在孔同志背后探了探头。「周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

「哪,刘同志,你告诉他,八仙桥小菜场在哪儿。──早上已经白跑一趟了!」

「八仙桥小菜场──」刘荃想了一想。「离大世界不远。」

孔同志不认识大世界。

「靠近八仙桥青年会,」刘荃说。

刘荃对于上海的路径本来也不很熟悉,也就技穷了,不知道应当怎样解释。「我给画张地图吧?」

「掩不会看地图。」孔同志眼睛朝上一翻,满心不快的样子。玉宝对他尽管像排揎大侄儿似的,他也能够忍受,那是服从纪律;要是连这些非党员非无产阶级出身的干部也要骑在他头上,那却心有不甘。他把帽檐重重地往下一扯,这次把帽子戴得牢牢的,头皮也不抓了。

「他不会看地图,你让给他听吧,」玉宝说。

现在轮到刘荃抓头皮了。「算了算了,掩去找个通讯员带俺去一趟,下回不就认识了。」孔同志不等玉宝表同意,转身就走。有刘荃在场,他的态度比刚才强硬了许多。

玉宝把孩子抱在手里一颠一颠。「乍到上海来,过得惯吗,刘同志。」她每次见到刘荃,照例总是这几句门面话,却把语气放得极诚恳而亲热。「这两天忙着搬家,也没空找你来谈谈。我很愿意帮助你进步。」

「希望周同志尽量地帮助我,不客气地对我提意见,」刘荃敷衍地说。

她的意见马上来了。「刘同志,你文化程度高,孔同志现在进识字班了,他年纪比较大,记性差,你有空的时候给他温习温习──」

刘荃不觉抽了口凉气,心里想这又是一个难题。孔同志怎么肯屈尊做他的一个绿窗问字的学生。

「──你帮助他进步,我帮助你进步,好不好?」玉宝向他嫣然露出一排牙齿,呈现着典型共产党员的笑容。

「好。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请周同志多多指教。」刘荃只求脱身,匆匆走了出去,下楼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在房间的中央站住了,茫然地向写字台望过去。

这不是他的写字台。

起初他以为走错了一间屋子。新搬了个地方,容易走错房间的。但是他在窗台上看见他的笔砚与台灯,还有张励敷腿伤的一瓶药膏。刚才都是搁在书桌上的,显然是书桌被人搬走了,东西给随手挪到窗台上。原来的那张书桌很大,两人面对面坐着。现在代替它的是一张破旧的橘黄色两屉小条桌,桌面上横贯着一条深而阔的裂缝,那一道裂缝里灰尘满积,还嵌着一粒粒的芝麻,想必是烧饼上落下来的。

刘荃忽然想起他正在修改着的几张照片?刚才收在写字台抽屉里。他急忙抽开那张小桌子的抽屉,两个抽屉里都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着急起来了。他那几张照片是非常宝贵的,也可能是「海内孤本」,绝对不能被他失落了。搞工作怎么能这样不负责。对解放日报也无法交代。他可以想象那位戈珊同志的那双眼睛空蒙地嘲弄地向他望着的神气。